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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第四章 安东都护 (2) ...

  •   车夫走了,洛风将老汉扶到路边坐下,又问镖局的人讨了杯热水塞给他,那老头才把事情断断续续地给说了,他原本是不咸山里少数民族的人,在中原做了几十年生意老了要回家,路过本溪的时候被奇怪的毒蛇咬了,亏得有游医救了他,人倒是没死但是没法再自己走了,他养了几天也不知道是庸医误人还是怎么招,他伤口越来越臭人也越来越难受,他又找过几个大夫也没治好,胡人地方中医本来就少又没见过世面,突厥巫医又纷纷说没见过这种蛇不懂治,最后他越来越恶化,几乎没人肯靠近了。他自知命不久矣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在死前回到山里看看部族里还剩几个人,去也去的安心,可是偌大一个本溪再也没有一个肯将他往东送,都怕大雪封山回不来。
      故事讲完,洛风眉头已经皱得跟麻花似的,裴元心想完了,只见洛风真的沉思良久之后开口道,“其实,你也就是怕自己命不久矣,要是有人能把你治好,拖过这个冬天春天再上山也行吧?”
      老汉道,“莫得人治哎,大夫钱也比车马钱更贵咧……哎。”
      裴元背脊一凉,就看到洛风一双“盈盈秋水”的眼看了过来,“我,不,治。”
      裴元拔腿就跑,洛风撒丫子追赶,“反正你也没事干,医术太久不用会生锈的!”
      “洛圣母,裴元活人不医。”
      “圣母什么呀。”洛风怒,“既是你叫我随心所欲江湖游历,忠奸是非自是有体才有会,你这样拦着有什么意思,又不是来旅游看风景。”
      裴元也怒了,“不是裴某挡着他们的活路,是天下庸医为之。他们曾经将千奇百怪的毒药投到同一个人身上送到万花,就是为了挑战万花的医术和名声,盼着那人被我们医死。他们为了逼我立下活人不医的誓言可以不择手段却不肯将一分一毫的脑筋动在如何提高自身医术上,我今天要是救了他,若是明天又有一个千疮百孔的人被推到万花谷口,是不是你去医?”
      洛风一窒,他从未听裴元听过活人不医四个字背后的故事,但他仍是眼神清明,“我始终相信天下无不可化解的局,怕的只是没有人行第一步,万花偏安一偶亦不过是几年时间,试问有否任何一人为这个局面做过任何改变么?裴元,一事归一事,我想帮他。”
      心间一麻,裴元深深闭眼,“倒,也不是没办法。”
      “何办法?!”洛风欣然道。裴元发誓他好像看到有一条热情的狗尾巴在洛风的屁股后面摇来摇去,他轻笑道,“把人抬回客栈再说。”

      “你可以杀了他,死的那一刻我会出手。”进了房,裴元为自己倒了杯茶。
      “这……”洛风说,“好像可以有。”
      “你认真的吗?!”
      “你说呢?”
      “呵,那……拜我为师,你来治吧。”裴元一边喝茶一边说,“这种小毛小病,你给他看看,摸骨把脉,再开个方子,不懂的地方过来向我讨教,也不算打破了活人不医四个字。”
      “你杀了我吧……”洛风苦道,“拿剑我会,把脉不会。”
      裴元嗤笑,“那就在屋子中央放个屏风,你去那边给他看,看到什么嚷声念出来,我回答你,行了吧。”
      洛风脸色古怪,“裴元,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傲娇。”
      “有。”裴神医斩钉截铁。
      两人对看了一会,异口同声,“阿吱说的。”随机心领神会地一笑,洛风转身打算去布置,裴元却叫住他,“洛卿,这拜师步骤其他都可以省了,但是这拜师茶……”他朝桌上努努嘴,“给师傅倒茶。”
      洛风急道,“别玩了!!!人都要死了!”
      “死了正好,我来治,你省事。”
      洛风心里都给他跪了,恭恭敬敬倒了一杯茶送到他老人家嘴边,“……师父。”
      “乖徒儿。”
      洛风风风火火地讨来了隔板放在房里,又把老汉扶进来,那厢边裴元已经摆出了一副棋准备自弈了,洛风咳了一声示意开始,裴元道,“把脉。”
      “不会把!”洛风咬牙说。
      “闻味。”
      “你闻不到吗……”
      “点商丘、承山、肺俞、手五里四穴,问他疼吗?”裴元落下一粒黑子。
      洛风照办,又傻傻地问老汉疼否,那人说疼。
      “他说疼。”洛风觉得自己脑袋也挺疼的。
      “把裤腿剪开,看大腿上青筋是否凸出。”裴元又落下一颗白子。
      “凸起。”
      “啧。”裴元以黑子敲了敲棋盘,“把伤布拆了,看伤口吧。”
      洛风哦了一声,忙活起来,可他摸索了半天,最后无奈道,“裴元,这东西……我不会拆,找不到头。”
      啪的一声,黑子落地,裴元倏地站起来跑到隔壁,拉过老汉的腿一看,老汉疼得大叫,裴元嚷,“别叫,给你包扎的人是谁?”
      “一个……路过的小伙,俺也不知道他是谁。”老伯吓了一跳,洛风知道此事有蹊跷,便拉开裴元让老汉慢慢说,老伯喘了口气把前因后果说了。他是徒步来的本溪,嫌山路盘旋就走了树间的小路,不小心踩到条蛇就被咬了,滚下山的时候被一个柱着木棍的侠士救了,那侠士浓眉宽额,下巴上有些胡子,穿得稀松平常无甚特点,帮他做急救之后他俩走到大路上等了大半天,终于等来了一辆商车,他们给了银子跟着商车来了本溪,最后那侠士只嘱咐了两句便走了。
      裴元问,“他往哪去了?”
