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Chapter.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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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校运会开始了。
各个班级全部到了操场上，一眼望去，都是整整齐齐的校服。
操场很大，站在操场一头，另一头的人都小成了蚂蚁样。操场外面围着四百米的椭圆形塑胶跑道。直道部分正对一幢楼，在直道中央处，一个类似主席台的建筑从楼层上凸出来，两侧的台阶似直角等腰三角形的两条腰，主席台就在顶点上。
天气十分晴朗，太阳有恢复夏季的毒辣之势，天空是一汪碧蓝，稀稀疏疏地飘着几朵云，在操场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广阔。
整个学校二十几个班级，整着队形站在操场一个角落。
“大家好，秋天到了，秋风送爽、秋色宜人，看这湛蓝的天，这火红的枫，秋天无疑是美丽的。秋天是金色的季节，秋天是丰收的季节，秋天也是运动的季节。今天是我校一年一度的秋季校运会，我是高二（3）班的楚秋月。”
“我是高二（7）班的林国丰。”
“今天，就由我们来为大家主持这让我们期待已久的运动会！下面，有请各班级入场！”
同一片蓝天下，几里之外，程爸爸正载着一大车硬纸板，艰难地上桥。
汗水湿了他的衣服，薄衫上全是一条一条的汗迹，深深暗暗的一片。黝黑的皮肤上沁出了点点汗珠，顺着他岁月的沟壑淌下来，灰白色的短发也像刚从水里出来一样。
他用力地蹬着三轮车的脚踏，却还是难以上去，于是便跳下三轮，一咬牙，使劲推着上去。
然而，到了下坡的地方，他忘记调整力度，仍是在用力，结果车便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程爸爸连忙拉住车把，跳上车。倏忽间，只觉得脚踝一阵刺痛，再使不上力，他急忙刹车，却一点用也没有，三轮车就直直地向下去——
躲在路旁的一行麻雀扑棱棱惊起，飞散出去。
秋季校运会现场，男子1000米初赛终点。
是最后一段直道了，共有五个选手。其中两个还在很远的地方半跑半走着，像是已经放弃。其余三个凭着那最后的一股蛮劲，拼了命一般跑着，此时仿佛只是肢体在机械地运动，而不是受大脑控制。跑在最前的似是腾空了一般，几乎看不到他的脚着地，一阵风似的越过了终点，第二名只是落后零点几秒，接着是第三名，第四名，第五名。
尤晓铭拿着准备好的矿泉水和毛巾，冲上去，校裙和麻花辫随着她一颠一颠的，跑到黄瑟身边，把毛巾递上去，原以为他会一下接过，便径自抽回手拧矿泉水瓶。但黄瑟像是并没有发现她，只是接过步淳捷手中的毛巾，擦着汗，笑道：“这种跑步，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
于是尤晓铭递过去的毛巾便掉在地上，她咬紧嘴唇，拿着矿泉水瓶的手也不住地颤抖，里面的水颤悠悠地滴出几滴。
“看你得意的，程翎也只比你慢了一秒都不到。”步淳捷眯着眼睛笑，把手中的保温瓶打开，递给黄瑟，突然略略皱了皱眉头。
黄瑟接过保温瓶，喘了口气，大喝了一口，然后边顺着步淳捷的目光向身看去后边说：“你可真仔细，还准备温盐水，程翎那重色轻友的家伙也不关心他自己和我们，在那边和成婷立眉来眼去……”
说到眉来眼去时，他正好看到了尤晓铭，笑容瞬间地消失，又换上那千年不变的冰山脸。尤晓铭满脸的落寞，蹲身捡起地上的毛巾，然后朝他勉强地笑笑，跑开。
黄瑟皱眉，看她离开的身影，娇小可怜，无端生出种烦躁来。
转头，对步淳捷说：去看看程翎和成婷立他们俩的免费肥皂剧。”然后揽住步淳捷的肩膀，走过去。
操场真的很大很空旷，又没有另挪做足球篮球场地，所以一点屏障都没有，看过去只有稀稀拉拉的人，衬着那蓝天，越发觉得这天地广阔起来。
一个老师模样的人飞快地穿过场地，站在跑道口张望了一会，突然向男子1000米跑步终点跑去。
