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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   转眼到了除夕之日,孟丽君小两口搬出太师府时,曾和太师约法三章,逢年过节必要搬回府中承欢膝下、略尽孝道,是以这日一早便坐了车轿回到太师府。

      小夫妻向太师恭恭敬敬地行过家礼,太师坐在椅中拈须微笑,待礼毕了,亲手上前扶起这一对佳儿佳婿,心下极是得意。一时乳娘萧氏抱了归郎上来,给“爹爹娘亲”请安。孟丽君见他小嘴里已长出了四颗乳牙,一副虎头虎脑的模样儿甚是可爱,伸手将他抱在膝前,又从萧氏手中接过一面拨浪鼓,“咚咚咚”地拨弄着。归郎听得鼓声,一双小手儿上下摆动,咯咯咯地笑个不住。丫鬟仆妇们望着“父子”两个其乐融融的景象,都不觉抿嘴微笑。

      孟丽君心底却是一阵怔忡,禁不住想到了爹爹。除夕佳节本就是万家团圆之时,可叹自己和爹爹虽同处京城,却依旧不能团聚、共享天伦之乐,也不知他在皇甫府里一切可好?心头不禁一酸,举起手中拨浪鼓摇了两下,心底暗对自己说道:“爹爹尚在人世,便是今年第一桩不胜之喜。我岂不知,天下事焉能件件十全十美、尽如心意?我既已选择男装为相,于孝道上说不得只好有所亏欠了。何况我早就和爹爹商量好了,他明日便会登门,我又何必急于这一刻?”如此一想,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到了晚间,府内各处香烛高悬,灯火通明,外间爆竹烟火之声,更是络绎不绝、彻夜未歇。翁婿二人遥望着无数烟火花炮呼啸而上、冲天绽放,灿若五色流星,将夜空映照得有如白昼一般。太师喟然叹道:“这般热闹的除夕,可有数年未见了。”前几年天下战乱未息,朝廷疲于应付、国库空虚,百姓惶惶不宁、人心浮动,新年庆贺亦不过是胡乱应个景儿,哪有如今万民欢腾、兴高采烈的气象?孟丽君自入京以来,这还是第一遭见到如此绚烂耀眼的壮美奇观,不觉看得入迷。

      太师却在一旁缓缓说道:“自十一月来,朝鲜、波斯、吐蕃等各国皆陆续遣派使节,携了贡品,重新入京。明日朝贺之时,皇上便会在金銮殿内接见各国朝使。明堂,三年前南疆叛乱一起,这些昔日的臣属之国便立时停了贡物,虎视眈眈地逡巡着我朝边界;如今眼见事无可为,方重又摆出一副恭敬之色。有道是:弱国无外交。要想四夷敬服、万邦来贺,诸般手段谋略皆落下乘,不足为倚,唯有国力强盛、民心凝聚才是堂堂正道。今后倘能年年除夕皆似今日,你这丞相之责方算尽到。”孟丽君闻言一凛,站起身子,对着太师躬身一揖,肃然道:“小婿受教了。”

      在千家万户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元贞二十年的元旦之日终于到来……

      元日朝贺乃是一年一度的国家大典,诸般礼仪繁复隆重。皇帝一早便要换上全副穿戴的朝服衮冕,亲率文武百官,入太庙主持祭天拜祖大典,再回到太和殿接受群臣朝拜,接见各国来使,并赐下筵席,宴赏群臣。去岁朝廷外平李逆,内除刘捷,四海升平,万国来朝,因此今年这朝贺之仪,较之往年愈见庄严肃穆,尽显大国风范。

      皇帝原是最厌烦这些繁文缛礼的,往年元旦,等祭□□拜大典完毕,待到国宴之时,皇帝早已甚为不耐,只依礼敬过一巡酒,便要指一两位大臣代驾敬饮,自己离殿回宫。今日国宴,他却是一反常态,频频举杯,与群臣舒怀畅饮。

      皇帝酒量极宏,如今亲自举杯一一相敬,谢过百官为国辛劳。群臣之中,大多从未受过这等荣宠,尽皆喜动颜色、如坐春风。人人只道皇帝今日兴致极好,必是因朝廷否极泰来、百事顺畅的缘故,哪知他于钟鼓礼乐、美酒珍馐之间,一副心神片刻也不曾离开过那道位于群臣之首的身影,面上却是半点不露端倪,眼光也四下转视如常,并不紧紧追随那道身影。

      孟丽君如何不明了皇帝的心意?她举止神情亦是一片平和如常,只偶尔间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之时,彼此眼神中浮现出一抹会心的笑意。

      从宫中领宴出来,孟丽君与同僚互道过新春贺喜之语,便起轿回到了相府。苏映雪受封一品诰命夫人,这日一早也自按品大妆,乘轿入宫去拜见过太后,领了午宴方回。

      二人皆换过一身家常裘服,携手在夕晴阁里小坐。说起今日宫中筵席,苏映雪抿嘴笑道:“老爷,你可不知道,今日安平公主见了我,别提有多亲热了。旁的王公贵妇她一个也不理睬,只拉着我的手,话儿说个不停。她还同太后说,要和我结为金兰姐妹呢。”说着一双美目笑意盈眸,斜睨着孟丽君。自从夫妻俩搬出太师府、迁入相府后,在人前苏映雪便开始改口称孟丽君作“老爷”了。