      老汉唯唯诺诺地答曰,“俺问了,俺带了一点钱回老家,想给他诊金,他不要,我就问他要去哪,他说上不咸山采药。”
      “……你怀疑?”洛风想问,被裴元打住,他又问道,“那条蛇,长什么样看清了么?”
      老头来了情绪,咋咋呼呼地比划起来,“看清了!大概这么长,黑的白的,白的一道一道,从石头缝里蹦起来……俺以前没……”
      “行了。”裴元摆手,他不再说什么,让洛风打了热水,洗干净手,动作熟练地帮老头拆了伤布,共拆下来两条已经发黑伤布扔到一边,一股恶臭扑面而来,裴元看了看,面色更冷,“那人走之前给你开药了么?”
      “开咧,开咧。”老汉道,“他就让俺去买些啥子山茶根熬来喝,俺喝了!喝了就成这郭样子咧,是不是那药有撒问题?”
      “哪抓的药?”
      “跟一个突厥人买的哎,前两天还在县里,这两天也收摊回去咧。”
      裴元忽然一声冷笑,“话可以乱说,药不能乱吃。”他让洛风去找小二,取过笔墨,写了几行字折好。小二叫来了,一进房差点被熏死,裴元拍了一锭银子在他手上,“这是十两银子,这人交给你了,给我照顾周全了。找一个你信得过的突厥巫医来,让他用银刀把这人腿上的腐肉切下来,包好。然后再他的商丘、承山、肺俞、手五里四处大穴画一个十字,每处放半碗血出来不可多。最后按这张方子抓药煎给他喝,持续五日。”他又摸出十两,“做完这些,这十两银子才是你的,你问他要。”说罢就把后十两塞到了老汉的手上,他瞥了一眼洛风,后者立刻拔剑抵在那小二的喉咙口,裴元笑道,“你可以试试杀人越货,赌一赌我青岩谷万花裴元会不会知晓,会不会报仇。”
      小二抽搐着脸,捣头如蒜地应了。
      “洛卿,我们走。”

      一个时辰之后,裴洛重金买了马买了车,把行李往车厢里一甩,跳上车辕皮鞭一扬,就往不咸山脉赶去。寒风里,他们迎来大唐天宝十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洛风迎着雪问裴元何以确定了王代的下落,裴元说,“纵使蛇不是一种会冬眠的动物,咬伤那老汉的银环蛇也决计不可能出现在本溪,银环蛇多产于气候温暖的东南以及南诏巴蜀,那里气候温暖潮湿才是他们的栖息地。”
      洛风叹道,“所以这果然是个圈套。”
      “还是不得不踩的圈套。”裴元点头,“王代这蠢货,一路的记号都被人擦去,这是为了引起我们的注意,若是记号仍在我顶多当他是北上游历,根本不会去管他。所以他须引我来北方,又要给我指个目标,才有这么一出,通过旁人的嘴来告诉我这处该往东拐。北方共有两处地方值得万花医师一闯,一个是不咸山,一个是兴安岭。他想引我往东,但是又不能给的线索太刻意,他循循善诱做得好似我无意间寻到了蛛丝马迹,若是我们自作聪明会以为现在的自己占得了先机,从而失了戒心。”
      “可,那老伯的腿上究竟有什么玄机?”
      “旁人包扎伤口,以一条伤布绕之,待到末端用剪子剪开个口子,扯开两个半条打个结,露一个结头在外面,王代的包扎方式是以两条伤布彼此交错,他整平的伤口乍看之下没有节,一能防止伤者手贱去拆弄,二也确实牢固结实,他这个手法纵使在万花也是独树一帜的,我见过几次,完全可以当做他的标志。”
      “这……”洛风听得背脊发凉,“布陷之人必须得对你们万花上下都了如指掌,他是谁?”
      裴元耸肩,“完全不知,我只知道他以王代性命为饵,我不得不应邀。”
      说话间车马飞驰,他们三天没日没夜地赶,已经爬了近四百丈的高度。过了两百丈高之后马车已经不能用了,他们弃车上马,又爬了百余丈马都不能骑了,最后他们以轻功上到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村落时,两人加一起只有一条半命了。
      还是没有发现王代,裴元说假如王代是来取不咸山脉特有的长白雪莲的话,他人应在雪线在以上,此处离雪线还有一百五十丈高,就算再冷,他也应该再往上走。
      可是村里的人劝他们别再爬了,三场小雪已经落尽,之后大雪纷飞会堵住下山的路,如果他们还要往上,运气好没死在半路找到了下一个村,也要明年开春雪化才能下山。
      那天晚上裴元给洛风熬了姜汤,问他,“我想,纵使我说破嘴皮,洛卿也不会独自下山的吧。”
      洛风感激涕零地接过姜汤,喝了一口,和着咕噜咕噜的喝水声,他模模糊糊道,“原来裴卿也是会说笑话的。”
      他们收拾停当,将彼此包成圆滚滚的球,远看像两头熊,互相嘲笑着划开轻功向村外奔去,运气很好,刚走出半日就开始下大雪了,所幸的是这只是第一场大雪,山上的路还没有被彻底掩埋,裴元拿着向导给他勾勒的地图判断着方位,虽然他不擅长这个,但洛风显然更不擅长。雪下了一天,他们走了一天,在夜晚的时候找到了向导告诉他们的第一个温泉眼,两人终于找到落脚的地方,裴元眉目里颇有点自鸣得意,洛风却忍不住告诉他这个温泉眼村里人说其实只要半天就能找到了,而他们迷路了两个时辰。裴元呛声说那地图给你,你来指路,洛大侠热血一翻涌,下巴一抬,答应了。
      早就说了,洛风更不擅长认路,他连三星望月都登不上去,所以第二天他们彻底失去了方向。在雪山里,两个不会登山没有向导食物不多却武功高强的人迷路了约等于他们已经死了,他们身前是雪山,身后是雪山,头上飘着鹅毛大雪,脚下踩着厚如毛毯的雪渣,洛风唯一知道的是他们早该在半天之前就登陆到下一个雪村,但事实是他们没有,这时候裴元安慰他,“洛卿不必难过,起码我们过雪线了,你没有指一条下山的路给我已经很不错了。”
      洛风奇道,“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此话一落,只听噗的一声闷响,一个雪团砸向了地面,扬起一阵雪尘,裴元远眺,拇指一指,“瞧,生机来了。”
