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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   园中早有下人仆妇依了吩咐,扫出一条约莫两尺宽的小径,堪堪只容一人经过。除此之外,四下积雪皆丝毫未动,遍地洁白晶莹,有如银装素裹。众人穿过颐春苑和凉夏阁,绕过爽秋斋,北角暖冬楼已入眼帘。远远望去,便见楼前一抹绚丽亮红,于冰天雪地中分外耀眼动人,正是苏映雪的丽影。

      她这时自然也知宾客中多了两位不愿声张的“贵客”,上前衽裣为礼。安穆尚未说话,安平已快步上前,亲亲热热地扶起苏映雪,又拉了她手,笑嘻嘻地道:“映雪姐姐,你的这身衣裳,可真好看得紧呢!”苏映雪这时才瞧清安平的一身行头,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安平脸上一红,讪然道:“都怨皇……我哥哥,人家也是今儿一早才知道诗会的事,都没工夫细挑衣裳……”一面说,一面飞快朝孟丽君瞥了一眼。

      孟丽君只作不知,招呼众人上楼。暖冬楼下早已笼好炭盆,楼上却是一片清爽,并无半点烟火之气,居中设了一面红漆花鼓,四壁窗牖处皆以锦缎隔开视线。众人皆心痒难搔,目光一齐向孟丽君望去。孟丽君笑道:“拙荆不善诗文,正好充当今日诗会的令官,咱们且来听她细说。”

      苏映雪含笑向众人解释道:“从此门出去,外间设有礼、乐、射、御、书、数六间静室。一会抓阄之后,众位便请依次出去,进入阄上相应之所,两人一组,同成一稿。以鼓声为号,三鼓之后,便是停笔之时。不得高声喧哗,不得窥探他人,三鼓未响之前更不得擅出,否则一律以落败论处。三鼓后自会有人引路出来,并将诗稿取去誊写,以备品评。”

      说罢环视众人一眼,见并无异议,于是从几案上捧过一只象牙雕的阄筒,步履轻盈,当先来到安穆身前。安穆看了众人一眼,心知自己若不先抽,旁人到底不敢僭越,随手拈出一只阄儿,哈哈一笑,出门而去。

      苏映雪稍待片刻,又走到安平面前,笑道:“安公子请!”安平先在心底默默祝祷片刻,方伸手抽了,走出门外,打开一看,乃是一个“乐”字,当下沿着长廊找到“乐”字所对静室,推门进去,又反手将门掩上。

      她转过身子,不禁四下打量,只见这处隔间虽然不大,诸般陈设一应俱全,甚是精巧雅致。窗屉支开,正对着院中一株傲雪寒梅,阵阵冷香扑面而来。书案上文房四宝皆已备妥,旁边一张小几上,更设有茶水及各色精致点心。

      安平在案前坐下,心头几分紧张,几分期盼。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响动,一颗心怦怦直跳,连忙回头望去,匆忙间仍不忘在嘴角边凝出一抹灿烂的笑容。只一眼,笑容立时僵住,芳心跌入谷底:门口之人并非那个可恼可恨、却又令自己念念不忘的郦君玉,而是陪坐末座的那个云南举子林修贤。心中仍抱有最后一线希望,开口道:“喂!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林修贤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自也巴不得自己走错了地方,举起手中的阄儿,上面赫然也是一个“乐”字。安平心下又是气恼,又是失望,懒得理会他,抓起案上一只毛笔,赌气将笔上狼毫一丛丛扯出,扔在地下。

      林修贤在京中住过数年,又曾在金殿上见过皇帝,如何猜不出眼前这位扮作男装女子的身份?安平公主是“京城四姝”之首,而她刁钻任性、古灵精怪的脾性,在京中更是出了名儿的。不少王公大臣都给她戏耍捉弄得哭笑不得,据说就连寿王爷千岁,也曾被她拔过颔下的白须。是以林修贤见她一句话后,便露出一副不愿搭理自己的模样,心底倒是长松了一口气。

      他将门带上,走到窗前,赏了一会子窗外雪景,文思渐渐上涌。耳听得一鼓响起,遂踱至案前,正要坐下,便听安平的声音冷冷地道:“不许坐!”一怔之下,只得站住。将案上宣纸略移了移,伸手去探笔筒时,登时呆住,原来笔筒中只剩下光秃秃的数只笔杆,竟无一只可用之笔,低头望去,但见遍地狼藉,一阵风来,一丛丛狼毫随风翻飞。