他一眼望见程翎正靠在栏杆上，跟一个女生和两个男生在说话，额上全是汗，脸也有些绯红，显然是刚刚跑完的样子。那人走过去，拉过程翎，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话。
程翎的脸刷的惨白，对其余三人说：“我有点事，先走了。”然后就丢下他们连同来报信的人，飞奔出去。
刚刚跑完1000米，照理说再如何也不会有力气飞奔，然而程翎只是机械地飞快地跑出学校，拦了一辆出租车，急促地喘气：“去附二院！”
司机应了一声，像是看出他的急迫，飞快地驶去。
程翎看着车窗外飞逝的景色，心乱如麻，只觉得有很多事情要想，却不知道从何想起。他只记得，老师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你爸爸下桥时摔了，现在在附二院急诊。”
如果真的只是摔了，也不会特地地让老师来通知他，摔到他爸爸需要找他，那一定是十分严重了。如果真的出事了怎么办？他这样想着，又马上摇摇头，不会的，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会很快要起来的。但脑海里的记忆却如同火山喷发一样疯狂地涌出来。开始记事时，爸爸会慈祥地抱住他，即使家里穷，照样会给他带来半新的玩具；妈妈死的时候，爸爸拉着他的手，让他坚强；连同爸爸要再娶时，也是征求过他的意见的……
一切的一切，似潮水汹涌，几近把他淹没。
恍惚间愣地出神，司机提醒他，附二院到了，他才恍然觉醒一般付了钱就往里面冲去。
跑了以后在车子里坐了那么点时间，脚便软了，程翎只觉得脚步虚无，好似踩在海绵上面，或者是他在水面上浮动，很不真实的感觉。他跑到急诊处，喘着气问：“刚才有没有一个摔伤的男人被送过来？！”
“有，现在送到抢救室，在西面的廊子里。”
“谢谢。”程翎边转身边点头。
原本还是急匆匆的，这一刻他却突然不想走了。他宁愿，宁愿现在的自己离抢救室还有千万里的路，即使奔跑，也不会一下就到，也不会……一下就知道，这是真的。
或许，真的就是弄错了呢？他不疾不徐地走着，想，或许根本就是弄错了人呢？或许，根本不是他的爸爸摔跤了，是他们弄错了呢？
走廊里人挺多，但是都很安静，有一种异样的诡异。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消毒水味，异常刺鼻。他只是这样地安慰着自己，走到了抢救室门口。
推门。手已经放到了门上，却僵掉了，动不了。他咬牙，再一推，门打开了。
里面却一个人都没有，忽然间他有点释然，都是弄错了，果然是弄错了，他爸爸来来往往这么多年了，怎么会因为摔了就进抢救室呢？
抢救室里很干净，雪白的一片，床单、被子、枕头、柜子、窗帘、门、墙壁，一切都是雪白而宁静的，若不是那些套套上都印着红十字的标志，是绝不会把这里和抢救室这样紧张的地方联系起来。
真的是弄错了吧？程翎缓了一口气，转身往外走去迎面撞到了一个护士，他淡淡地说：“对不起。”正要继续走，那个护士突然尖锐地叫出来。
“您是程培泰的儿子吧？”
程翎一愣，僵硬地点头。……难道真的是真的？
“您的父亲现在正在手术室待做手术，请您跟我来，查看一下手术协议，如果同意就签字和交费。”
程翎愣在那里不说话，他父亲在待做手术，然而他本就没有多少钱，刚才赶来时又给了出租车司机十几元，如今身上更是所剩无几了。但干站着也不行，他只得跟着那护士走着，恍若行尸走肉。
医院里，病人护士来来往往，与他擦肩而过，他却恍若未知。
签了字，护士让交费，程翎干站在那许久，才尴尬地说：“我现在没钱，先做手术，以后再交行吗？”
“对不起，这是医院里面的规章制度，我不能擅自决定。”
“那么……就是现在说不能做手术？”程翎问。
“是的，不过您可以在这几日筹款，等筹到了再做手术。”
程翎皱紧眉头，沉默着点了点头，无力地离开，只觉得脚步沉重，似绑了千斤沙袋，要把他拖入万丈深渊。
抢救室中，程爸爸躺在雪白的床上，叫是叫“抢救室”，周围却没有任何抢救器械，真是滑稽呢。白白就被推进了手术室一回，却因为没有钱，又被推了出来。
程爸爸的脸色因失血过多而十分苍白，他已经很瘦了，此时却越发的看起来憔悴。他从桥上直直地冲下来，用力地拉着刹车，谁只三轮竟一下子就歪了过来，接着就翻滚下坡，废品散了一地。所幸，他没有被车带着继续滚下去，只是爬在路边，但身体却被绑好的废物压住。
