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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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丽君信步过去，打量起架上藏书。只见这一排书橱里，第一层架上摆有《墨经》、《周髀算经》、《九章算术》、《算经十书》等术算类书册，第二层架上是《水经注》、《山海经》等地理类书籍，第三层则有《黄帝内经》、《神农百草经》等医书。弯腰下去看第四层时，却堆放着一卷卷写满了弯弯曲曲、认不得字的羊皮纸卷，心下一怔，暗道：“听说寰宇之内，除我泱泱华夏外，尚有许多别的国家，莫非这些羊皮卷上竟是异域文字么？是了，这一本是回文《古兰经》，我从前见过的。”
眼光不经意间扫过一物，蓦地全身大震，手足僵直。只见那一卷卷羊皮纸间，摆放着一本与众不同的书册，封面之上赫然九个大字，写的竟是《再生缘之孟丽君传奇》，下面另有一行弯弯曲曲的小字，却是不识。
一时孟丽君脑中惊疑交集，闪过无数疑念：此处怎么会有这样一本奇书，书名里竟然包含有自己的本名？难道这是精心设计、引自己入彀的一个圈套么？又莫非一切只是巧合，原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然而心底深处，不知如何，已有几分笃定，此事绝非巧合，必与自己有密切关系。
孟丽君定一定神，伸手将书取出，手指已不禁微微颤抖。细看书页，只觉这本书纸质奇佳，竟是闻所未闻，而那封面上九个大字并一行小字，也并非用笔写就，一撇一捺，宛若印成，却又清晰非常，较之书局所印，何止精细百倍。
孟丽君屏住呼吸，缓缓伸指过去，正待翻开书页。就在手指触及书页、将翻未翻的一瞬间，眼前遽然闪现出一片强烈无比的光芒，不由自主举手遮目，闭上双眼，只觉全身微微一凉，仿佛沐浴在一池温润柔和的湖水中，衣衫却无丝毫湿粘之感。脑海中陡然响起一个声音，笑道：“嘻嘻，这一次天时、地利加上人和，总算成功啦！孟丽君孟小姐，我可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正是方才在梅树下听到的女子声音。
孟丽君心底泛起一阵惊悚不安，顾不得光芒闪耀，勉力睁开双眼，却发觉不知何时，那阵耀眼强光已然敛去。放眼望处，四周俱是幽深无垠的黑暗，而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唯有两片亮处，正发散出柔和温润的白芒。一处就在自己身周，而在另一处白芒中，有一个身影正朝自己缓步走近，随着她的脚步，那片白芒也越来越近。
孟丽君不觉退后一步，手心已捏出了汗。见那人脚步看似缓慢，不知如何转眼间已至近前，两片白芒交融在一处，登时明亮了许多。白芒交融之时，那人抬手倏然一指，孟丽君只觉全身大震，一生之中、多年前后的所有记忆霎时间融会贯通，只觉灵台一片空明。缓缓抬起头来，终于看清楚了那人的容貌服饰，是个身量不高的女子，一张瓜子脸庞的娃娃脸，约莫二十来岁年纪。鼻梁上眼睛前架着一副扁圆而透明的物事，头发随意披散在脑后，只有肩膀稍下的长短，穿着一身看不出是甚么质地的衣衫，样式及其古怪，分作上下两截，上衣袖口只刚过肩，露出半个上臂和整个小臂，神情坦然自若，正笑吟吟地凝望着自己。
孟丽君见对方笑容之中似无恶意，竭力镇定心神，沉声喝道：“你……你是何人？这里又是甚么地方？我……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陡然间遇上这等匪夷所思的奇事，饶她平素再如何镇定自持，语音也不禁微微颤抖。相形之下，对方是怎样知晓自己就是“孟丽君”，倒不如何重要了。
那女子微微一笑，嘴唇开合间，话音便直如印入孟丽君脑海中一般：“这事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了。首先，你一定感觉得到，你的脑海中一下子多了许多此前没有的记忆。那是因为我刚才已经把你这一生之中的所有记忆，包括将来的记忆，都全部送入了你的脑海。请你一定相信，我没有任何恶意，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见你一面，和你好好地、坦诚地交流一番而已。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也许有些骇人听闻，不过你是孟丽君，是我最最崇拜的偶像。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应该不会感到完全难以接受才是。我来自另一个世界，并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
