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番外·既见君子·上 ...

  •   扬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绣,从子于鹄。既见君子,云何其忧?
      ——《诗经 • 国风 • 扬之水》

      凰兴十九年的北州之行,是颜清瑶第二次出远门。第一次是随同母亲去南州探望小姨。南州气候温暖,四季如春,在她年幼时的记忆里留下一片青透欲滴的山色树影。而此次的北州之行,仿佛是向着风雪的源头行进,雪势越来越大,直到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一片浩荡翻飞的雪影。坐在舒适的马车内,裹着貂裘,抱着暖炉,她并不觉得太冷,但看着窗外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也觉出了荒寒的意味。
      “今年的雪似乎特别大呢。”她缓缓抚着一只正趴在暖炉上的袖鼠,轻声道。
      袖鼠玲珑小巧,以能带在袖中而名,毛色雪白,慵懒可爱,是很适合闺中小姐的宠物。但因其品种珍稀,价格自然昂贵,一般的富贵人家都不会有。
      侍女秋水向银制的镂花熏球内添了一小块沉水香,笑道:“小姐,我们就快到息城了。据说,北州的冬季最是寒冷,这里的雪下得也自然比东州大些。不过,似乎今年冬天的有些反常,各地都是格外的冷。听说,连四季如春的南州都下雪了。”
      说起南州,颜清瑶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慕冰润,那个只大她数月的表姐。曾经,两人相处不过数日,但颜清瑶对她的记忆格外深刻。其实,比起众多的闺阁千金,慕冰润的容貌并不出众,只能算是清秀。且在多数时候,她习惯于沉默,在人群中一点不起眼。但颜清瑶一直记得在某个瞬间,无意中瞥见的她的神情——眸子极深极冷,仿佛是沉寂千年的如鉴凝冰,隔绝了一切的探测。但那一瞬后,慕冰润依然温和地笑着,让人疑心方才只是幻觉。
      秋水见颜清瑶一时沉默,以为她因旅途漫长而无聊,正想说些俏皮话给她解闷,忽然,听得马车外一声马嘶,车停下了,侍卫的声音从车帘外传来:“小姐,风雪太大,路面积冰,马匹行走困难,再赶路恐有危险。属下见不远处正有一座古寺,私以为不如先去那里歇歇脚,待雪小些了再上路。”
      颜清瑶仍是低头抚着袖鼠,恍若未闻。她性子随和,向来不太理会这些事。秋水见四野了无人烟,大雪弥漫天地,已难辨清方向,便道:“那便歇歇吧。不过,娘娘吩咐过,要尽快到达,以防不测。若有一刻松懈,就多一分危险。若小姐有半分闪失,可不是你我能够担待的。”
      她是沈宜亲自调教的四名侍女之一,名义上只是颜清瑶的随身侍女,实际上却有半个主子的地位。那侍卫闻言一凛,连忙道:“属下自不敢懈怠半分,这就命人先到古寺中察看。”

      竹帘外,隐隐透出雪光,传来幽远的梅香。不必看,也能想像出,帘外风带轻雪,古寺梅花开得正好。
      帘内寂静,听得见茶水微沸的轻响和棋落于枰的声音。静室内,一名小僧在墙角煮茶,心中颇有些百无聊奈,偶尔朝不远处的屏风投去好奇的目光——灯光在屏风上勾勒出两个正在枰前手谈的人影。他不知道正在和他的师父对弈的施主是谁,但他知道,师父的棋力甚高,从不轻易与人下棋。
      “难得施主有空前来,陪老衲手谈一局。”老僧的声音如古井止水,静静响起。
      “想必有幸饮过大师这里的梅雪茶的人,都不会忘记。在下怎会不来?”少年的声音,清润如玉,不笑时亦带着一分笑意。
      “但施主并非因茶而来。”
      “世间之人,皆是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在下既已来了,大师又何必在意因何而来。”
      老僧落下一枚白子,摇头道:“不,施主的心境不静,恐难品出茶中真意。”
      “哦,何以见得?”
