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伤逝 ...

  •   雍正二年。

      腊月腊八。

      吃了腊八饭,就把年来办。

      忙碌了一年的人们,无论贫富,但凡还不至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都开始置办起年货来。有钱的杀猪宰羊、大操大办,没钱的,也割上几斤肉,炸点儿麻花、麻页、绿豆圆子,踅摸着买个斤把半斤糖果。好歹是一年过去了,怎么着也庆贺庆贺。

      腊八,也就意味着年近了。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喝碗热乎乎的腊八粥,盘算着年关的走亲访友,心里美滋滋的。

      郑家庄。

      康熙的面色却是阴沉的厉害。

      胤礽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这天一日寒似一日,只怕对他的病情更是雪上加霜。

      看着手里香气四溢、热气腾腾的腊八粥,他是一点儿胃口也没有。明天,还是进宫请安吧,看看能不能让老四松了口,苦笑,自己这么一个成年王爷,老四那个谨慎的性子,哪会肯让自己住在宫里。

      康熙二年十二月十三日,帝谕大臣安排先帝二阿哥后事。

      大殿内诡异的安静,朝臣们低眉顺目,待退朝以后,相熟的朝臣之间偶尔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这位二阿哥,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呢,他这么一去,这京城里的天色,怕也是要变上一变呢。

      康熙随着朝臣往外退,却被人叫住,转头,怡亲王满面关切之色,“弘皙,你也莫太难过。多陪陪二哥吧。”

      康熙也没心思理会这个儿子这时候说这话到底是试探还是安抚,只行了礼,对着旁边神色晦暗不明的诚亲王、廉亲王等人执礼告退。

      这个时节,帝皇自是不会吝啬于显示他的恩慈,康熙在腊八之后便得了可随意出入咸安宫的旨意。

      康熙也不想去琢磨这些个如今位居高位、风光无限的儿子对那个一败涂地的前太子有什么样的想法。

      他已经许久不曾安眠,明明困倦之极,闭上眼,便是一场又一场的梦境。一场场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弘皙的梦。

      梦里,那人忽是杏黄衣袍、裹得象个团子、在龙床上爬得飞快的小皮猴,抬起头,一张白皙的小脸上笑眼弯弯,咧着嘴笑,露出粉红的牙龈和几个白生生的小牙,连口水都流了下来;忽然那人醉眼惺忪,捏着自己的衣袖来回地摇晃着,口齿不清还带着鼻音,宛如撒娇,甜腻的醉人,“皇父,你说,孩儿的这个孩子,会是小阿哥,还是小格格啊?”转眼间,那人却又一身大朝服,年轻的脸庞神采飞扬、一脸肃穆,“皇父,儿臣祝皇父旗开得胜。”烈烈风中,旌旗招展,那人衣袍被风吹得猎猎做响,仿若会被这风吹散了。或是那人弯腰站在自己身后,脸颊亲昵地蹭了蹭自己的侧脸,“弘皙好厉害呢。”忽然,那人又是冷厉一笑,“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这人倒是坦诚。”忽而,极力走得四平八稳地小孩子看见自己奔了过来,扑到自己怀里不肯抬头,自己百般劝哄,才露出红红的眼睛,“皇父,皇父不是只有保成么?乌库妈妈和皇玛嬷说保成还有哥哥和弟弟,保成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呢?”

      胤礽现在很多时候都在昏睡,他坐在床边,握着那干枯得只有一层薄皮的手,默默无言地看着那人双眼紧闭、呼吸里都带着喑哑、仿佛很费力的样子。

      以帝皇为首,亲王、郡王、贝勒、贝子、以及剩下的先帝阿哥们,都来这守备森严的咸安宫,自康熙末年便已是不可言说的禁地,探望这位康熙帝的元后嫡子、三十余载的太子,只是,对着这位十几年未见的兄长,即使他没有昏睡,怕也是相对无言的吧。