孟丽君一怔，似乎有些迷惑，喃喃重复道：“……你来自另一个世界？”随即明白了这话的含义，神色剧变，睁大双眸，惊道：“你……你……是说……另外还有一个世界？！”她亲眼见到四周深幽的黑暗和这一片柔和的白芒，以及眼前女子古怪的装束及言谈，这一切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奇观，纵然是在神话传说里也不曾听闻这等奇事，不觉对她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说法将信将疑。
那女子点点头，说道：“不止我们的和你们的世界，我相信应该还存在着无数个其他的世界，不过我只到过这两个世界而已。”孟丽君眼中闪过一抹异彩，叹道：“……无数个其他的世界？不知道都会是甚么样子？和这里有很大不同么？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又为甚么会找上我呢？”随即问道：“姑娘名讳，该如何称呼？”
那女子偏头想了片刻，笑道：“我的名字么，说出来也没甚么，但来这儿之前有规定，不能泄漏我在原来世界的直接信息。本来我在这里还有一个代号，可偏偏用的是另外一种语言，你听不懂的。好在名字嘛，只是一个代称而已，随便叫甚么都好啦。在我们的世界里，倒不像你们这里有这么多的讲究。这样吧，我的代号翻译成你们的话，意思是‘欣赏’，因为你是我最最欣赏的人啊！再以‘赏’切‘裳’，你就叫我‘裳儿’好了。”
孟丽君“啊”的一声，惊呼出声道：“裳儿？！”裳儿笑嘻嘻地道：“你将来的记忆告诉你，你未来的女儿也叫裳儿，对不对？哈哈，这可不是巧合哦！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有很多疑问，其中一些也正是我一会就要向你解释的。不过可惜的是，我一共只有三十分钟时间——也就是四分之一个时辰……”抬手看了看手腕，吐舌道：“……已经过了七分钟，咱们得抓紧时间了。丽君……我可以这么叫你么？”见孟丽君点点头，续道：“……这样吧，让我先向你作个简要的说明，再问你几个问题，然后换你提问我来回答，怎么样？”
孟丽君望着裳儿，点头不语。裳儿飞快地说道：“起先我也不知道为甚么会来到你们的世界，这里仿佛有甚么东西，吸引着梦境中的我进来。几次之后，我就明白了，吸引我来到这里的不是别的，就是——你。其实严格来说，我也不是第一个从我们世界来到你们世界的人了，两百多年前还有过一个人——你们的世界和我们的不同，是一个特殊的、周而复始的世界。那时候你们的世界，和现在也不太一样。”
裳儿略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下面要说的话，你当然不懂也不必要懂，只要听着即可。我可以看见、听见你们世界中的一切，包括过去、现在和将来，却不能做出任何直接的改变。在你们的世界里，我就像一个能洞察一切的旁观者。此时此刻和你在这里见面，就是我千挑百选、思虑再三后，所找到的唯一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契机。我们此刻的会面和谈话，回去之后也会和你将来的记忆一道，自动封印起来，不会对你日后的所作所为产生任何影响。今后只有在几个非常特殊的契机、当然是不影响你的任何思想行为时，才会解除一小部分封印，令你回忆起我们谈话的零星片段。
“我所来自的世界，和你们的世界处在平行时空中。由于量子纠缠等一系列复杂的效应，两个世界彼此独立又互相关联。简单从时间上说，我们那里比这里大约晚了七百年。经过七百年、特别是最近两百多年的发展，社会体制已经出现了巨大的变革，帝王专制、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基本不复存在。随着科技飞速发展，由于男、女体力差异而造成的男性优势正在逐渐缩减中，所谓‘男女平等’已不再是一句空泛的口号，而是在各行各业中都朝之前进的目标。女性不但能拥有和男性平等竞争的机会，并且也确实在某些领域取得了超越男性的成就……”