      老僧微微一笑:“施主请看棋局。”
      片刻的寂静后,老僧又道:“施主天资过人,棋力远胜老衲,曾和老衲对弈十数局,无一局不胜。此局亦是将胜之局,但施主胜得并不明智——若能退一步,亦可全身而退,施主却步步紧逼、险中求胜,胜亦惨淡。棋境即是心境,施主心不静,失之过急。”
      “大师慧眼。可惜在下身在红尘中,入世已深。自古成王败寇,在下只求最后的结局。”少年的声音风清云淡,是真的漠不关心。
      “阿弥陀佛。施主执念太重,只怕即使终有胜出之日,亦已失去所有,追悔莫及。”
      少年的手轻微一颤,手执的黑子滑落棋枰,发出一声清响。随即,他平静道:“在下毕生所求,仅有一事,若不能最终胜出,则必不能保全。其余身外之物,尽皆失去,亦无悔恨。”
      老僧长叹着双手合十:“善哉善哉。”
      若令此人如此执著之事终不能保全,那这局中,真的再无任何可以束缚他……又或者,这一切,皆已在那个人的局中?念及此处,老僧蓦然一惊,忽觉自己沉寂了十余年的心湖,惊起了一丝涟漪。
      这沉寂已久的天下之局,也快要变了吧。
      “请问大师,我的棋力与那个人相比,又是如何?”少年的声音令他回过神来。
      能令少年如此郑重相询的人,当此之世,唯有一人。然而,老僧垂目道:“老衲不知施主所指。”
      少年也不恼,微笑道:“据说,那个人一生之中无论与谁下棋,皆是和局,因此无人知道他的棋力到底有多高。唯有十多年前,他与云国国手何观止的一局棋,在一柱香的时间内便大获全胜。从此,那个人再未与人下棋。大师是出家人,应不打诳语。”
      老僧早已隐约猜到,这少年察知了他隐瞒多年的身份,见他此时道出,亦不惊讶:“当年之事,施主何必再提。那昔日的云国国手,如今只是荒野古刹中的无名老僧。”
      少年见他不愿多说,亦不勉强。
      煮茶的小僧在一旁听得糊里糊涂,一心盼望快点离开这个无聊的地方,到外面去和师弟们打雪仗玩。因此,他一见水沸得差不多了,便道:“师父,水已经煮好了,徒儿告退。”话音未落,他已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老僧推开棋枰,缓缓起身:“老衲这就烹茶请施主品鉴。但不知今日老衲是否有幸,聆得施主一曲?”
      帘外,暗香传来,满室浮动。少年微微沉吟道:“院中梅花盛开,那就奏一曲《梅花落》吧。”

      颜清瑶由秋水扶着步入寺中大殿时,忽听得不远处传来悠悠的古琴之声。身为名门淑媛的颜清瑶,自然精通琴棋书画。若是别的琴曲,只需听几个音,她便知道是什么曲子。但这次,她侧耳听了一会儿,才能肯定是一曲《梅花落》——《梅花落》本是笛曲,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有人将它改编入琴。
      但真正令人心折的不是改编的新颖,而是琴曲本身的意韵。琴声空淡,并无太多技巧。本来只是无心地听着,却渐渐变成了有心;本来只是听着,却仿佛渐渐看到了雪中白梅。似有落梅如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分明寄蕴了琴者的思念。那思念亦是静好的温存,让人只见落梅,不觉冰雪孤寒。
      不知不觉,她已寻声而去。终于,在一个开着白梅的庭院中,她停下了。她看到了弹琴之人。
      几级石阶上,斑驳阑干内,竹帘半卷。他跪坐在帘后,垂首抚琴。萧索古寺内,他只是家常的装束,简单得让人觉得熟悉:雪白的深衣外,随意罩着一件沉黑的外袍,宽大的长袖轻覆着手背,纤长如玉的手指按在泠泠冰弦上。雪光微明,映着他侧面的轮廓,整个人都隐约起来,让人觉得恍惚。一片雪花因风飘入,落在琴弦上,似有极轻的颤动,很快化成水滴,打湿了他的指尖,冰凉。
      青瓦素壁的古寺,掩映横斜的梅枝,一切皆成了背景。她忽然觉得宁静,宁静的是琴声。又觉得感伤,感伤却无来由。最终,一切又化做了无声的欢喜,只因他在这里,而她仿佛已等待许久。
      或许是因为随她而来的侍卫发出了声响,但她宁愿相信是他察觉了她的目光——最后一个吟音在他指间袅袅消失时,他缓缓抬头,看到了她。然后,他笑了,那一笑是天边的流云,清和淡如,亦是湖水上轻泛的月光,映亮她的眉目,从此令她沉溺,万劫不复。