      梯云纵加上太阴指,踏雪无痕,裴洛二人跑出二十丈远,落在那雪团身旁这才发现那是两个紧紧相拥的男女,从崖上失足滑落,滚下山来所幸刚下的雪很软,没有摔死。那女孩被男人圈在怀里已经昏死,男人尚留一丝神智,看到有人接近,猛抓了一捧雪,低颤道,“带……她……走……”然后也失去了神智。裴洛二人对看一眼,裴元叹了口气,认命般地弯下腰给两人把脉探息,忽然洛风说,“裴卿,我们来打个赌。”
      “好啊。”裴元眼皮都没抬。
      “赌你一定猜不到我现在在想什么。”
      “我猜得到。”
      “不,你猜不到。”
      “不,我猜得到。”
      “你一定猜不到,因为我在想,我们是不是能洗热水澡了。”洛风拍了拍他的肩,向远方虚虚一指,却见原是白茫茫一片的雪原之上,忽然出现了一支长长的队伍,黑压压的一片上点缀着明亮若星的火把,升腾着劈风化雪的热量。
      裴元远望,也一脸喜笑颜开,随即想了一想,吩咐道,“先把这两个人分开,给他们灌酒,再朝他们气海里推一点内力防止他们冻死,不然这群人万一迁怒以为我俩杀了他们,热水澡就没了。”洛风深以为是,便将两个冻僵的人扶起来,这个男的一身汉民打扮,穿得极少,他怀中的姑娘却一身华服,包得严严实实,然而却骨瘦如柴,裴元几乎能摸清她嶙峋的骨骼,不禁皱眉。
      大雪纷飞,那支着火把的一群人走得异常的慢,裴洛两人左等右等,等到冷死,洛风奇道,“他们也走得太慢了吧,半个时辰了还没走超过百丈,乌龟都爬到了,莫非他们不是雪山的住民?”裴元也冷得不行,于是他俩一个背着汉子一个抱着妹子往前靠去,场面十分诡异。待到相距不远的地方他们停住了,裴元道,“遭了,居然是靺鞨人。”
      只见黑压压一片将近百人的队伍各个膀大腰圆,披着厚重的毛皮斗篷从脖子一直包到脚踝,每个人都带着一顶三角帽子,帽檐上有不知名的皮毛看上去挺暖和,另类的是他们每个人耳边都有挂着两串长长的白色貂毛,一直托到腰部,像极了他们在本溪看到的一些黑水靺鞨人。洛风尚没有来得及问可是靺鞨人对中原人有什么敌意,只见那群人忽然拔腿飞奔而来,跑着跑着还有几个人摔倒在雪地里,他们也不管不顾,一直跑到裴洛跟前,众人刷刷刷一跪,如同参天礼佛般齐声大嚷,“阿玛莉亚……阿玛莉亚……”
      洛风啊了一声,因为他根本听不懂他们说什么。

      一个时辰之后洛风和裴元走在那群靺鞨人的队尾,往他们的居所出发。洛风沉默了一路,是还没有从震惊中回复过来,因为他一个时辰之前听到裴元朗声问了一句他们谁会说汉语,为首的那个靺鞨人用生硬的发声方式回了他一句,结果他们二人用各种别扭的汉语和靺鞨语交谈了起来,相谈甚欢,最后他们将晕倒的两人接过去,队伍开始移动。
      洛风忍不住问,“你会靺鞨语?”
      裴元神色不动,“会很少一点,以前家里的藏书。”
      洛风问,“裴宽的藏书?”
      “重要么?”裴元挑眉,“你担心一下我们的现状吧。”
      洛风耸肩,“好吧,所以他们这是?”
      “私奔。”裴元严肃道。
      “啊?!”洛风大惊,连忙后退一步。
      “又没叫你私奔!我是说那两个被我们捡到的人是私奔出来的,那女孩是他们部落里地位极高的人,靺鞨语叫阿玛莉亚,类似我们中原人说法里的圣女或者是公主,全村人都仰仗她的雨露恩泽,具体是何等恩泽我猜不出来。”裴元皱眉,“但是圣女也太瘦。”
      “私奔可是大罪,那个男人会被如何处置?”洛风担忧道。
      “怎么?洛圣母开始介意他的托付了?”裴元笑问。
      洛风白了他一眼,“故事还没开演,是非曲直都没分清谈什么立场,只是,那人眼神清明坚忍刚毅,若是被处死有些可惜。”
      裴元拍了拍他,“别介怀了洛卿,把他带回去才是最好的对策,因为我们迷路了,根本就带不走他们。”
      “……裴元,你不提醒我这茬会死么。”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沉默地行走了将近一天,洛风发现这群人虽然对风雪之地十分熟悉,能轻易地分辨哪里是松软的新雪,哪里是能走人的冰路,并且始终保持着一个包裹的阵型将他们的圣女和伤者包裹其中,可是走路速度当真是极慢极慢,饶是洛风裴元武功高身体底子好,被这种行走速度也折磨得没有谈话的力气,所幸的是在第二天入夜之后他们终于到了目的地。
      那是向导给的小地图上完全没有标注的一个地方,大雪山的腹地,四面环山,仅有一条很小的被风雪掩埋住的路能通人,一进了谷连风声都倏然小了很多,那是一个盆地,相较于外面白雪皑皑的世界,这里足以供人生活,到也是一个理想的世外桃源。靺鞨人向裴洛行礼,用生硬的汉语邀请他们进谷,裴元极目远眺,整个盆地呈一个椭圆形,村庄的房屋却围成一个正圆,圆心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广场。四周的房屋皆以冰雪为基,黑色的山石组成墙壁与横梁,以木为窗为门,也不知他们的祖先花了多长的年岁一砖一瓦一木一石地将这个村子搬进雪山的深处,而奇怪的是雪山外的住民居然完全没有提醒他们这里有一个靺鞨人的部落。
      他们抬来一个石椅,将他们的圣女扶上去,有一个人掏出一个小瓶子放在她的鼻子下面,圣女幽幽转醒,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而后僵坐在冰凉的石椅上不肯睁眼,四个大汉将她抬在肩上,一行人以朝拜的队伍往村里走去,裴元二人跟上,最后发现他们径直穿过了部落,来到山壁尽头,已经有一群靺鞨族人等在那里,领头的是一个耳边挂着红色貂毛的中青年,他将圣女抱了起来,旋身进入黝黑的山洞里。
      “总算结束了。”洛风大舒一口气,“他们动作也太慢了,我都恨不得替他们抱进去。”
      裴元其实也很不耐烦,“那是人家的禁地,你可以进去试试,保证你没有热水……”
      两人的抬杠才刚开始,却听身后传来一句标准的汉语,那男中音不确定地疑声道,“师兄?”