      十四日。

      天色渐晚,康熙无可奈何地回了自己在京中的居所。

      散了朝后,帝皇亲至,恰好胤礽居然醒了,帝皇便遣退了众人,兄弟俩密谈了一盏茶的功夫。待帝皇唤人进来,康熙可以察觉这个儿子的心情是轻松的,即使他依旧面沉似水、不怒自威。

      待他恭送了帝皇,回转过来,胤礽居然还醒着,看他一脸疲惫的样子,微微笑着,“弘皙,去看看你弟弟妹妹们吧,以后,他们就要靠你了。”

      康熙心里难过,他早夭的儿子不少,可婴孩本就脆弱易折,这个儿子,才刚过天命之年,就已经到了这油尽灯枯之地,明明,当初他出生时所算命格是尊贵不凡、寿数绵长的。

      混混沌沌一日,只觉得精神恍惚,还得安抚一众惊惶不安的弟弟妹妹,胤礽的一众妻妾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一旦……面对自己的会是什么。

      康熙走的时候,又看了看胤礽,见他在被子下,单薄得几乎看不出起伏,心里酸涩不已,几乎要落下泪来,若是真正的弘皙在此,怕是会肝肠寸断吧。

      胡乱吃了些东西,康熙坐在书房,捧着杯热茶,盯着烛火发呆。

      承瑞、承祜、承庆、赛音察浑、长华,在胤礽出生之前,自己的孩子,唯一还活着的,就只一个养在宫外的保清,他更是赫舍里皇后拿命换回来的,瘦小孱弱,当时,唯一祈求的,就是这个孩子能够活下来,保成,保成,保佑你长大成人,五十载岁月一晃而过,朕已作古,却滞留在弘皙的躯壳里,而你,也到了回归长生天的时候。

      皑皑白雪映得窗外还是很明亮,推开窗,月华如水,一轮明月在黑蓝的夜空中格外显眼。

      站在窗边怔忪了一会儿,想起胤礽小时候,曾给他讲汉人嫦娥奔月的典故,那个孩子皱着眉毛,“后羿好笨哦。他取了长生不老药为什么不藏好呢?而且,他不吃的话,取药干什么呢?他的妻子又没有保护长生不老药的本事,害她不得不把药给吞了。”又顿住,纠结了半天,“西王母也好坏哦,她为什么要给那种药呢?神仙不应该都是很好的么?为什么吃了药的嫦娥没有去西天和西王母她们在一起,而是去了没有人的月亮上呢?难道西王母是故意要让后羿自己待在那,结果嫦娥很倒霉地替了他去?”

      当时的自己是怎么说的?忘记了,仿佛是哈哈大笑,究竟是“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还是为了免让灵药落入歹人之手不得不吞了、与夫君天涯永隔,谁又能说得清楚?只那童言稚语,那认真烦恼的模样却是让当时的自己欣喜不已。

      寒意刺骨,还是离了窗边,换了杯热茶,看那热气氤氲,想着明日要早点进宫。

      恍恍惚惚间,他看见那人踏月而至,冰天雪地里只一身单薄素服,却是丰神俊朗、气宇轩昂的中年之姿,微微笑着,眼睛里是满满的不舍,“我走了。”

      康熙怔怔地看着他面如冠玉、玉树临风的样子,看着他淡淡一笑,仿佛放下了所有的爱恨情仇、心如止水,眼睛半眯着,溢满的喜悦,“我走了。”

      看着眷恋回顾、转身而去的身影,喉头“嗬嗬”作响,却发不出声,只能看着那渐渐远去不见的背影,心里怒喝着,“回来!回来!逆子!老父仍在,你准备去哪里?!”