      在这之前,她从不相信某些荒诞的传奇。比如,出身名门的才女卓文君,只因一曲《凤求凰》就毅然选择了那样的后半生。而如今,她终是信了。甚至,他的琴曲不是《凤求凰》,也并非为她而奏,她亦愿意奔赴这场注定无望的期约。
      人生若只如初见,一切,只为初见时他的笑颜。
      直到秋水轻轻碰了碰她,她才回过神来,立刻察觉了不妥,颊上浮起淡淡红晕,垂首向后退了一步。一时间,从小谙熟的礼数竟全不记得,手足无措。他仿佛察觉了她的尴尬,扶琴而起,欠身一礼道:“在下谢深之,冒昧打扰,望颜小姐不要介意。”
      明明是她的到来扰了他,但他的声音温和如水,令人只觉无一处不妥贴。
      她露出惊讶神色:“你就是……”话语却被一向镇定的秋水打断:“小姐,这位就是北思侯大人的长公子。”秋水看着谢深之,目光深深,若有所思。
      在北州,即使有人没听说过“谢深之”这个名字,也一定听说过“玉公子”的雅号。“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很多人看到这句诗时,第一个想起的人,就是谢深之。他天资非凡,自小有神童之名,兼之风姿如玉,温文尔雅,自不难赢得世家豪门的一致推崇。而他又礼贤下士,性善向佛,时常扶危济困,由此赢得了普通百姓的好感。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是割据一方的北思侯的长子,而他唯一的弟弟谢浅之又素来无心政事,无人怀疑这位风姿明秀的“玉公子”将最终接过北州的权柄。
      “这位姑娘见过在下?”迎着秋水探究的目光,他依然神色自若,浅笑间和煦如风。
      秋水低头一笑,敛衽为礼:“奴婢何尝有幸见过公子。只是,想来天下不会有第二把‘催雪’琴。”
      他方才弹奏的古琴,正是千金难求的传世之器,名为“催雪”。
      “姑娘好眼力。”毫无惊讶之色,他仿佛只是陈述与己无关的事实。
      “敢问,谢公子又如何知晓小姐姓氏?”
      “颜小姐这番远道而来,在下本是东道主,又岂会不知?”淡淡一句,答得避重就轻。
      秋水一笑道:“奴婢还以为谢公子是特来迎接。”
      “相迎不如偶遇,能在此遇见颜小姐和姑娘,实是在下幸事。”他复又欠身一礼,举止间落落洒逸,仿佛临水芝兰,“外面风寒,请颜小姐入室小叙。偶然相见,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院中积雪已有半尺深,雪势才渐渐小了。一行人到达北州的首府息城时,已近黄昏。一入息城,就有北思侯府的人马前来迎接。颜清瑶下车换乘小轿,为避人耳目,从一扇角门抬入了北思侯府。虽是如此,但接待的人十分周到,言行恪礼,显然是训练有素。
      仍有雪花斜斜地飘着。府内,庭台楼阁皆妆成了琼楼玉宇。但从天而降的晶莹雪色掩不住人间府邸的清华古老——扬国四侯的府邸中,北思侯府以“古”著称。府内古木成荫,遮蔽着一方天空。远远望去,重重楼阁幽深如海。所有建筑都有上百年的历史,而府后的清源寺,更是开国时便已修建。北思侯由谢氏传承,一直有笃信佛教的传统。比如,清源寺一直由北思侯府供给“香油钱”。又比如,现今北思侯的长子谢深之,一个月里至少有四五天留居于寺中客舍。
      在这里,连颜清瑶也觉出东韵候府所不及的肃穆与庄严。这种庄肃之感格外强烈,甚至令人感到压抑和沉郁。她并未想太多,但秋水的目光中隐有担忧。看着颜清瑶唇边不自觉流露出的微笑,秋水便已明白,此刻再多暗示和提醒,也已无用。
      当她们进入府内的减兰苑时,夜幕已然降临。一盏盏琉璃宫灯次第点亮,于两旁的曲廊之上如云排开,照见苑内楼阁古雅,花木扶疏间雪光晶莹。谢深之一袭白衣立于其间,风仪清雅,韶秀如玉,当真不负“玉公子”之称。他看着颜清瑶,微笑道:“这减兰苑是在下命人打理的,特为颜小姐准备。因时间仓促,恐有不周之处。”
      颜清瑶忽然有些庆幸此刻不是白天,不然,即使她深深垂首,也掩不住面上红晕:“谢公子客气了。一切如此周到,有劳公子了。”
      此情此景,仿佛是郎才女貌、情真意切。一个声音却有些不合时宜地响起:“我家小姐既来了贵府,自无不见主人的道理。敢问谢公子,小姐何时才能向北思侯大人当面请安致谢?”