孟丽君听到这里，不觉惊喜赞叹，悠然神往。却听裳儿轻叹一声，说道：“……然而即便如此，真正的男女平等仍远未达到。女性若要获得同等成功，总要付出比男性更多的汗水和努力。男尊女卑的观念依然存在于许多人——不只男性，也包括许多女性——的心底。一个人如果自己都瞧不起自己，那么世上没有人会瞧得起她。如果连女性自身都认为比不上男性，那么女性便将永远处在劣势上。想要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男女平等，仍然需要一代又一代的女性团结奋斗、共同争取。如果每个人都指望坐享其成，将努力的希望寄托于她人，那么这个目标，将永远也无法实现。”
孟丽君不禁微微颔首。裳儿看在眼里，会心一笑，欣然续道：“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我无意中来到你们的世界后，当我了解了这世上发生的各种事情后，我无比欣慰地找到了你。我亲眼目睹了你的一切所作所为：从三元及第、文采风流的状元郎，到妙手回春、医术高妙的神医，从运筹帷幄、荡平叛乱的幕后功臣，到调和鼎鼐、治国安邦的奇才良相……这桩桩件件，都令人情不自禁竖起大拇指，夸一声‘好’！巾帼之中，有你这样惊才绝艳的奇女子，在如此一个男权至上的社会中大放异彩、取得超凡脱俗的成就。这样的事迹，就如同一盏指路星辰，当能激励普天下千千万万女子努力奋争。”
孟丽君忍不住微笑着自谦道：“裳儿姑娘未免有些夸大其词，谬赞了。”裳儿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我的话一点都不夸大。你还不知道，即使在我们的世界里，你都有着为数众多的粉丝呢。当然，我是其中最铁杆的一个！不过，我对你最最欣赏的，还不是刚才说的这些。我最最欣赏你的，是你对待周围其他女子的态度。丽君你天资聪颖、思想超俗，可是对于周围那些天赋能力不如你、还在陈腐观念中苦苦挣扎的寻常女子，你从不抱着俯视众生的态度对待她们，而总是尽自己努力去关心她们、理解她们和善待她们。
“比方说，对待温婉贤淑的苏映雪，你不会强迫着硬逼她去成为一个女强人，而是设法替她营造一个适合她的温馨家庭。对于天份并不出众，但努力好学、力争向上的荣兰，你给予她适时恰当的鼓励和引导，激发她内在的潜能，令她拥有自信，做到原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对于安平这样的天之骄女，你谆谆善诱、以女性自强自立相激励，令她萌发出自尊自爱的念头。而对同是女中奇英的卫勇娥，你只在非常必要的时候相助她一臂之力，让她尽可能自主地选择自己的人生，成为姹紫嫣红中最为绚烂的色彩。对于刘燕玉这样命运多舛、可怜复可悲的女子，你付诸同情怜悯之心，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力相助她达成那在你看来不屑一顾的心愿。即便是对曾将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刘燕珠，你也在关键时刻仍不计前嫌地替她说好话，对她的遭遇充满了怜悯和惋惜……”
裳儿飞快地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终于停下来喘了一口气，冲着孟丽君眨了眨眼睛，笑道：“我说得不错吧？当得起你的头号铁杆粉丝吧？”孟丽君早已怔住，一直以来她只是依心而行，还从未这般细思过自己的所作所为。现下回忆起和这些女子相处的点滴往事，以及自己当时的想法，竟和裳儿所说一般无二。这一段话语，便仿佛在剖析自己内心的感触，登时生出一股知己知心、畅快淋漓之意。
裳儿举起右手，在孟丽君眼前挥了几下，笑嘻嘻地道：“丽君，我们时间有限，再不能浪费了。现在我来问你几个问题，你可要如实回答哦！”伸出一根手指，道：“第一，有人说你是如此美好，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配得上你，皇帝也当然配不上。你若与他成婚，恐怕天下悠悠众口，将误会你存有攀龙附凤之心，皇帝也会背负君夺臣妻的骂名，这将是你们一生的污点。你怎么看？”