      咬着唇,使劲掐着自己的手心,用力一挣,摆脱那仿若被禁锢般的局面,想大步追上前,却一下子惊醒了。

      急促地喘息着,心脏砰砰砰地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惶惶四顾,却是在京中居所的书房。

      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了,想着那个梦境,诀别而不祥的梦,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弘皙的梦,再也难以安心,顾不得其他,遣了仆从,赶紧到宫墙外,哪怕在宫门外侯上一夜,也好过在这空等。

      雪夜月明,静寂无声,高大的梧桐勾勒出挺拔傲然的暗影,两侧的房屋被厚厚的积雪覆着,看不见青黑的瓦片,白色,白色,铺天盖地的白色,略带娇羞暖黄的月华给这静谧华美的雪景披上一层柔光。

      康熙却是从来没觉得这么心慌过,几乎要忍耐不住跳出马车,亲自掣马。

      深红的宫墙、朱漆大门,城楼的飞檐挑破苍穹,傲慢地俯视众生。

      康熙,也只能在这厚重的宫门外停下了脚步。

      七十载的岁月,六十余载至尊,而今,在这寒夜里,却是不得其门而入!

      风吹过,风吹雪飞,飘飘洒洒。

      屋檐上蓬松的细雪随风洋洋洒洒,映着月光,闪耀点点光华,美好迷离地恍若仙境。

      三九四九,滴水成冰。

      厚沉的车壁变得仿若薄纸,身上的狐裘和厚重的冬衣也象完全没有了作用,凛冽的寒意直直刺入肌肤,割得生疼,皮肤隐隐颤栗,不由自主地哆嗦着。

      康熙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暖炉,感受着那点微薄的热意,默默算着时辰。

      寂静的雪夜里,几个侍从的呼吸声、呵气声、小心翼翼跺着脚的声音格外地清晰。康熙也渐渐也觉得身子有些僵直,掀开帘子,跳下车,踱了几步,终于缓解了腿脚血脉不畅的刺痛感。

      忽然,门内传来一阵喧哗,厚重的宫城门打开了,一骑似利箭般从门内风驰电掣而出,见到远远地侯着的他,骑手猛地一勒缰绳,骏马长嘶,直立而起,那骑者却是顺势滚鞍下马,几步奔至他身前,行武将跪礼。康熙,只觉得,凛冽寒意刺破了血肉,直直戳到了心里。

      戒备森严的宫殿。

      众多的侍从来来回回、却没有声息,只透着肃杀与惶惑。

      远远地,就听见或响亮、或低哑、或凄厉、或尖细的哭泣声传了过来,康熙只觉眼前一黑,踉跄了脚步,身边的侍从扶住他,轻声唤着,他终是大步走了进去。

      屋子里鲜亮颜色的物品早已被撤了下去,格外地萧索凄冷。

      弘燕领头跪着,头低垂,看不清表情。

      几个小阿哥小格格似乎是哭累了,只余力气细细抽泣,不时有孩子哭得打嗝的声音。

      哭得最凄惨的是胤礽的妻妾,或撕心裂肺,或如泣如诉,或默不作声泪流满面……

      康熙顾不上她们,疾步走到那静静躺着的人身前,跪下来,看着那人,恍若青天霹雳,眼前一片白茫茫,熟悉的苍白的脸上,双目仍是努力睁着,双瞳黑黝黝的,似乎还在盼着谁的到来,死不瞑目,竟是死不瞑目!

      胤礽,胤礽,你放不下什么?你在怨朕吗?怨朕这狠心的皇父把你幽锁深宫、至死不见?怨朕象那傲慢冷酷的西王母,明知道怀璧其罪,却还是把你推上风口浪尖?

      弘燕呜咽破碎的声音,“二哥,阿玛一直等着你,一直等着,一直等着……”哽咽的再也难以言语,只有痛苦的哭声。

      康熙口中隐隐的铁锈味道,颤颤地伸出手,抚上了那努力睁着的双眼,触手冰寒,仿佛雪山上的灰白的冰石,寒冷彻骨。

      是了,朕已作古,其余小儿女都是在你被幽禁前后生的,俱在你身边,也只一个弘皙,也只一个弘皙……

      看着那顺从合上双目、神态安详的人,心痛如绞,努力咬着牙,还是发出了凄怆的悲鸣,巨大的悲伤如惊涛汹涌,山呼海啸,属于自己的,属于弘皙的记忆一下子全涌了上来,心心念念,再难自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伤逝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