      他转向秋水,温言含笑:“姑娘所言极是。但家父近些日子抱恙在床,不便见客。颜小姐若有问候,在下愿为小姐转达。”
      秋水见他如此恭谦、滴水不漏,一时无话。他一揖道:“还有些事情待理,请恕在下暂时失陪。若有任何不到之处,颜小姐尽可告知这里的侍女,她们会立刻妥善处理。”
      连秋水也不由在心中感叹,若非苏幽弦提醒过她,要格外小心“玉公子”,恐怕她也会对这个接人待物令人如沐春风的谦谦君子产生好感。
      谢深之告辞后,颜清瑶由侍女引着进入室内。只见四周轩窗琴案、珠帘玉屏,亦繁华,亦雅净。这番布置,定费了不少心思。穿过外厅,步入内室,颜清瑶环视四周,心底只觉得无限欢喜。秋水自始自终都很冷静,她把装着袖鼠的笼子搁在檀木架上,忽然微一蹙眉,向一名侍女问道:“不知这室内熏的是什么香,竟从未闻到过。”
      那侍女言辞伶俐,笑道:“大公子担心颜小姐不喜欢一般的俗香,故室内尚未熏香。姑娘所闻到的,大概不是熏香,而是这‘露华膏’的香味。”
      说着,侍女从妆台上托起一只小巧的珐琅盒,秋水接过,旋开盒盖,只见脂膏如雪,幽芳袭人。
      那侍女继续解释:“这‘露华膏’是在白羊脂中加入了珍珠粉、白獭髓、玉屑、琥珀屑以及数种花露,精心调配而成,颇有莹肤润肌、养颜驻龄之效。这小小一盒,已价值千金,是大公子特地为颜小姐准备的。”瞧着颜清瑶闻言微垂了头,侍女不由微笑道:“说句越矩的话,奴婢以为,也只有颜小姐这样的美人,才配得上这‘露华膏’。”
      这话并不是恭维。颜清瑶本是容貌出众,兼之温柔静雅,的确当得起“美人”之称。曾赞她貌美的不乏其人,但没有一次像今晚这样令她双颊飞红。秋水在心里叹了口气,放下“露华膏”,望向月洞窗外,只见夜雪初霁,晚云尽收,一弯冷月淡而无声。

      夜雪初霁,晚云尽收,一弯冷月淡而无声。
      夜幕沉沉,通向清源寺的山道上,残雪满地,了无人声。幢幢树影中,一辆马车驶近寺门时,寺门无声洞开,马车径直驶入,终在一僻静处停下。一个全身笼在黑色斗篷中的人影下了车,看不清形貌。一名年轻僧侣迎上前来,微微颔首示意后,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幽廊荒园,也不点灯,应是早已熟悉了这条路。最终,他们在一面斑驳的古墙前停下。那僧人把手伸入墙角的藤蔓繁茂处,用力一推,墙上竟缓缓打开了一道门。僧人微微欠身,黑衣人点了点头后,独自进入。门在身后缓缓关闭。
      这清源寺并非普通寺庙,是扬国第一位北思侯所建。表面上,它是香火鼎盛的古寺,实际上,其中的诸多密室,是历代北思侯收藏一些秘密事物、甚至关押某些重要人物的地方,这间密室就是其中之一。因终年不见阳光,室内潮湿阴冷,唯有一颗龙眼大的夜明珠发出微漠的冷光,照得一切若隐若现、溟濛幽深。
      那人除下了斗篷,露出一身白衣如雪,立于这阴冷的密室内,仿佛幽潭淤泥中开出的皎洁莲花。竟是谢深之,但他的脸上没有了温和闲雅的笑意,双眸既深且冷,望向室内的另一人。那人坐在墙角,背对着谢深之,一动不动。
      谢深之终于微笑了,只是笑意冷若幽霜:“儿来给爹请安了。”
      静了半晌,方闻谢珉低低道:“我已是你的阶下囚,这些虚礼大可不必了。”
      “那么,恭敬不如从命。在下前来告知北思侯大人一事:颜小姐已经安全抵达北思侯府了。”
      谢珉浑身一颤,转过身来,神情里有掩饰不住的紧张和慌乱:“你,你想如何?”
      谢深之带着玩味的神情,注视着眼前之人:“你希望我如何?”
      谢珉努力镇定了情绪,直视着他的亲生骨肉,却第一次发现他如此陌生:“毕竟,我是你的父亲……”
      像是听到极可笑的事情,谢深之笑着摇头:“父亲?你真的还当自己是一个父亲?一个父亲,会一直对自己的儿子避而不见、视若路人?一个父亲,会为了争权夺利,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一个父亲,会亲手把自己的儿子送到远方作为人质?”