      提起安平公主,孟丽君不禁几分头大,忙问道:“那你是怎么回话的?”苏映雪道:“我自然不敢应承了,想了个法儿搪塞过去。公主还待不依不饶,太后千岁却开口发话了。她说:‘结为金兰姐妹,自然是极好的。今年恩科主考,哀家瞧皇上的意思,多半是要点中你这位金兰姐妹的好夫婿、我们的状元公大丞相了。说不得便只好烦劳丞相慧眼识英才,替哀家好好地瞧一瞧,务必要从这一科的进士中,挑选出一个才貌双全的驸马来。只消人品好、才情高,不曾娶过亲,相貌又和公主般配,是不是状元榜眼倒也无所谓。’”

      孟丽君听说皇上有意点自己为恩科主考,这原是意料中事,不足为奇。待听到太后竟要自己替公主挑选驸马时,只觉啼笑皆非。她从前就曾盘算过,过完年公主便有十八岁了,太后就算再宠爱女儿,到这时也该起意要替她挑选驸马了。只须挨过这一段尴尬时日,自己就可以长松一口气了,因此也并未如何将此事放在心上。谁知到头来,这份烫手的差事终归还是着落在自己手中。轻叹一声,问道:“后来呢?”

      苏映雪敛了笑容,也叹道:“太后的话还没说完呢,公主脸上登时就变了颜色,只顿足说了声:‘我才不嫁呢!’转身便自顾自地回宫去了,留下满殿宾客面面相觑,太后脸上也过不去,亏得几位太郡夫人搭讪逗趣儿,方才遮掩过去。因此今日午宴,自太后以下,人人皆没了心思,早早地就都散了。老爷,这件事儿你可要小心留神,提防出甚么变故才好。”孟丽君点点头,道:“夫人提醒得是,我记住了。”

      说话间已有数张拜帖请柬先后递了进来,孟丽君随手看过,或推或允,一一分派下去,命管家梁成出去回话。一时门房来报:忠勇伯皇甫少华并其父皇甫敬,以及原云南提督孟士元求见。孟丽君精神一振,吩咐道:“请入书房奉茶,就说本相一会就出来。”与苏映雪对视一眼,悄声道:“一会该怎么说,你可别忘了。”苏映雪眸中射出欢喜的光芒,微笑道:“老爷放心。”

      孟丽君又坐了片刻,方起身整了整衣冠,来到书房前,命段氏兄弟守在门外,余人一概退出,这才举步迈入。见她进来,书房内三人都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来,皇甫少华更是执礼甚恭,低眉垂手而立。孟丽君在主位上随意坐下,抬手说道:“今日新春佳节,普天同庆。三位不必拘礼,请坐!”三人依言告坐。

      寒暄数语后,皇甫敬指着孟士元,笑道:“明堂,这位就是沉冤昭雪的孟提督,他说和你在昆明曾有过一面之缘。此番登门,一来自然是给明堂拜年,恭贺新禧;二则呢,是这位孟提督想要见一见尊夫人,叙叙昔日旧情……”

      孟丽君听到这里,脸色已微微一沉,目光望向孟士元,忽然轻轻一笑,说道:“孟提督,我在昆明时便已和你把话挑明。昔日拙荆母女在你府上,得你照顾看拂,确实受过不少恩惠;然而我金殿审案时助你洗刷冤屈、官复原职,并还你女儿一个清白名声,也算抵得过了,从此已是两不相欠。我说过的这些话,难道你竟如此健忘不成?”

      孟士元这一路上远远跟随钦差车驾,只最后数日方昼夜兼程赶路,终于抢在钦差返京的前两日抵达京城,免得招来无谓的疑虑。在皇甫府里住下后,这几日他自然也引见结识了京中不少达官显贵,众人的话题,俱是在议论郦丞相南巡返京之事。提起这位春风得意、位高权重的少年丞相,人人皆是一副又是敬畏又是叹服的神情,都道天降英才、我朝中兴有望。他将这些言语听在耳中,虽知女儿能耐甚大,到底不曾亲眼见识,仍不免心有几分将信将疑之意。

      这日依计来到相府,见皇甫父子一入书房便屏气凝神、不敢高声喧哗,而女儿乍一现身,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颐指气使、震慑人心的风度。他坐在下首位中,见到女儿这副板起面孔、官威凛凛的模样,听了她这番似笑非笑的话语,又迎面对着一双含怒未发的眼光,虽然明知这只是作戏,心底仍不住微觉惊颤。