      安平向来喜欢捉弄旁人,为的正是要看到对方脸上既恼怒又无奈的那一瞬间的表情。此刻见到林修贤一怔一呆、怒气上涌却又强忍下去的模样,只觉十分有趣,尤其此举乃自己无心所为,并非有意捉弄,因此更为得意,不由“格格”笑出声来,心头的烦恼郁闷之气也消散了几分。

      林修贤眼光在室内转来转去,却再也找不出一杆毛笔,三鼓未响之前偏又不得擅出,心中焦急,听得公主笑声,不由转过身来,说道:“公主,没有笔可怎么写诗?你难道情愿交白卷么?”安平一脸漫不在乎之色,道:“白卷就白卷,那有甚么?”林修贤看她一眼,摇头道:“我可不想交白卷……我一定要作出一首好诗。”说着目光转去,继续四下搜寻。

      安平小嘴一撇,鄙夷道:“就凭你?莫非你发春秋大梦,竟还痴心妄想要夺今日诗魁之位么?”林修贤叹一口气,道:“这点子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不敢胡乱痴想奢望。”安平奇道:“那你……”

      林修贤实在忍耐不住,脱口而出道:“敢问公主,你心中可也有十分在意之人么?倘若那人惊才绝艳,你可愿意自己庸碌无能,令她看轻于你么?”话一出口,立生悔意,心道:“我又何必同她说起这些?若是公主因此起疑,那可就糟了。”忙向安平望去,却见她闻言娇躯一震,脸上漫不在乎的神情一分分褪去,若有所思,过得半晌,方道:“你说的倒也不错。好,我便不再为难于你,你好好作你的诗去罢。”

      林修贤当即揖了一礼,道:“多谢公主!”安平道:“你也别总是公主、公主的了,今日诗会本不拘俗世身份,你直接唤我表字便是。一会出去要还这样,当心受罚。”眼睛一转,笑吟吟地道:“这样罢,我便给你找出一只笔来。一会我正好有话要问你,你可要据实回答,如何?”

      话音刚落,只听外间鼓声又响,林修贤不及细思,忙道:“好。笔在哪里?”安平听他应允,蹲下身去,从几案之后拾起一管狼毫,原是方才赌气发泄时从笔筒里跌落的,因此未受“荼毒”,递了过去。林修贤大喜,接过笔来,不敢怠慢,重整文思,奋笔疾书起来。

      安平斜倚窗前,凝望着俏立枝头、如胭脂般红艳艳的一簇红梅,满腔心思千回百转:也不知此刻那人身在哪间静室之中,又是与何人同在一处?自己今日千方百计、胡搅蛮缠,硬要跟着皇兄前来相府,无非是想见他一面。自己虽贵为公主,这一片痴心到头来究竟如何收场,却是连自己也不知道的……然而无论如何,至少总要令他明白自己这一片心意才是……

      一时林修贤诗文作罢,捧了过来给安平看。安平只瞥了一眼,便放在一旁,开口道:“我来问你:那幅孟丽君的画像,当真与郦丞相十分肖似么?”

      林修贤闻言一凛,万万想不到公主要问的竟是这个,好在他于如何应对此话已然经验甚丰,退后一步,从容答道:“是。”安平“哼”了一声,又道:“那个皇甫少华家住哪里,你可知道?”

      林修贤大奇,不知公主这话是甚么意思,不免迟疑。安平瞪他一眼,道:“快说!你到底知不知道?”林修贤只得答道:“知道。”安平点点头,道:“我听人说,皇甫少华定于正月十八日娶妾。你且听我说……”在林修贤耳边轻轻数语。

      林修贤大骇失色,连声道:“公主,这可使不得!万万不可!”安平怒道:“我主意已定,你道凭你这小小举子,也有置喙的份儿么?”

      林修贤还待再劝,三鼓之声遽然响起,一个青衣丫鬟推门进来,笑道:“时辰到,请停笔。”走到案前,将诗稿取在手中。过了一会,只听鼓声“咚”的一声,走廊上随即响起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过得片刻,又听“咚咚”两声,那青衣丫鬟笑道:“两位请随我来。”当先引路而出。

      安平低声叮嘱道:“记住了,十八日辰时,神武门外。”说罢随着那丫鬟去了。林修贤呆立片刻,满脸苦色,无可奈何,也只得跟了出来。

      ※※※※※※※※※※※※※※※※※※※※※※※※※※※※※※※※※※※※※※※※※

      这日夜里。相府内室锦香阁内。

      烛光摇曳之下,孟丽君斜身倚坐沉香榻上,手持一卷书册,低声吟哦。苏映雪正对镜自卸钗环,听她读罢一段,忍不住回过身来,问道:“这诗当真如此好么?也值得你又吟又叹了好几遍。”孟丽君目不离卷,微笑道:“自然是绝妙好诗了,要不然怎么会一致推为今日诗作之冠?”