      谢珉仿佛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垂下头,声音低哑:“是的,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我对不起你们……但是,天家无亲情,这我无法选择的……若没有权势,我们都不能活下去……”
      “可笑啊,”谢深之淡淡一笑,唇边的优美弧度里全是轻蔑,仿佛连嘲弄他的兴致都没有了,“难道你以为做不成一个合格的父亲,就能成为成功的北思侯?曾经,你为了顾全大局,牺牲自己的发妻,是的,作为北思侯,你没有错。但现在,你已经老了,色令智昏——你早已知道,颜清瑶并非苏幽弦的亲生女儿,但你还是装作不知,接受了苏幽弦交换人质的提议,用自己的亲生儿子交换一个根本毫无价值的人。这一切,竟然只是因为,苏幽弦是你年少时的情人,十多年来,你都不曾忘记她。”
      谢珉目光颤抖:“你……你为何知道……”
      谢深之惋惜而怜悯地摇了摇头:“你的确是老了,再也配不上北思侯的位置了——都这么久了,你难道真的毫无察觉,你的心腹早已出卖了你?若非如此,我又何德何能,如此轻易就把你囚禁于此?其实,那也不算出卖,你早该知道,真正的智者,懂得择良木而栖。”
      谢珉的目光变得茫然,喃喃道:“原来,连他也放弃我了……是啊,是啊,我已经老了,还能期望什么呢……只是,颜清瑶是无辜的,你不该……”
      “你已自身难保,还一心想着为昔日情人的假女儿求情?真是感人啊。不错,她是无辜的,但正如你方才所说,天家无亲情,何况我与她并无血缘关系。”谢深之依然淡雅地微笑着,声音却极冷,仿佛从最深的冰渊中遥遥传来,“你难道不知,我是一个即使手刃生父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无情之人?”
      惊讶悲恸到了极处,谢珉反而镇静下来:“你要杀了我?”
      谢深之淡淡的口吻仿佛只是在说今日的天气:“我本想杀了你,不过,浅之毕竟把你当成父亲,你若突然死了,他会伤心。所以,在未到能够适当地处理你的时机之前,恐怕你还必须呆在这里。你会明白,有一种感觉比死亡更可怕——生不如死。”
      谢深之拍了拍手,石门无声洞开。在踏出密室前,他淡淡道:“你放心,你赢不了的局,我一定会赢。”
      厚重的石门缓缓闭合,在夜明珠的冷光也照不到的墙角,谢珉忽然笑了,笑意里满是苍凉:“我知道,你必能超过我……但是,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永远不可能得到……这就是宿命……”
      谢深之离开了密室,没有听到这句话,即使听到,也会一笑置之。他跟着那名僧人在寺中穿行了一会儿,最终进入一间禅房。房中寂静,雅洁无尘,檀香的气息浮动在飘摇的灯光中。一个清消儒雅的中年男子趺坐在蒲团上,听到声响,也不睁开眼,静静道:“你来了。”
      “先生不愿离开此地,晚辈就只好亲自前来了。”谢深之恭敬一礼,温言道,“请恕晚辈直言,先生行事,从无私心,自始自终都是为了谢家,包括此次风波。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家父虽暂时不得自由,却也衣食无忧。因此,先生无须觉得歉疚,长居于此。”
      男子睁开了眼,双目窅暗如渊,竟是个盲者。他冷言道:“你不必与我这般虚与委蛇。我的眼虽看不见,但心还未盲。若非为了浅之那孩子,我断不会助你成此罪孽。”
      谢深之不惊不怒,依然浅笑温和:“无论先生愿意协助我是因为什么理由,事已至此,晚辈今后的路,还需先生指点一二。”
      男子深吸了口气,语气平缓下来,自嘲地笑道:“公子说‘指点’,实在折杀我了。你还留着我,不过是因为我手下的‘南浦’罢了。我和你爹都老了,你已远远胜过我们。也罢,以你的资质和无情,才能最后胜出。这‘南浦’,还是交给你吧。”说着,男子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递给他,“密令是诗经中的一句:‘既见君子,云何其忧?’”