      当下站起身子,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回道:“卑职不敢忘却,原也从未指望过高攀相爷。只是尊夫人曾与小女情同姐妹,卑职小女至今音讯全无、生死未卜,心中难免焦急万分,只想请尊夫人出来,问一问当日情形罢了。再者,听亭山兄说,相爷手中有一柄凌霜短剑,这原是我孟家旧物,于我们两家干系重大。倘是旁的物事,只消相爷喜欢,我等自当割爱,只是此物却万万不可,还请相爷见谅。”

      他这一番话说得直白爽快,并无半点拐弯抹角,皇甫父子却听得几分心惊胆战,皇甫少华不住暗使眼色,孟士元却只作不知。皇甫父子不觉暗生悔意,心道不该怂恿他去向丞相讨要凌霜剑,更不该如此莽撞将他带来相府,只怕他这几句话语,已然冲撞得罪了相爷。

      孟丽君闻言沉吟片刻,脸色不怒反霁,起身踱了两步,转向孟士元,说道:“孟提督说话直爽,本相倒有几分喜欢。这样罢,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本相便与孟提督作一个约定,如何?”孟士元不置可否,道:“相爷请讲。”

      孟丽君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道:“拙荆秀外慧中、温婉贤良,我对她爱之敬之、惜之怜之。说句老实话,她往昔是什么身份,我自然知道,却是一概不放在心上的。于我而言,她便是我丞相府邸独一无二的女主人,是朝廷钦封的一品诰命夫人,也是我郦君玉相伴一生的爱妻!”

      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又道:“只是话说回来,我自己虽不在意这个,却见不得旁人为此轻慢无礼于她,听不得某些人背地里乱嚼舌根、坏我相府清誉,更容不得爱妻因此而受到丝毫羞辱伤害。所以呢,我的约定便是……”拉长了语调,说道:“……孟提督方才说的问讯和凌霜剑两样,本相且都允了。我们和皇甫府,依然算是远亲,得了闲时仍可时常走动。只是拙荆昔日的身份,你们须得允诺保密,倘有丝毫泄漏,莫怪本相翻脸无情,到时只和你们两家算帐!”说到这里,袍袖一拂,背过身去。

      皇甫一家原是最注重门第面子的,当初得知了苏映雪的身世,不以为荣、反引为耻,自是羞于在人前提及的。父子对视一眼,举目望向孟士元,均微微点头。皇甫少华不知如何,心头又是一沉,见郦丞相对孟士元竟然丝毫不留情面,心底最后一线希望也已然落空,只觉空空荡荡、茫然一片。

      孟士元低头思量了一会,方点头道:“如此甚好,就依相爷。”孟丽君转过身来,道:“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待我与孟提督击掌为誓。”两人轻击三掌。孟丽君又转向皇甫敬,说道:“非是我信不过表舅,只是此事关系拙荆名声,非同小可,还请表舅也与我击掌为誓。”

      皇甫敬苦笑一声,道:“明堂这一声‘表舅’,老夫已经许久不曾听到了。”隐隐感觉自拜相以来,郦丞相官威日重,待自己父子已颇有些疏离之态,自也猜得到她多半是因画像一事而心生芥蒂。两人也轻轻击了三掌。

      孟丽君这才换过一副面孔,重新坐回位中,微微笑道:“烦劳三位稍待片刻。”高声唤道:“段亮。”段亮进来,躬身为礼。孟丽君吩咐道:“去请夫人取了凌霜短剑来书房。”段亮依言去了。

      过不多时,苏映雪手捧短剑来到书房,先对着孟丽君点头唤了声:“老爷。”目光四下一扫,便停伫在孟士元身上,一张芙蓉粉面上流露出又是欢喜又是伤感的神情,脚下已情不自禁地走上前两步,随即止住,回眸向孟丽君望去,似有些犹豫不决的模样,不知应否上前相认。

      孟丽君站起身来,从她手中接过凌霜短剑,随手放在几案上,又轻轻握住她的手,来到孟士元身前,说道:“夫人,你与孟提督到底是旧识。这样罢,你便行上一礼,也不为过,就算昔日情分从此一笔勾销。”又对着孟士元说道:“孟提督,你只管受了此礼,今日之后,我夫人便与你再无瓜葛。”

      苏映雪见到孟士元风霜满面、迥异往昔的容颜,脸颊上不觉已垂下两行珠泪,哽咽道:“是。”当下衽裣为礼,拜了下去。孟士元伸手虚扶,见苏映雪的容貌出落得越发妩媚明艳,举止端持大方,气度平和安详,从前眉目间宛如小家碧玉般的一点青涩之气全然褪去,俨然已是一位豪门世家青春贵妇的模样,心中一阵感慨,面上神色不变。

      行过礼后,孟丽君拉着苏映雪的手,二人在正中主位上坐下,余人方依次落座。孟士元便开口问起逃难之日以及后来走散时的情形,苏映雪依着孟丽君先前嘱咐,虚虚实实地叙说了一番,大体上皆是实情,自然略过不提易容改装一节,而问及碧玉如意时,也只推说小姐带在了身边。皇甫父子凝神细听半晌,才知她与孟小姐刚出府门便已离散,所知委实有限,不觉甚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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