孟丽君理了理脑海之中的毕生记忆，唇边露出了会心的微笑，喟然感慨道：“原来我的一生竟会是如此，可当真意想不到呢！我孟丽君本是入世之人，济世治国乃是我心之所向，能得如此度过一生，正所谓求仁得仁，于愿足矣！我和玄肃既是两心相许，便没甚么配不配得上之说。天下人爱怎么说，本就由不得我。我只求依心而行、俯仰无愧而已。若说我存有攀龙附凤之心，殊不知我心中从来不以富贵权势为念，我喜欢了甚么人便是甚么人，哪管他身份如何？倘若我因为他是帝王而故意规避，那反而才是着了富贵权势的相呢！甚么攀龙附凤、甚么君夺臣妻，这些区区所谓骂名，我又岂会为之挂怀！”
裳儿笑着点头道：“好一个‘依心而行、俯仰无愧’！果然不愧是孟丽君！”伸出第二根手指，说道：“第二，你们现今设计揭穿身世真相的方法，虽也算得上巧妙，可在某些人看来，总觉还不够畅快淋漓。有人提出，你如今已然拜相，大权在握，皇帝又对你信任有加。何不经营数年，待彻底架空皇权之后，索性登基称帝，等一二年天下安定了，你再自揭真相？到那时来一场轰轰烈烈、自上而下的彻底变革，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就是将男尊女卑的陋习一举更改为女尊男卑，也不是不可能的。你又怎么看？”
孟丽君此时已经拥有了一生的记忆，对裳儿这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语早已见怪不怪。思忖片刻，摇头道：“皇权天下，原非我心中所欲也。我这一生所努力追求的，不过是女性的自尊自强和平等平权。若是用女尊男卑来取代男尊女卑，那不过是……”
裳儿打了一个响指，接口说道：“……那不过是用一种不平等来代替另一种不平等而已，本质上并没有区别。对不对？”孟丽君抚掌欣然道：“裳儿姑娘果然是我的知己，和我所想一般无二。”
裳儿伸手过去，握住孟丽君的双手，欢喜无比地说道：“得你亲口承认我是你的知己，我这么些年来的辛苦，终究是不枉了！我的第三个问题其实并不是一个真正的问题，而是提出一个我们两人之间的约定。方才我说过，你未来的女儿也叫裳儿，这并不是一个巧合，而正是来自咱们此时此刻所定下的约定：你将来的女儿就取名作裳儿，而我将来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叫做君玉，算是我们两个知己之间的相互致意，你说好么？”孟丽君望着裳儿灿烂的笑容，重重点头道：“好！如此一言为定！”两人相握的四手不觉紧了一紧。
过得一会，裳儿“哎呀”一声，松开孟丽君的手，忙不迭抬手看向手腕，急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只剩下不到三分钟了！时间一到，我就必须送你回去。你要是有甚么想要问我的问题，就赶紧问吧，迟了可来不及啦！”
孟丽君一怔，心头闪过无数疑问，却一时难以决定该问哪个，终于开口问道：“裳儿姑娘，那本无字天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裳儿笑嘻嘻地飞快说道：“那是我在你们世界里记录旁观一切所写的一本书啦！封面上那行弯弯曲曲的小字，就是我的笔名。两百多年前来过的那位前辈，也写了一本书，只可惜她没有从始至终旁观完你的全部人生，所以这本书并没有写完整。即使这样，仍然让你在我们的世界里收获了许多的粉丝。我的这本书，在你们世界里只有三个人有机缘接触并进入到这里哦。殷溪霆是第一个，但他看不到书上的任何文字，只是依照我的指示把你引了来。你是第二个，能看到封面上的字却看不到其中的内容。你的女儿裳儿将会是第三个，她能读到所有的故事，但记忆同样会被封印起来，不会对她日后的所作所为产生任何影响。等到那时，我这本书的使命才算结束了。”孟丽君恍然道：“原来如此。”
裳儿用力挥了挥手，大声道：“丽君，我们就此别过啦！”孟丽君双手抱拳，回礼道：“裳儿姑娘，珍重！”裳儿含笑点头，手指一抬，两片白芒缓缓分开。孟丽君凝望着裳儿渐渐远去的身影，心头不觉感慨万千。
便在这转瞬之间，她身子轻轻一震，登时万念皆消，百音俱失，已然回过神来。原来依旧身处于层层书橱之间，手上握着一本不知甚么质材的书卷，手指伸出，正要翻开查看。孟丽君轻轻打开书页，竟是一片空白，并无一字，回头去看那封面，先前现出的字迹果也消失不见。她心下似已早知如此，是以并不觉得诧异。方才那转瞬之间的所见所闻，直如一场梦境，而梦醒之后，竟是全数忘却了。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