      既见君子,云何其忧?却不知,相见怎如不见。人生的初见,便是一切忧虑痛苦的开始。
      谢深之朝他深深一礼:“多谢先生成全。无论如何,先生是晚辈的受业恩师,不到万不得已,晚辈不会为难先生。先生既有向佛之心,以后,就请长留此地,安心参禅悟道吧。”
      言毕,转身离开。或有惋惜,却无悔恨、流连。
      所谓“南浦”,不是诗文中的哀哀离别之地,而是一个秘密情报组织的名称,它与扬国情报最集中的顾氏商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得到“南浦”的最重要意义,不在于得到情报,而在于有了与顾氏商行合作的可能。
      有了玉牌和密令,很快,谢深之就收到了来自“南浦”的第一条重要情报:西辞侯府已探知东州与北州互换人质的消息,并派出早已潜伏在北州的杀手,欲行刺身为人质的颜清瑶,以摧毁两州结盟的可能。
      谢深之看完笺上的情报内容,微微一笑。抬眼处,只见树影婆娑间,一弯冷月淡而无声,似一抹幽霜落于心上,无声微凉。

      减兰苑中,一切陈设布置都恰到好处,但毕竟不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这一晚,颜清瑶睡得很浅,很早就醒了。四周悄然无声,她睁着眼,在黑暗中静默。看着纱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忽觉茫然。很多事,不是不知,只是不愿面对。虽无人告诉她,她已猜到自己此时的身份。
      她是身份尴尬的人质,他是名满北州的侯府公子。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心思千回百转,如雨中丁香,密结了无言心事,空留怅惘。
      秋水也醒得早,察觉了颜清瑶的辗转反侧,却故作不知,为她梳洗更衣。用过早膳后,颜清瑶做了一会儿女红,颇觉无趣,一朵海棠绣了一半便被搁下。秋水见了,建议陪她在府中走走。颜清瑶性子随和,并不拒绝旁人的善意,却不知秋水另有打算——不见北思侯与其心腹“盲师”,又联系不到东州,秋水已察觉了不妥,必须尽快熟悉府中情况,再作打算。所幸,颜清瑶虽是人质,但谢深之默许了她很大程度上的自由,因此侍女们也不阻拦,引着她们,来到离减兰苑不远的府中花园。
      正是晚冬,园内松柏苍苍,经雪尤青。虽无“乱花渐欲迷人眼”,满树雾凇之景亦十分新奇。树上结满霜花冰凌,如玉魄云叠,似飞琼万缕,仿佛一夜之间千树梨花绽放。
      逛了一会儿,见颜清瑶不住呵手,似是畏寒,秋水向一名侍女道:“劳烦妹妹去取只手炉来。”那侍女正要去取,秋水又道:“瞧我这记心,连这都忘了——我家小姐的起居之物,在东州时一向由近身侍女打点,其中的讲究之处实在不少,半点错不得。比如那手炉里的炭,不但一般的炭使不得,就连上好的无烟炭也不成,只能用最好的银丝炭。看来,这还得我亲自去取。”于是,她交待了侍女好生照看着小姐,便沿路返回。其实,她是想一个人察看这四周的景况,才故意忘了带上手炉。
      她步步谨慎,注意观察着府中布局。实际上,她来北州之前,沈宜交给了她一份北思侯府的地图,据说是一个长期蛰伏于此的内线所绘,但从来没有人证实过它的真实性。她一边走着,一边以那幅深深刻在脑海中的地图为对照,发现竟是分毫无差。难道真是天助?她想着,随路转过一座假山,忽有寒风迎面而来,令她微微一颤,顿住了脚步。然后,远远地,她看见了他。
      他置身在湛湛雪光中,雪白的长衣,烟青的外衫,银丝浅绣的冠巾,仿佛永远一尘不染。晨光浮现,渺如雾霭。他似一幅水墨清淡的古画,有大片的留白,简单到不着一笔,亦无可揣测。此刻,他正弯下腰,轻抚着地上一只受伤的鸟儿,为它包扎好伤口。他的神情是无限的细致专注,眉目间有近乎哀伤的柔和。仿佛此时此地便是他的世界,无需旁人涉足。
      她有刹那的恍惚,但很快清醒过来——她连成为那只伤鸟的幸运都无。她是卑微的侍女,亦是时刻警惕着他的不同立场的人。
      所谓相思,亦何其奢侈。它是大家闺秀悠闲生活之余、锦上添花的梦幻,却不能是她的。
      忽然,他微微侧首,向她这边看过来。她一惊,向后退了一步,却不知绊到了什么,竟跌倒在雪地上。避无可避,他看到了她,然后把鸟儿放在一片枯草上,向她走来。那一刻,园中极静,仿佛能听到冰凌因风从树枝间落下的微声,如经年沉寂的湖泊漾起一丝涟漪。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他停在她的面前,向她伸出手,微微一笑:“秋姑娘,起来吧。”