      裴元转身。
      “真的是大师兄!”
      消失月余,让人魂牵梦绕,叫人北上寻他千百度的罪魁祸首,万花谷王代,终于出现了。

      大唐天宝十年,十二月,不咸山息慎靺鞨部落。
      前纯阳宫大弟子洛风坐在暖和的炉边,手执一杯热茶,津津有味地看着现万花谷大弟子裴元与现万花谷药王坐下弟子王代上演的一场有关兄友弟恭同门情深的好戏,简直闻者落泪见者伤心,纵使洛风不信佛,也忍不住在戏的末尾感叹了一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其实王代什么也没干,他只是北上不咸山采药,他上山那会还是秋天,他本想找到了白山雪莲就折回,结果在山中被人暗算滚下山崖,虽逃过一死却摔断了右腿,最后被这个村里的一个靺鞨族人捡回来养伤,养到了现在,本打算开春腿伤好了下山,没想到居然把大师兄引来了。
      王代出身北方,对通古斯语系的各种旁支语言都略知一二,在他的叙述中裴洛二人大概明白了他们所处的局势。
      上古靺鞨共十部,雄霸东北,然而各部发展不易,以黑水靺鞨栗末靺鞨最为强大,十部间向来争斗不断,入唐以后靺鞨仅存七部,他们现在所看到的这个部族,正是消失的三部之一息慎靺鞨,他们部族最为古老却也守旧传统。两百年左右的时间之前的靺鞨内乱中有部落臣于高丽,或附于契丹,息慎族人却与汉人往来,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族人到现在还有人会说汉语的由来,然而那时中原大陆正值隋唐英雄群雄逐鹿,无人支援息慎靺鞨,最后他们在争斗中不断落败,于是他们的祖先便携全族退至不咸山脉的最深处,销声匿迹,旁人也就认定他们被灭族了。仅剩的一百余人在这巍峨的雪山里生活了将近一百五十年,他们以驼麈为图腾标记,保有一些现代靺鞨人已经摒弃了的信仰和传统,据他们所说几十年才会有外人误打误撞地来到部落里,部落中的人严禁出雪山,只有一些高阶的祭祀巫医和长老一类的人才会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出山采买,添置生活必备。
      然而,圣女却不是靺鞨人,在他们口中的“阿玛莉亚”其实本意是山里来的人,是大祭祀在雪山深处找到的孤身少女,他们认为这是神给予他们的女神,每一代大祭祀会同时培育十个小祭祀,等到他们年龄成熟便让他们深入雪山,谁第一个找回孤身女孩谁就是下一任的大祭祀,部落村后的山洞是他们的禁地,圣女祭祀生活在里面,祭祀负责引导圣女,其他人在没有族长或祭祀的首肯下不能擅入。
      祭祀在部落里是非常特殊的存在他们完全不必从事生产,只需要引导圣女,祭祀到了适婚年龄就会有人给他们配婚,然后结婚生子,只有遇到必要的事情大祭祀才会出禁地回家住,不然的话他基本上不出禁地,就像是神的代言人一样地位崇高。然而,如何引导圣女,圣女究竟要为这群靺鞨人带来怎样的恩泽,王代表示一无所知。
      这群避世的靺鞨人热情,但绝不好客。他们接受了断腿的王代允许他在谷中修养,也感激裴洛二人救了他们的圣女,可他们打从骨子里排外且害怕,所以平时王代都躲在屋子里,昨天村里出了私奔那档子大事,这才出去看看,刚巧就围观到了裴元,不然兴许就错过了。
      裴元问,“你知道自己沿路的门派记号都被消去了么?”
      “不知道。”王代摸着他的小胡子愁道,“我三年前就来过雪山取药,当时取了白山人参,却没看到雪莲,我记得我与师兄说过。”
      “对,我记得。”
      “这次我想再来碰碰运气,居然被人跟了一路!”王代愤道。
      “除了失足落山,你还遇到什么奇怪怪事么?”
      王代思来想去,“没有……啊……除了在本溪救了那个师兄你们也遇到的老头,其他都……”
      洛风忍不住道,“这位小兄弟被人跟了一路都没发现,对方必是绝对高手吧?”
      王代咳了一声,不好意思地朝裴元挤眉弄眼,裴元却向洛风直言不讳,“徒儿你有所不知,我师弟医术还凑活,武功极差,仅能自保。”
      “徒儿?!”王代大吼,“大师兄收徒了?!”