程翎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身体仿佛僵硬了，紧紧地冰冻在门口，不能移动分毫。许久，许久，仿佛时间也凝固住了，他走进去，刚要开口，还未说话，就被程爸爸打断了：
“程翎，我们回家。”声音有些嘶哑虚无。
他极少喊他的全名，他总是当他是孩子一般，叫小名，若是喊他全名时，便是十分认真的时候。
程翎犹豫了，他小心地说：“爸，你要治病……”
“咱家没钱，没钱就要被踢出门外，懂不懂！你怎么能在几天之内找到这么多钱？”程爸爸显出了少有的凶，眼中却满是痛心。
“爸……我们可以去借，可以去求助捐……”
程翎还未说完，就被程爸爸恨恨地瞪过去，艰难却大声地说：“不会来得及的！你也别去丢这个脸，带我回去！”这样用力地说话，却依旧掩饰不了他语气中的无力，他仅仅，想让自己对他儿子凶一点，好让他不要那么的怀念自己。
“是。”程翎低低地应了一声，上前去扶他爸爸。
他爸爸却似废人一般，连动都动不了。程翎不吭声，心里却疼得厉害，就像是被锋利的刀子一条一条地划开，然后放到风里去吹。
他搀扶着程爸爸，还没走几步，成爸爸的身躯突然重了。
整个压在他身上。
没有说一句话。
程翎轻轻地喊：“爸，怎么了？我们走啊。”
程爸爸的头低着，不说话。
“我们走啊。”他奋力想将爸爸的手架在肩膀上，可是太重，整个身体骤然失力。
程爸爸“轰”地摔下去——！
程翎缓缓蹲下去，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嘶哑地喊了一声：“爸。”
地上的人还是一动不动
“爸——！！”撕心裂肺的喊声，回荡在医院。
程翎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慢慢地埋下头，啜泣。
天际，暗了一些，成了灰蓝色。
翌日。
秋季校运会仍在继续，场面还是一如既往的热烈。依旧是秋高气爽的天气，原本进入男子1000米决赛的程翎却报了事假。
尤晓铭和成婷立躲在墙角，喝着冰可乐，一副很惬意的样子。昨天一整天，她们都在大太阳地下跑来跑去地加油，却发现根本没什么好看的，于是今天干脆就躲墙阴下聊天。成婷立还是觉得热，把原本披散的头发在脑后轻轻地扎起来，像个小小的尾巴。她穿着一条薄薄的衬衫和牛仔裤，盘腿坐着，而尤晓铭则穿着一身雪白的连衣裙，正襟坐着。
她们正聊得起劲，一个看起来娇甜腻人的女生走过来，微微地笑着问：“你们在聊什么？请问我可以加入吗？”
她站在阳光下，穿着一件很薄的粉色棉织衫和一条牛仔长裙，又长又直的头发似瀑布顺滑而下。她的脸庞白皙精致，较之尤晓铭，却更为高贵典雅，她的鼻子高挺，长长的睫毛如同易碎的花蕊，一颤一颤。
“好啊。”成婷立正好无聊，这么一个美女来陪自然是很开心，大方地拍拍身侧说，“坐我旁边吧！”
那女生也不忌讳地上脏，就侧身坐下，灿烂地笑：“我叫秋仁，秋天的秋，仁慈的仁。你们呢？”
成婷立眯着眼睛说：“我叫成婷立，成功的成，婷婷玉立的婷立。”
尤晓铭满脸是温柔的笑容，轻轻地说：“我是尤晓铭，尤其的尤，春晓的晓，铭刻的铭。”
“很高兴认识你们。”
还没等成婷立她们再说一句话，步淳捷突然跑过来，小脸涨得通红，不住地喘着气：“成、成婷立，我刚刚听老师说，说、说程翎的爸爸下坡的时候翻车，昨天又因为没有钱被医院赶了出来……然后就、就……”
等他说完，没有人再吱声，静得不行，只有其余地方传来轻却嘈杂的吵闹声。
成婷立首先反应过来，问：“那他们现在在家？！”
“对、对。”步淳捷继续喘气，看来跑得挺累。
成婷立抿唇，然后说：“我过去。”接着就丢下他们，向车站跑去。
终于是等到了车，成婷立紧紧地皱着眉头，车窗外的景色飞快地移动，更使她焦虑不安。仅仅是几个星期前见过程爸爸，但是从她看到的和程翎说的可以知道，程爸爸一定是一个慈蔼的好人，怎么会就这样……这么快的就与死神见面呢？
她突然感觉胸口一阵难受，才发现忘记吃晕车药了，连忙拿了一片放在嘴里干咽下去，顿时口中一片苦涩，却因为吃的时间不对，肚子里依然翻江倒海。
学校操场。
秋仁听到程翎两个字，自是一愣，又看到成婷立如此慌张地跑去，心下的猜测便完全证实了。她装作疑惑的样子问尤晓铭：“那个程翎，是成婷立的谁？”