      苏映雪回想日间之事,不觉笑道:“说来可也有趣得紧呢,大伙儿围坐看诗,看一首,赞一首,待看到这首时,反倒只余下叹息之声了。我听返之愁眉苦脸地说道:‘怎么竟将他二人给抽在了一处?今日这诗魁之位自是不消说了。’原来他们都以为是你和吉善一组,这诗便是你二人所作。待到后来答案揭晓时,除却你们四个当事之人自然早已心知,旁人皆是大大地吃了一惊呢。返之那副震惊讶异的神情,我到此刻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孟丽君目光这才从诗卷中抬起,叹道:“别说返之,便是我也十分讶异。那殷子威真是天纵奇才,果然当得起‘通达刚明、天然浑成’这八字考评,也不枉我今日故意以雪为题的一番心思。”

      苏映雪奇道:“原来你以雪为题,竟是有意要让殷子威在众人面前一展长才了?只是你却如何知道他必擅长于此?”孟丽君微微一笑,道:“殷子威曾说,他近年来云游四海,寄情于山水美景之间,较之我等尘世俗人,自是更为亲近天地自然。从来上乘佳作,非有感而发不能为之。以自然景观为题,于他想必适合……不过话说回来,便连我也不曾料到,殷子威文采之盛竟一至于此。通篇读来,吉善的文句笔墨尽数为他所压,宾主之势汀渭分明,然而起承转合之处,偏又天衣无缝、浑然一体。如此佳作,怎不教人衷心叹服?”

      苏映雪起身走到孟丽君身后,雪白的手指伸了过去,轻轻替她按摩双肩,口中打趣道:“如此说来,你今日屈居第二,不曾夺得诗魁之位,竟是心服口服、半点也不恼了?”孟丽君眼光转回诗卷,说道:“你瞧连皇上居于次位,都不曾显出半分恼色,我又有甚么可恼的?诗文优劣,自有公论,倘若这般好诗却不能夺魁,我才当真要恼了。”

      又曼声吟哦了一会,这才翻过两页,看起另一首诗来,一面说道:“今日叫我吃惊之人还不止一个呢。林重德与安平公主分作一组,他二人的诗文竟能列位第三。公主于此诗一问三不知,看来必是重德一人所作。我读他前几次诗会的文章,虽然端持凝重,中规中矩,却还算不得一流好文。此番作品便如奇峰突起,远胜往昔,倒令我对他刮目相看了。”

      苏映雪抿嘴笑道:“他和公主一道,怕是吃了不少苦头呢。散会之后我领人进去收拾,那间静室里一地狼藉,到处都是撕扯下来的狼毫,也亏了重德,到底还是在三鼓之内将诗给作完了。”孟丽君不觉轻轻“哼”了一声,说道:“也不知皇上将公主带来添乱,究竟安的甚么心思?”

      苏映雪听她提到皇帝,口气中却殊无臣子所应有的敬畏之意,心头登时一动,想起今日疑惑了半日之事,伸手自她手中取过诗卷,随手放在几案上,娇躯顺势坐下,正色道:“我问你一件事,你可要如实招来!”孟丽君听她语气十分严肃,不由坐直身子,右手拉了她左手,问道:“甚么事?”

      苏映雪吞吞吐吐地问道:“今日你和皇上一组作诗,我瞧你们……你们……”她脸皮甚薄,只说了这么几个字,脸上已是绯红一片。孟丽君先是一惊,随即镇定下来。自己和皇帝两情相悦,神情举止间多少有些异于常态之处,要瞒过旁人虽不难,却是瞒不过和自己虚凤假凰扮了两年假夫妻的雪妹。她如今既然问起,倒也不必隐瞒,索性点头道:“我知你要问甚么。不错,你猜得正是。”

      苏映雪一声惊呼,结舌道:“皇上和你……你们当真……当真……”孟丽君坦然承认道:“不错,我和玄肃两心相许,彼此已然定下鸳盟。”

      苏映雪以手掩口,方强行忍住喉中尖声,过得好半晌,震惊之色才慢慢抑住,宛如自言自语地说道:“你去年拜相时便同我说过,皇上已然知晓你的身世,他明知你是女儿身,依然愿意拜你为相,这份知遇之恩、信任之明,你当鞠躬尽瘁方以为报……那时听你话中之意,与皇上仿佛并无情愫……怎么南巡回来才只几日,便……便已然鸳盟暗定了?”