      “不…我只是……”洛风实在懒得解释他是怎么误上贼船的。
      这三人聊着聊着,只觉部落里渐渐骚动起来,红色的火把燃出通天的火光,印进木窗里,王代侧耳一听,神色紧张,“他们好像要处决昨天出逃那个小伙,去看看吧,是那人将我从雪山里捡回,他绝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
      洛风应声与他同去,拉了一把裴元道,“你师弟比你有人情味。”
      裴元耸肩,三个人迅速赶到了部落村中央的大广场上。昨天出逃冻昏的青年已经被换上了靺鞨的衣服,去了鞋帽,让他赤脚站在冰石上,盈动的火光印在他的脸上,那倒是一张颇为俊俏的脸,裴元这才发现他们所有的族人长得都很是标志,男性轮廓深邃,姑娘则明眸丰唇,而且都有着七八成的相似。
      为首的一人衣着繁复,耳边的貂毛是白棕相间的,身上的斗篷镶着金边,王代说那是部落长。那人拔高了嗓子吼道,洛风裴元一瞬间齐刷刷盯着王代,后者苦笑一声开始翻译。
      “息慎少祭祀布尼清,触怒神颜,私入圣地,偷越圣女,反出部落,罪大恶极,今处以古刑,赤身悬于拂涅禁地前三日!”
      洛风惊道,“悬挂三日?如果没冻死呢?”
      裴元惊道,“敢情他还是少祭祀?”
      王代一脸看大神的眼光看着他俩,“我先回答谁的呢?”
      “废话少说!”两人皆怒。
      “布尼清确实是少祭祀,并且是现任祭祀布尼御唯一的儿子,老祭祀你们见过了,在禁地前把圣女带进去的那个就是。他如果被挂在风雪里三天还没死的话,他们就认为是靺鞨古神赦免了他,会放他下来,既往不咎。”
      说话间,只见有几个靺鞨族人带着沉痛的神色上前,忽然人群中窜出一个姑娘,匐在阿清的脚边嚎啕大哭起来,几个年轻的族人也犹豫起来,王代说那个姑娘是族里配给少祭祀的妻子,还没过门,原本打算在新年完婚。
      族长身边的婆婆上前将姑娘劝开了,姑娘梗咽着低声絮叨,在老人家的怀里抽涕着,族长一个眼色,那几个青年遂将布尼清的衣服一件一件解开丢弃在地上。而那个戴红貂毛的老祭祀却扭过了脸,隐在人群中一言不发。
      少顷,阿清只着一条内裤被绑起来,双手反绑于身后高高吊起,三五个青年将他拉至半空,忽然,空中的他一个抬头,向漆黑的夜空一声凄厉的嘶吼,像负伤野兽的强弩之末,然而他不是求生,他求的是解脱。
      莫名的,洛风就像是被人在脑中敲响了喧天的锣鼓,他一抬头,少祭祀凌乱的黑发之后绝望的眼神直刺向洛风,似有千万悲愿抵在胸口,当洛风自己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飘翔于空中,脚下是运气成风的梯云纵,手中是一柄凄冷的素剑,而后如月华倾泻,洛风割断了枷锁于他的皮绳,揽着布尼清瑟瑟发抖的身体旋转而下,一十二圈,洛风站定,宝剑还鞘,昂首骄傲如风。
      裴元的脸色很难看,很难看,很难看。
      比洛风之前任何一次“自作主张”时的脸色更难看。

      人群暴动,叽里呱啦的汉语夹杂着靺鞨语向洛风砸去,他却先把阿清的衣服扔还给他,然后一个扬手叫王代进来翻译,王代被洛风吓得不敢动弹,裴元踢了他一脚,“去帮忙。”
      王代拨开人群企图为洛风解释,然而整个局面已经事成水火,不少靺鞨人已经举起了武器,洛风也将手按在剑柄之上。此时,布尼清穿好了衣服,挺直了身板向前一跨,用难得流利的汉语对洛风说,“少侠,谢谢你,之后的事情就我来承担吧。”
      他扫视着他的同胞们,神情悲伤地问道,“我知道你们好奇为什么我要私自带圣女出逃,来吧,我告诉你们。我亲爱的同族们,你们可还记得谁是宁安福?”
      忽然之间,原本吵杂的广场被吞噬了声音,肃杀一片。只有人群中的大祭祀布尼琅变了神色。
      阿清笑了起来,“你们当然不记得,就算记得也不敢提。一个死了二十年的人,我五岁时就离开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宁安福,你们最崇拜最敬仰的大祭祀之妻!”
      他的父亲高声喝止他,“阿清,住嘴。”
      “为什么!”阿清恸哭,“为什么不能提?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们,我母亲去世的那天夜里,我如何跪在禁地外求你们放我进去,求你们向我的父亲通传一声,求你们让我父亲见我母亲最后一面?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们?!我母亲感染了风寒长达数月无人问津,你们漠视她,不派任何一个巫医去看她,我的母亲到死,都发着高烧,跟我说没事的没事的,别麻烦你父亲,别麻烦你村里人,她睡一觉就会好的,可是那天之后她就没有再醒来!”热泪滚烫而下,落在薄凉的冰石上化为蒸腾的雾气,整个山谷间回荡着布尼清的怒吼和迎风飒飒的火苗声,“你们表面上尊敬、仰慕、依靠的大祭祀,其实只是你们的工具!凭什么我们要为你们活下去的愿望放弃一切,终日在洞中生活,没有自由,没有尽头,而你们,只是连最基本的照顾我们的家人也做不到!”
      靺鞨族长却道,“你母亲的事情只是意外,意外而已!你母亲性格就是如此,是她自己将病情瞒下的,她也不曾主动找过巫医!”
      阿清嗤笑,“她没有找过巫医,我却找过啊!你们不信一个五岁孩子说的话,你们不是不相信,是对于你们而言我母亲的职责已经完成了,她嫁给了大祭祀,生下了我,她身体不好不能工作而且性格柔弱不适合在极寒的环境里生存!救她只会浪费你们珍惜的资源!如果救活了她,大祭祀也许还要分神来照顾她,不能全心全意地呆在禁地里,所以你们选择了装作不知道!”