尤晓铭恬淡地回答道：“他们是男女朋友呢。”
“那么……你知道他们怎么认识的吗？”秋仁轻轻地问。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尤晓道。
“那么，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尤晓铭扬起嘴角：“你为什么不找当事人呢？”
总算到了站，成婷立下车，顺着记忆飞快地跑着，那里的风景仍是没有变，漫天满地火红的枫槭，此刻却像是铺天盖地的猩红，要将人吞没。转进巷子，两旁的青石屋飞快地后退着，小巷子的地被她踏得直响。天空是湛蓝湛蓝的，在幽深的巷子里展露出与外界的联系。
不知道跑了多久，她跑得累极了。巷子里除了她没有一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怪异，如同是被屠杀后寂静的村庄。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路跑了多远，只是顺着那记忆，机械地动着。
终于是到了。阳光极耀，照得程翎家的房屋温馨淳朴，然而外人却不知道，这里面蕴藏着的是多么令人恐怖的事情。
外人乍一看进去，绝对会歇斯底里。
成婷立跑到了，轻轻地走近。
仿佛怕惊扰了这般宁静一样。
或许，也只是怕过早地知道事实，过早地看见，程翎此刻的模样——一如昨日程翎在医院。
屋子了很暗，相较于外面，令人一时无法看清什么。
等眼睛适应了，成婷立看到程妈妈正在洗菜，轻轻地喊了一声：“伯母。”
程妈妈见她，随和地点了点头，说：“程翎在里屋。”可以清楚地看到，程妈妈的双眼很肿很红，宛如核桃一般，但她面色上却是一脸宁静，仿佛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后如梦初醒的平静。
成婷立茫然地点了点头，朝里屋走去。
里屋一点都没变，灿烂的阳光洒到地面上，很是明朗的样子。她还记得，几个星期前，他还在这里对她说：“我真的好喜欢你。”那时空气里仿佛甜得可以掐出蜜来。
如今却宛然两个地方，此时的里屋，充满了压抑、死亡的味道，混着浓重的血腥味，令成婷立险些呕出来。
程翎站在窗子口望外面，像是没有发现有人进来，一动不动，身体像僵硬了一般，仿佛是亘古不变的雕塑。阳光擦过他的脸庞照进来，又是那个熟悉的轮廓。
成婷立轻轻地走过去，拉了拉他的衣袖，他突然转过身，看见是她，眼里又是惊喜又是黯然。仅仅只是一天一夜，他已经很憔悴了，憔悴得，失去了原有的那份慵懒。
“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是爸。”程翎淡淡地说，但是那种淡然却让人心碎。
成婷立抿着嘴，强扯起一个笑：“怎么，不欢迎吗？”
程翎不回答，脸上似有泪痕，只是看着她，轻声地说：“爸死了。”声音里带着嘲笑和哭腔，如同是一只巨大的手，拨动成婷立的心弦。
然而成婷立只是一愣，仿佛是早已知晓了这个答案，此刻却又给赤裸裸地掀露在她面前，她低头，不说话。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爸爸咽气，这样的恐惧，这样的无奈，这样的悲恸，不是一句两句的安慰能够平息的。眼睁睁啊，眼睁睁地看着至亲的人就这样死去，一秒只前，他还在你身边，然而一秒之后，就天人永别了，那熟悉的嗓音就永远不会出现，那熟悉的容颜也不会再做出什么表情，那精神上的支撑，也化作一缕烟，化为乌有了。
成婷立轻轻拥住他，说：“你还有我。”
“谢谢。”程翎惨淡地笑了笑，紧紧地看她，一字一顿地重复道：“谢谢你。”
两个人的影子，重合在了一起。
他们身侧，是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张成程爸爸的黑白照片。两边各自一根蜡烛。中间，是一个灰色的盒子。
里面，装载着太多太多，包括程爸爸的灵魂，和他的爱。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Chapter.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