      孟丽君叹一口气,光洁如玉的脸颊上慢慢晕起两朵淡淡的红霞,说道:“我那时……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呵。此番南巡,听了清儿一语点透,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原来我心中早已喜欢了他……他待我的情意,自然更不消说……”将自己这数月来心头的悸动、荣兰的话语,并皇帝甘忍相思之苦放自己远离选择、回来后有“一生一世再不放手”之语,都如实说了一遍。

      苏映雪听了大为感动,禁不住滴下泪来。君姐日理万机之余,仍念念不忘替自己了却终身大事,自己自也盼她能早日觅得一位如意郎君,心中却仍不免担忧,犹疑道:“皇上坐拥天下,富有四海,后宫佳丽众多,待人岂能一心一意?任凭他贵为天子,倘若不能一心一意相待姐姐,依我说,也配不上我唤一声‘姐夫’呢。”

      孟丽君轻轻抚摸苏映雪的手背,缓缓说道:“这个我自然考虑过的。其实细细想来,我第一次对他动心,便是在刘后自缢后我去乾清宫劝解之时。那时他就说,他从小曾在心底立誓,不要三宫六院众多佳丽,只要一个可心合意的心上人。他还满怀激愤地说道:‘只因人人都说,帝王无真爱,是以我身为皇帝,不论再如何付出一片真心,到头来,这世上仍无一人肯信我!’我听了他这话,不知如何,脱口而出便是一句‘我信的’。雪妹,以我对他的了解,我信他必会一心一意待我的。”

      苏映雪泪中含笑,点头道:“姐姐既这么说,我便放心了。皇上他有如此真心,实是难能可贵。”

      孟丽君又叹了口气,话锋一转,说道:“其实我却在想,一心一意相待一个人,难道竟是甚么天大的难事不成?依我看来,这本就应是最为理所应当、自然而然之事才对。由此而上,两个人相互欣赏、相互爱慕,志向相投、兴趣相合,彼此信任、彼此尊重,这些才是最为重要的。我与玄肃同朝两年,知心知意,我们有过城楼观战、死生与共的经历,也曾不拘身份、促膝长谈过,彼此又于诗文书画之道十分契合,更有共同的治国安邦之志……倘若换了另一个人,就算对我再如何情深意切,海枯石烂、非卿不娶,我也只会在心底暗暗感激,而断不会生出托付情意的念头。”

      苏映雪听了她这番话,心中如有所悟,想了想,又道:“只是还有一事可虑:孟家与皇甫家指腹为婚之约,如今已是朝野皆知。我自然知道你为何不愿嫁给皇甫少华,可旁人并不知情。到时只怕天下悠悠众口,不但会误会姐姐有攀龙附凤之心,更恐于你名节有损,便是皇上,也会背负君夺臣妻的骂名,这却不可不虑。”

      孟丽君嘿然道:“天下人爱怎么说,本就由不得我。我只求依心而行、俯仰无愧而已。若说我有攀龙附凤之心,殊不知我心中从来不以富贵权势为念,我喜欢了甚么人便是甚么人,哪管他身份如何?倘若我因为他是帝王而故意规避,那反而才是着了富贵权势的相。再说……接下来我要行之事,在某些狭隘古板、默守陈规之人看来,乃是要更改祖宗法度的大逆不道之罪,与这个罪名相较而言,甚么攀龙附凤、甚么君夺臣妻,皆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苏映雪于政事半点不懂,听她这么说,不知该如何接话,默然不语。孟丽君舒了舒身子,笑道:“好了,咱们都倦了一日,时辰也不早了,这便睡罢。”苏映雪连忙答应了,服侍她宽衣歇下,吹熄灯烛。过不多时,孟丽君便已睡着,苏映雪却是翻来覆去不能成眠,一时欢喜小姐终于有了两情相悦的意中之人,一时又担忧这段姻缘阻力重重、难以美满,心下又叹又赞,直至四更天,方才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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