      族长反怒骂道,“祭祀一家不事生产由全村人供养,我还准备将我的女儿嫁给你!你还想怎样!”
      少祭祀疯狂地笑了,他指着他的未婚妻笑道,“你说布尼桑么?你难道真的没有发现她是我的堂妹么?!我的布尼阿拔大伯!你们永远都是这样,哥哥娶走妹妹,姐姐嫁给弟弟,侄女可以嫁给舅舅……这是你们想看到的一家团圆?可是这让我恶心!”说到这里他噗通一声他双膝而跪,埋首痛哭道,“我憎恨这个部落,这个因循守旧固步自封、毫无人性的冰冷部落……你们……没有一个人,见过圣女的笑容吧?我见过,为了守护她的笑,即使我死,我也要将她带走!”
      这一番怒吼如同千斤重,压得连三个局外人都不敢大喘气,没有人出声,只有在母亲怀里抽涕的布尼桑偶尔发出微弱的哭声,不少人在摇头,在叹气,有一些人甚至犹豫起来,把高举的火把垂到了地上熄灭掉。最后,却是大祭祀站了出来,他首先一个耳光拍飞了自己的儿子,训斥道,“无论我们背负多少伤痛,你带走圣女就是灭了全族,绝不可让你一意孤行。”而后他一同跪下,向族长沉声道,“以我妻子的一条命,换我儿子的,请将他交给我,圣女已回归拂涅禁地,新年的庆典如常进行,此事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罢了……罢了……”华服的靺鞨人一瞬间像是苍老了数岁,“你先将阿清带回去吧。”
      又一场年末大剧演罢,裴元洛风王代簇拥着大少祭祀回了他们的住所,将少祭祀安顿好在床上之后,布尼琅向这三位外来人行过感恩之礼,又匆匆赶往禁地去了。
      王代瘸着脚窜上窜下地在给阿清治伤,裴元还是一张臭脸地坐在一旁,洛风问他到底在傲娇什么,莫非又是那套多管闲事圣母乱插手乱救人的理论?裴元瞪了他一眼,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洛卿胸襟宽广可纳天下,裴某佩服。”
      “哈?!”洛风一头雾水。
      看他丈二和尚的样子,裴元嘴角一勾,也不再说什么,床上的少祭祀终于醒了。在洛风和王代的联手逼问之下,一个在雪山上的禁忌爱情故事被娓娓道来。
      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开头,阿清是十五岁之后就是部落里为数不多的几位可以出雪山活动的人,他每次出山都会带外面的书回来看,一些小说戏本或者是医书佛学甚至是杂谈他都爱看,为此他的汉语还算标准,十八岁之后他和其他少祭祀一起获准进入禁地跟着他父亲学习,如何引导圣女。圣女与他们见面之时都是带着面具的,这本就是为了防止祭祀和圣女之间产生感情。一次学习之后他发现他的书落在禁地中,他乘着月黑风高偷偷回去取,结果发现圣女取下了面具正在看他的书。他与圣女开始交谈,圣女是不会说话的,她就在纸上写下应答的话。阿清这才知道,圣女在他父亲的引导下也学会了靺鞨语和汉语,然而他知道这些并不是祭祀的工作,圣女告诉他,在没有人的时候,他的父亲会叫她为“福儿。”
      阿清一瞬间就明白他的父亲将自己对妻子的感情投射在圣女的身上,圣女看懂了他的书,很喜欢问他能不能留给她,阿清对着这个苍白却精致的脸没有办法拒绝,随后的数年他都一直偷进禁地,将自己的藏书与圣女共享。
      他爱上了这个女孩,圣女不能说话,却有着明亮如星辰的眼睛,他向她抱怨部落里的事情,那些人情冷暖那些貌合神离,他抱怨这个固步自封内部通婚的山谷,这个时候圣女总是写下很简单的话语来给他鼓励,当他说道雪山外面的事情,圣女的眼睛就像发光一样,像把不咸山夜里的北极星揉散了揣进去的那种闪耀,他知道他们俩都渴望自由。可是,不久之前,少祭祀偷入禁地的事情被发现了,他梗着脖子说那是他父亲吩咐的,于是闹到大祭祀那边,他的父亲将事情瞒住了。这时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于是阿清问圣女,“想不想离开这个地方,我带你走,纵使冻死在半路。”
      那一次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圣女微笑,就是那一个笑容坚定了他们出逃的决心,而之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故事的末尾,洛风长叹,王代唏嘘,只有裴元问了一句,“圣女究竟有何作用?为何没有圣女你们会被灭族,引导圣女又是怎么一回事。”
      少祭祀只是幽幽地回答,“那是我们遭遇的神罚,我们需要圣女的力量来度过神罚……大侠不要再问了,这个部落里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回答你,我也不能。”
      “这是我们最大的秘密。”

      那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裴元洛风在少祭祀家的空房间里睡下了,王代被发配在阿清的房间里贴身照顾,一个断腿一个冻伤,也不知道谁照顾谁。第二天清晨,洛风起来练剑,暖和了一下身子,却见布尼桑在少祭祀的门外探头探脑,洛风刚要过去,那姑娘呲遛一声跑走了,洛风大惊原来他们激动起来还是能跑那么快的,简直开眼了。
      他把这段趣闻分享给裴元,后者却不以为然,“这村子古怪的地方何止一点,神秘得让人措手不及啊。”裴元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欠和洛风一起去隔壁看伤患,这两人倒也生龙活虎,少祭祀已经能下床了。裴元伸手讨早饭,阿清尴尬地说没有,王代说我跟你们出去向少祭祀的朋友们要一些来吧,裴元把他推回凳子里,嫌弃道,“呆着吧,我和洛卿去就够了。”
      “不愧是大师兄,师父说你学什么都是最快的,没想到学靺鞨语也超快!”王代伸出一个拇指。
      裴元瞪了他一眼,带着洛风出门,清晨的息慎靺鞨村停了风雪,白的雪,红的旌旗,黑的房子交织交融,点缀其间的是靺鞨人忙碌的身影,倒也确实是一副令人向往的美景,世外桃源。
      他们到处乱逛,来到广场上,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石像,昨天兵荒马乱的居然没有注意,那是他们崇拜的驼麈雕像,洛风问这是何种生物。裴元扫了一眼说,“其他你都能不认得,它你必须认得,这是驼麈,他的尾巴可以做拂尘。”
      “为什么我必须认得?”