      她跌坐在地,仰头看着他。她跌落尘埃、狼狈不堪,他高高在上、一尘不染。他的身后,一树白梅开得正好,恍若琼华月霰,汇聚了一天一地的皎皎雪光。那低徊游走的暗香,一如他的微笑,是令人沉溺的诱惑。但她发觉自己从未如此清醒过。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站起身来,然后立刻松开。她感觉到他的手腕很瘦,不盈一握的伶仃。更重要的是,通过他的脉象,她已得知,他不曾习武,甚至体质虚弱,似乎有病在身。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凉的体温,但她明白,方才握手的一瞬,无关风月,只为彼此探测。
      她凝视着他:“多谢公子。”
      他微笑道:“姑娘多礼了。”依然是温和诚挚的神情,看不出半分端倪。
      这时,不远处传来足音,她回头一看,只见颜清瑶和两个侍女正向这里走来。颜清瑶也同时看到了秋水和谢深之,微露惊讶。一时不巧撞见,秋水还未想好说辞,他已彬彬有礼地一揖:“方才在下遇到秋姑娘独自一人,似乎是迷路了,想来,颜小姐也该在这园子里。果然,这么巧,又有幸遇见颜小姐。”只此一句,便轻巧地为她解了围。
      颜清瑶敛衽还礼后,轻声道:“清瑶也不曾想到,谢公子这么早就来这园子了。”
      “其实,在下正要外出,只是路过此地,不想能巧遇颜小姐。”
      “谢公子要出远门?”
      “不,只是在下见这些天越发冷了,欲前往城南区,给那里的人送些衣物去。”
      颜清瑶已有意无意地从府中侍女口中,得知了不少关于他的事情。比如,这息城的城南区多为贫民所居,他时常亲自前往,给那里的贫民送去衣食药材,扶贫济困,事必躬亲。贫民们感念他的仁德,甚至有百姓自发为他修了一座功德碑。他知道后也只一笑置之。
      颜清瑶衷心感叹:“谢公子如此菩萨心肠,实是北州百姓之福。”
      谢深之微笑道:“小姐亦是心善之人,懂得民生维艰,不然不会有此感叹。”
      其实,从小锦衣玉食的她并不真正懂得,她的感叹只是为他。她低下头,只觉颊上微热。
      秋水见她如此,忽然笑道:“既然谢公子与我家小姐都是心善之人,不妨一同前往。”
      表面上看,秋水是撮合两人的红娘,但她另有打算——府外的戒备自会比府中松些,她或许有机会通过潜伏在北州的内线,向东州传递信息。当然,颜清瑶作为人质,能出府的希望十分微渺,她已做好了遭到拒绝的准备。
      不料,他微微一笑:“城南区环境简陋,不知颜小姐可愿前往?”
      秋水一愣,这才发觉,他比她预想的更加难以揣测,而她注定不是他的对手。
      能与他同往,颜清瑶自然不会拒绝。他看着这个美丽而纯良的少女,忽然一笑,解下身上的披风给她穿上,又仔细地系好带子。对于一个并不熟悉的女子,这番举动颇有些轻薄,但他神态自然,话语温和,令人无可指摘:“外面风寒,颜小姐不妨多穿些。”
      她再次飞红了脸,声音低如雏莺:“多谢公子。”
      秋水在一旁看着,无声浅笑,却不知这笑颜因何。这就是郎才女貌的传奇么?而传奇里的婢女,永远只是配角,在卑微的角落,见证着别人的良辰美景,以及,别人的爱情。

      世上的繁华之地或许各有特色,但贫贱之地往往相似——残垣断壁,衣衫褴褛,肮脏,饥饿,疾病,但在某个角落,依然有真心的微笑和明亮的眼睛。
      不识人间疾苦的颜清瑶,从未想过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方才还经过了纸醉金迷的街区,此刻就置身于这惨况非人的世界。阴暗与光明伴生,繁华背后满是淋漓血污。
      秋水明了地看着颜清瑶的神色变化:惊诧、嫌恶、恐惧、悲哀、怜悯……她以为无人比自己更了解这个单纯得一目了然的豪门千金。但她没有想到,在看到谢深之抱起一个浑身泥泞、病得呕吐不止的孩子后,颜清瑶放下了名门淑媛的矜持,她微笑着亲手给贫民分发食物,轻声与他们交谈。精美的襦裙上染了污浊,空气里弥漫的异味混合了她的熏香,她皆不再蹙眉。站在狼藉简陋的背景里,她笑意盈盈,似一朵含着晨露的晶莹梨花,飘摇降临。贫民们纷纷称她“仙子”,是真心的仰慕与感激。
      秋水冷眼旁观,她承认,这一刻,他和她宛如谪仙,是世间无双的璧人。只可惜,这一刻如同世间所有花好月圆的传奇,经不起推敲,是虚妄,是幻影,是终将殆灭的烟花。她是真的不羡慕,因为她知道,此刻的幸福,将偿还百倍的痛苦。
