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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报应 ...

  •   光阴荏苒。

      地震的话题已经从人们的闲聊中淡去。

      雍正十年。

      恒亲王府。

      恒亲王胤祺病重也有段时间了。

      康熙,奉了帝皇之命,来探视这已经重病不起的皇弟。

      恒亲王长子弘升把康熙引到了内室,路上,康熙看着这强颜欢笑、忧心忡忡的孙子,不由出言安慰。

      弘升在康熙五十八年便被封世子,可雍正五年又因事削世子,他也变得沉默少语。与他一起革爵、同病相怜的,还有雍正元年受封的前淳亲王世子弘曙,胤祐的长子。

      胤祺还在昏睡,弘升准备叫起他,被康熙制止了。

      左右时间还早,弘晳比弘升大了两岁,常来常往的,关系也还不错,就闲聊几句。

      人说不聋不哑、做不得阿翁,康熙觉着,虽然弘晳的躯壳才年近不惑,自己这历经一世的老鬼,心境比之上一辈子终老之时还要苍老,也没了认真计较的心思,大被一盖,一团和气吧。

      十年了,他所做的,无非都是些礼仪面子上的事情,就是升了和硕亲王,也是一样。

      自老十三逝后,更能明显地感觉到帝皇的苍老,心性也更难以捉摸、喜怒无常。

      当初隐约觉察出老四建军机房并非只为处理准噶尔部策妄阿刺布坦、噶尔丹策零父子反叛事宜、方便朝廷调兵而已,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首席军机大臣是天子爱弟怡贤亲王,他去了以后,这军机大臣尽皆是皇帝心腹,可没哪一个爱新觉罗家的爷们在里面!

      康熙,旁敲侧击、软磨硬泡,也还是挂在墙头、羽色鲜亮的鹦哥儿,终日里无所事事,这几年,算是比较大的事情,便是去年给先皇后、实际上的儿媳办丧事!

      雍正八年二月,先帝十五阿哥薨了。九月,皇后也去了,谥孝敬皇后。

      对于这个自己钦赐的四福晋,康熙印象还是不错,是个温良淑德的女子,只可惜身子单薄了,只得了一个弘晖,再无所出。

      老四也是伤心,大病初愈,就准备亲临含敛,被朝臣们劝止了,而这一应事宜,便落在和硕理亲王身上。

      如今,老五一病不起,老三这些天在景山也是不大好,这两个与老四年纪最近,估摸着老四心里也是不好受。

      正闲聊着,侍从来报,胤祺醒了。

      才刚睡醒,胤祺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房间里扑面而来的腐臭气息让康熙明白,这个儿子是撑不了多少时间了。

      那种从身体里面发出的、仿佛五腑六脏都已经衰朽腐烂的气息,用再多的香料、再仔细清洗身体、再换上新裁的衣服都掩盖不住的气息,康熙自己经历过、也经历过胤礽的最后日子,再明白没有了,这一面,指不定就是自己和这个儿子的最后一面了。

      胤祺的眼睛混浊不堪、几近僵直,弘升扯着嗓子说了好几遍,他才把目光移向康熙。

      这闰五月,已经算是炎热了,他还是裹着锦被,屋子里也是闷热。

      康熙满面堆笑,也提高了声音,说了帝皇的抚慰与恩赐,胤祺干裂发白的嘴唇颤动几下,从嗓子眼里挤出些许破碎的声音,弘升赶紧把耳朵凑进他的嘴巴,频频点头,然后转述了老父的意思。

      康熙心知肚明不管胤祺实际上说的是什么,弘升身为长子,也只会对帝皇歌功颂德。

      他也不勉强自己强撑出笑脸,站在床边,说着场面话,下午的太阳少了些热力,弘升着侍从拉开厚重的窗帘、打开窗,屋子里顿时明亮清爽许多,康熙的脸也更清晰地显露在胤祺面前。

      胤祺本来混浊无光的眼睛突然有了神采,定定地盯着康熙,康熙不明所以,但还是叫了随行的太医前来诊脉,彼此都明白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太医细细问了先前的方子,又添了几味药,康熙看了看,大都是些养气的,也就是吊着命罢了。

      看着胤祺似乎有话要说,便吩咐侍从喂了些温水给他,然后挥退了侍从。

      康熙和弘升一左一右紧挨着胤祺,就留了帝皇的心腹在边上。

      胤祺的声音仍有些含糊,眼睛里也不再毫无光彩,带了些笑意与期待,“你来接我么?”那有些浊重的科尔沁蒙语让康熙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的皇玛嬷和皇额娘,两位来自科尔沁草原的博尔济吉特氏。

      康熙怔住了,他敢留下皇帝的耳目就是因为弘晳与胤祺是真的没多少交集,除了上朝和年节大宴时按规矩行礼问安以外,私交几近于无。

      胤祺把自己认成了谁?