      “哦,因为你以前是个道士。”
      “……好吧我是个道士。”
      “嗯,你真的是道士。”
      “你还吃不吃早饭?!”
      一个靺鞨青年人走过来打断了他们的每日抬杠,裴元又用生硬的靺鞨语与他交谈起来,此时洛风终于想念起了断腿的王代,决定给他多带点吃的让他快点好。靺鞨青年说自己是阿清的好友,也是他的表哥布尼元齐,也是一个少祭祀,但是他父母很不希望他当祭祀,他也不看好自己能找到下一届圣女。他将家里的一大份食物给到裴元,抱歉说首长余威仍在,大家都不敢太接近布尼清,唯有让他们代劳了,裴元笑说,“无妨无妨,此地风光旖旎灵气所钟,我心向往之。”
      那布尼元齐显然听不懂如此艰涩的汉语,只当裴元在打哈哈,一瞬间脸色就沉了下来,“两位最好带着你们的朋友尽早离开吧,息慎人有自己选择的道路。”
      青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洛风指着他的背影一脸阴阳怪气,“他是何意?我救了他们的圣女,救了他的朋友,他却居然毫无感激?”
      裴元点点头,“可是你一出现,也几乎撕碎了他的信仰。”
      洛风语噎,捧着一包裹热腾腾的食物慢慢踱步,忽然紧张兮兮地问道,“裴元,靺鞨人如此排外,你不会当真甩头走人袖手旁观吧?”
      “你说呢?”裴元笑问。
      “我觉得不安,此处看似与世无争却其实暗流丛生。”洛风说,“而我最想知道的是究竟谁陷害了王代,谁把我们引来,目的为何。”
      裴元扬眉,赞许道,“正是如此,布局之人还没有浮上台面,我们也只能等。他既然不惜伤我万花弟子留我在此,最好是备好了足够的戏码等着我。我早就说了,谁引我来这北方受罪,他没事我也要让他有事!”
      然而这一等就是整整三天,这三天里整个靺鞨部落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几乎要歌舞升平安居乐业,一点事都没有,第三天晚上裴元彻底不淡定了,他在接连捏碎手中第七颗棋子的时候,事情终于发生了——大祭祀遇刺了。
      又是一阵纷乱盈耳,王代一瘸一拐地冲进房里拉起裴元就走,洛风想了一想也提剑随行,三人就着王代的速度来到禁地洞口,只见大祭祀左肩被匕首所伤,流了一地的血,大祭祀布尼御已平躺在地,脸色苍白。
      少祭祀紧紧握着他父亲的手一言不发,几个巫医在他身边摊了满地的伤布、烈酒,甚至还有一些草药,一个巫医将人参推进大祭祀的口中含着,二手手忙脚乱地在伤布上敷药,包扎,可他们包扎的速度赶不上血流的速度,不一会几个巫医就被染红了双手,场面惊险不断。
      越来越多的族人涌过来,有人开始尖叫,女孩子们开始哭泣,少祭祀的未婚妻布尼桑一脸失魂落魄地站在他们其中,眼里已经没了神采,她的母亲在一边磕头跪拜,口中喃喃不语。
      直到三个巫医失望地朝族长叫道,“糟了!血止不住!”
      “族长怎么办?!大祭祀失血过多!要撑不住了!”
      “族长请下令,要不要去请圣女来?!”
      裴元冷眼看着他们忙的死去活来,眉头越皱越深,最后从怀里取出自己的一包银针交给王代,“帮他止血,看你的包扎术能帮上忙么?如果包扎没有用,问他们有没有线,给他缝合。”
      王代面有难色,“我缝合的技术……”
      裴元道,“让你去就去!”
      王代苦笑,求饶说,“那师兄借你的笔一用,我的掉在雪山里了。”
      裴元斜了他一眼,取出了他的决逆万川。
      王代上前,果不其然帮大祭祀缓和了出血的速度,众人一看有望,各个都屏息而立,紧张得不敢多言。可就在那时,洛风却看到一个黑影闪进了禁地之中。
      裴洛二人相视一眼,随即悄悄后退,足尖一点,也以鬼魅的轻功窜进了山洞之中。
      拂涅洞中漆黑阴冷,掠过一段直长的道路,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那是一个巨大的天然的溶洞,后被人打磨扩建,变成了如今这样一个石室,它的四周墙壁上都镶嵌有满满的荧石,发出暗紫色的淡光,圆形的石室里有很多条路凿向山体的更深处,四通八达,他们一时失去了黑影的去向,便细细打量起这个房间。
      石室的布置像是一间祭神坛,正中央是驼麈的石像,跟前的石器里有烟缓缓冒出,裴元靠近一闻,“是硫磺,他们没有熏香就用烧硫磺,真天才。”
      他们走向最左边的一间,那是一间很小的耳室,里面有床有桌,看来是大祭祀住的地方。右边的耳室则大一点,里面堆了不少东西,裴元大咧咧地打开一一查看,洛风说你倒也不讲究,裴元说我们在帮他们抓贼,总要看看有些啥值得偷,不然从何抓起。洛风深觉有理,便也探头来看。
      箱子里居然堆了很多很多晒干的草药,当归红枣枸杞,都是些雪山上没有的药材,还有一大块黄黄的干货,居然被放在一个独立的盒子里,裴元看到那个脸色就变了,洛风问那是什么,裴元说,“紫河车,不要问我具体是什么,你不会想知道的。”
      裴元继续翻找,储物室里除了药材就是食物,还有一些药缶器具,没有黄金财宝,当然他们没想过会找到那种无趣的东西。退回圆形的房间,还剩下两条路可以走,裴元捡起一颗小石子朝一个洞口里扔,石子弹跳了三下之后声音闷闷而止,于是他和洛风钻进了另一条石道,那是一条非常非常长的路,他们几乎走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期间遇到无数岔路,可见这个溶洞究竟有多大多复杂,洛风不禁紧张起来。
      忽然,一声尖厉的叫声直刺而出,回音在狭长的溶洞里打了好几个弯,裴洛二人神色一紧,终见一个黑影从前方铺面而至,闪身进了左边的岔路。