      但她不知,此刻还有一人,在暗处窥视着颜清瑶与谢深之,目光冷如幽霜。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这时,秋水忽然发现,一个衣衫破烂的男孩,在接过谢深之分发的衣物时,将一只小小的纸卷悄然塞到谢深之手中。男孩其貌不扬,但动作甚是敏捷,若非秋水一直注意着谢深之,且曾经过严苛的眼力训练,她亦不能看清。谢深之很快把纸卷纳入袖中,依然微笑淡定,若无其事。显然,这是某种双方预约过的信息传递方式。
      此处街道逼仄、人流拥挤,那个孩子如一尾游鱼融入水中,很快就消失了踪影。但她已发现了一个极为关键的线索:孩子的腰间,系着一方陈旧的手巾,其上一角绣着柳枝状的图案,那是“南浦”的标志——南浦折柳,最是别愁。
      原来,谢深之已经掌握了“南浦”,这对于东州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威胁。她看向谢深之,只见他低声朝身边一名侍从吩咐了一句,那侍从便恭敬退下了。若她不曾看错,那个侍从是谢深之身边最得力的助手之一。谢深之突然吩咐他去办理的事情,必不会简单,很可能与方才“南浦”传来的信息有关。
      但是,真有这么巧?难道这是他自编自导的圈套,只为引她上钩?但她身为一个人质的侍女,可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若有心对付她,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她一边在心中举棋不定,一边向贫民分发药材。别的侍女对于为这些浑身肮脏的贫民服务,都很不情愿,相互推诿。唯有她,事事做得妥贴自然,仿佛她本就属于这里。看着其他侍女掩鼻蹙眉的样子,她微微笑了。恐怕她们不会明白,这远不是最差的处境——
      她忘不了在她九岁时的一个冬夜,她坐在街角屋檐下,因为寒冷而蜷成一团。浑身淤泥,衣不蔽体,寒冷和肌饿仿佛食人的兽,正缓缓吞噬着她。街道上空旷无人,她仰头看天,厚重的夜云飘过,露出残月如钩,冷眼俯视这混乱而残酷的人世。不知这样呆呆望了多久,长街那头传来辚辚车声,一辆马车由远而近。求生的欲望战胜了理智,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到街的中央,向着马车来的方向伸出手。
      在她面前,马车停下了。她似乎隐隐听到了对话声,然后,一个衣着秀美的少女由人搀扶着下了车,向她走来。她努力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这个身份高贵的少女,亲手把食物和衣物递给她。她知道,这少女是周家的三小姐,以心软和善良著称。其实,周三小姐不算十分美丽,但在月光下,那一刹那,她温和的微笑近乎圣洁,仿佛不应存在于这肮脏的世界。幼小的她抬起手,缓缓笑了,后一刹那,一把匕首插入了少女的胸前。那圣洁的微笑,在她眼前,陡然凝固。
      她杀死了少女。那是她杀死的第一个人。此后,虽然不再有这样直接的死亡,但她间接死于她手的人,很多——她不是杀手,而是由沈宜亲自训练的四名身份特殊的侍女之一。那次刺杀,是决定她是否能够被选中的测试。少女死了,于是,她通过了。如果少女没有死,那么,为了保守秘密,她必须死。
      她没有选择。她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没有光明,只有罪恶。优胜劣汰,你死我活,这才是生命的真相么?
      “秋姑娘。”温和如水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眼前之人,是他。而她手中的药材不知何时落了一地。
      她略感尴尬,正欲弯腰去拾,他已先一步拾起,递给她。她看着他,如此沉静淡雅的眉目,和那个圣洁的少女一样,仿佛不应存在于世。但她能看到他眼底深处的凝冰,窅暗如渊,冷意彻骨。这是颜清瑶所无法看到的,她却能看到,因为她的手已染血,心已成冰。她比颜清瑶更像是他的同类,虽然她永远无法企及他的高度。
      接过药材的那一刻,她终于下定决心,要放手一搏。她不得不这样做,并且,这本就是她心甘情愿的选择。但她没有看见,同样是在那一刻,他略一低头,唇边浮起一丝幽深的笑意,近乎诡异的优美,明如白昼,暗如子夜。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