      面上一片淡然,只略提高了声音,“五叔,我是弘晳啊。”

      胤祺还是那副笑吟吟带着欣喜的样子,“你是来看我的下场的么?”

      弘升一叠声的叫唤“阿玛”,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背,想让他醒过神来,康熙则使了眼色,心腹侍从赶紧去叫在和府中太医会诊的太医。

      在一片慌乱间,胤祺笑着看着康熙的眼睛,一眨不眨,“你来了,真好……”

      太医进来了,康熙退开去,弘升等不及,快步上前急急地去扯太医,就听见几声喃喃,“报……应……这世上……真有……报……应……啊……真……是……太……好了……”

      太医被弘升拖着,紧赶慢赶地到了床前,给胤祺诊治。

      胤祺还是带着诡异迷离的笑意,和任何一个陷入回忆的老者没有两样,在那些当年里,或许风起云涌,或许年少轻狂,或许意气风发,或许慷慨悲怆……

      康熙面上担心忧虑,心里也是着急,这个儿子自小养在皇太后宫中,九岁进学的时候,不会说汉话,满语也是不好,可这些年除非是接待蒙古王公,平素也是满语汉话说得多,如今糊涂了,一上口就是科尔沁口音,不知道这在场的人听不听得懂,若是编排了些什么……

      可老五把朕当成谁了呢?

      他不是不痛心这个儿子知天命之年便已经弥留,这些年一个接一个的离去,一层一层的悲伤沉淀下来,人仿佛也已经麻木了。

      胤祺的话,让他不得不正视一个一旦触及就会下意识回避的问题。

      人生在世,有几个无憾无悔?

      悔了,才会去说什么报应。

      报应,从汉人的道家,到源自天竺的佛,到西洋人的上帝基督,或多或少,或明或暗,都会说那些报应。

      报应,即使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潜心向佛,即使自己也是常年佛珠不离手,康熙,信六道轮回、信善恶因果、信人生八苦,但却不信愚夫愚妇口中的因果报应。

      何为善,何为恶?对一人善而对万人恶是否为善,对一人恶而对万人善是否为恶?

      何为因,何为果?东郭先生中山狼、农夫与蛇,种善因得恶果又如何言说?

      何为报应?那是卑微而渺小的众生苦苦挣扎的希翼,失败者无力自救的悲鸣,自我安慰的浮木。

      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早来与来迟”、“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不过是人言轻微的平民百姓继续挣扎于尘世之间的期盼希翼罢了。

      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悔,无法承担自己错误的悔,才会絮絮叨叨,说着强者会遭报应,说着自己的落魄是因着报应。

      真正的强者从来不会寄期望于飘渺的虚无,求人不如求己,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有错的,无论是负荆请罪还是卧薪尝胆,亡羊补牢,终是知错能改、有担当,这一世的恩怨纠葛,做什么要带到阴司、要带到来世?

      老五,悔什么?

      老五,悔了什么,要对弘晳说“你来接我?”

      报应?这一生,他自幼养于皇太后宫中,年少便随御驾亲征,初封多罗贝勒,四十八年复立太子时册封和硕恒亲王,也算安分勤谨,是做了什么,要自认遭了报应,甚至庆幸这世上有报应?

      皇额娘礼佛虔诚,这老五耳濡目染,身教言传,也是诚孝良善,到底是为了什么?

      弘升握着胤祺的手着急轻唤,两张脸,一衰老满是皱纹,一正值壮年英气勃勃,但轮廓眉眼却是极其相似。

      康熙不由握手成拳,太宗一脉,俱是长脸下颌微尖、丹凤眼薄唇,堂兄弟之间也是一看就知道是亲属,但还是有所差异,亲父子兄弟之间,血脉相连,自然更相似些,那,老五看的是谁,还用说吗?

      可他自幼在皇太后宫中,与胤礽交集其实并不多。老九早就不在了,宜妃也去了,为什么他却是对着弘晳……

      ……

      雍正十年闰五月,先帝三阿哥薨,以郡王礼葬;先帝五阿哥薨,谥“温”。

      两个异母兄弟,一戴罪之身,一亲王之尊,同年同月同日死。

      看着胤祉后人的惊慌失措、凄凄惶惶,看着胤祺后人的惊疑不定、哀哀戚戚,看着弘燕与永琛难掩厌恶与些微同情,康熙,只能沉默只余沉默——康熙五十一年,讬合齐父子贪赃不法案毕,老三、老四、老五、老七各得赐银五千两,九月,再废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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