      裴元当机立断,“洛,你去追,我往前。你一切小心。”
      “嗯!”洛风脚下不含糊,转眼已经追开几丈,“你小心才是。”
      “洛!”裴元想到什么,“上次送你的药囊你带着么?危机时以其掩鼻口,能解百毒。”
      洛风身形已远,也不知有没有听到。裴元深吸一口气,神色稍定,素笔执手,踏入了前方的耳室。
      那是一间巨大的寝室,比最初的圆形石室要大出两倍,墙壁被打磨到光滑无痕,一看便知前人对此地的用心倍至。整个房间被装饰到无比繁复,帷幔重重,高床厚枕,在这个贫瘠的雪山里如此布置当属难得,然而此时此刻,在那墨红的帷幔之下,一动不动躺着的是圣女苍白孱弱的尸首。
      裴元走过去,伏下身把了把她的脉,又探了探鼻息,摇着头将圣女的眼睑和上,掩埋了她那绝望悲切的眼神。
      啪啪啪啪,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裴元顿时脑中警铃大作,然而他只来得及堪堪转过身,就看到许许多多的靺鞨族人,以族长为首,冲进了石室之中。
      族长,族长夫人,族长的女儿,少祭祀,除了那个重伤之人,所有裴元熟识的人都出现在他的眼前,连带着王代都一脸震惊地出现在队伍的最后,一瘸一拐,行动不便。
      肃杀一片。
      而后,只听谁嘶吼了一声,“阿玛莉亚————————————!你,你杀了我们的圣女!”
      裴元知道,他所深入的那个束王之局,正在慢慢慢慢地浮现。

      “我没有杀她,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面对着靺鞨人的怒火,裴元冷静解释着。
      “怎么可能?!这里是禁地,我们族人谁也不会擅入!族里除了你们三个还有谁是外人!你又站在这里,不是你难道还会是谁?!”一个裴元不认识的少祭祀怒吼回道。
      裴元直视着他,“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在你们救治大祭祀的时候有一个黑影闯进禁地,我和洛尾行而至,黑衣人可能还在禁地之中,你们该做的是搜索,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
      “混账!”那个祭祀不由分说一拳揍过来,裴元往旁一避就让开了,他回身又继续攻来,拳拳生风却毫无章法,裴元强压着火气平静道,“是我从雪地中将圣女救回,是我命王代救治大祭祀,我何苦要杀圣女,就算要杀又何苦多此一举呢。”
      此时族长插嘴道,“我们尚未查清是何人刺伤大祭祀,若是你的同伙为之,那你们不过是调虎离山,让你有机可乘偷入禁地再行杀手。”
      裴元冷笑道,“不愧是族长,居然能推理出这样一个有理有据的栽赃。”
      倏然,布尼清如旋风一般冲了过来,一把拎起裴元的衣襟,狂怒道,“是不是你杀了她!说啊究竟是谁杀了她!!!”
      裴元神色自若,“我再说一遍,不是我杀的。”
      “杀了她等于灭族,杀了她等于灭我们全族啊!!!”阿清痛哭流涕,扶着裴元的身体缓缓跪下,跪在圣女的身边将头埋进她的颈窝里。
      “先把人拿下再说!”族长一声令下,几个少祭祀纷纷涌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白光,啪啪啪啪四个少祭祀应声被踹飞倒地,洛风回来了。
      “人追到了么?”裴元问。
      洛风摇摇头,“现在是何情况?”
      裴元打了个哈欠,“说我杀了人,要拿我去祭祖吧。”
      洛风眼光凉凉地扫过眼前数人,“在下可以佐证,裴元绝不可能杀人,部落之中却有行事诡异之人,若几位要乱来,休怪洛某剑下无情。”
      洛风丝毫不会靺鞨语,这句话由王代结结巴巴地翻译而出,也不知威胁之力少了几分,族长听后竟不将他放在眼里,冷哼道,“这位大侠莫非想屠村?!”
      一边的王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仔细地看了一遍圣女的尸首,忽然挤至双方当中,献计道,“几位听我一句,我大师兄绝不会杀你们圣女,如果你们不相信,就让我师兄救活她,如何?!”
      “王代!”裴元厉声道。
      王代苦了一张脸,“师兄!这是没法子的法子,你又无法证明有旁人来过,如何堵悠悠之口!我看过圣女,她是中毒而亡,我记得师父说过有时候脉搏呼吸的停止乃是死的假相,心衰是为动力竭,呼吸不负可能是因为经脉遭堵,师兄你号称活人不医,但这人现在死了!可以救了!”
      洛风也劝道,“裴元,这倒是个办法。”
      王代一听有人附和,也不等裴元答复,便大声嚷道,“我师兄乃是当世不二的名医,人称活人不医的裴神医,生死人肉白骨,如果他能医好你们圣女,此事就绝对不能再追究到我师兄头上,你们族中谁出了幺蛾子就自己去查!”
      裴元怔怔地看着地上那尚自温热的女子身躯,又看了一眼洛风,静静地,又慢慢地从怀中取出了一只红色的笛子。
      “鸿雁!!!”王代惊道,“险峰之上雁徘徊,玉笛响天籁;银河而下魂归海,彼岸饮何奈。居然是鸿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四章 安东都护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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