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色伤口》断玉削锋

2、2

　　初秋，在梧桐树金色盛装的掩映下，撒加接到一个追索磁盘的任务，磁盘涉及十几名海外探员的真实身份档案。调查局在追查处理了最初的窃密者以后，发现磁盘仍有复本，窃密者为了掌握交易的主动，制作了复本，但又为了保持筹码的价值，把复本的数量控制在了两个。撒加受命追查二张复本中的一张，调查局因怀疑复本里还存有海外特工身份档案以外的其它情报，因此对特工们下达了只窃取不销毁的命令，这无形中加大了行动的难度，尤其在艾奥洛斯方面窃取另一张复本失败，不得已连人带复本一并毁灭以后，撒加的追查工作便再容不得半点损失。

　　几经辗转，终于以不起诉为诱饵，外加重金酬劳买通了基加斯手下的一号人物，以相同的磁盘换出了真正的磁盘复本，在当地警方的掩护下，撒加片刻未敢停留，乘坐一架已遭淘汰的军用飞机飞回华盛顿……

　　安德鲁斯空军基地，后援部队已严阵以待，破旧的军用飞机像被熏伤了翅膀的鸽子，哆哆嗦嗦地着陆，撒加心里头一次有了死里逃生的庆幸。在南卡罗来纳州，汽车爆炸时颠起的火球的余热似乎还未从他的后背褪去，十几分钟前他却已接到直接上级史昂打来的祝贺行动胜利的电话。他想起那个从不问他从事什么职业的男孩，他编造好的谎话，竟从没派上过用处。

　　手机在兜里拼命震动起来，八成是艾奥洛斯打来的祝贺电话。

　　“撒加，谢谢你的磁盘！”

　　“你是……”

　　“调查局的老朋友，难道你们开会的时候没听过我的声音？”

　　“米诺……不，是拉达曼迪斯？”

　　“你在某些方面为什么总是那么迟钝呢，撒加？”

　　“你干了什么？”

　　“我干什么？为什么不说说你干了什么呢？”

　　撒加索性不说话。

　　“放心！”拉达曼迪斯阴森森地笑，“不是你弟弟，不过也差不多！哦，也可能差很多，只是邻居家的小孩嘛。”

　　撒加开始呼吸困难。

　　对面，修罗正带着大部队走来过，衣服的摩擦声听起来那样刺耳，“等等！”撒加作出不要靠近的手势，转回身去，压低了声音喊，“调查局不会做这样的交易，拉达曼迪斯！一张磁盘不值得你这样玩火！”

　　“有好价钱就值得！调查局追回这磁盘时，不是也出了大价钱？”

　　“我不能把磁盘给你！”风呛进喉咙里，有个小小的声音，拉达曼迪斯永远不可能听到——我也不能不管我的男孩！

　　“撒加，你要不要听他的声音？”

　　撒加不做声，半边身子从脚趾一路麻到头顶。

　　电话那头是几十秒的沉默，之后是拉达曼迪斯气急败坏的喘息与咒骂。

　　“撒加，我不想跟个小男孩动粗，但他不肯出声，真是个倔强的小家伙！难道说你教过他如何忍受拷问？”

　　撒加把嘴唇咬出了血。

　　拉达曼迪斯的声音像毒蛇吐出信子，嘶嘶作响：“撒加，他们只是些素不相识的人，值不值得为了素不相识的人牺牲那么可爱的孩子？”

　　一盘上帝也无法解开的死棋——用十几名同事的安全去交换男孩的性命，还是用男孩的性命保全十几名同事的安全？

　　几秒之内就要做出选择，交出真的磁盘复本，还是交出仿制的磁盘？

　　电脑专家就等在机场外，他可以交出仿制的磁盘，趁电脑专家检验磁盘时偷偷溜走，用真的磁盘去交换米罗……

　　思考的时间太长，长到身体已先一步行动，修罗接过磁盘，转身……磁盘的内容被复制以后，磁盘就会从世上消失。

　　我应该去把磁盘抢回来吗？我应该去抢吗？

　　全副武装的FBI探员集体目送撒加发疯一样跑出空军基地。

　　他单枪匹马去找拉达曼迪斯，交出仿制的磁盘，明知道拉达曼迪斯根本不会上当。

　　拉达曼迪斯是仁慈的，他仁慈地让撒加见到米罗，隔着十几个持枪的手下、一扇玻璃窗以及粗糙的眼罩和紧紧勒在鼻子下的封条。他仁慈地让手下收起对准撒加脑袋的枪，甚至仁慈地找人去试那张磁盘。他永远保持着豹子的清醒和绅士的优雅，他清醒揭穿，优雅道谢：“如果调查局拿到的是假的，你现在就需要我的庇护了！感谢我的宽厚吧，撒加！我明知它是假的，还是要去试它，算是对你的感谢和尊重！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表情！世上还有什么表情，比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时的表情更精彩？”

　　他挥一挥手，米罗的眼罩被除去，不管男孩如何努力装出凛然无畏的样子，那些原始的小鹿般的怯惧还是间或流露出来。那些胆怯才露出一个苗头，男孩就狠狠将他们压制下去，他的喉结快速地滚动，看样子是在拼命吞咽。

　　撒加萌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抱着男孩在枪林弹雨中一同死去，一起去见男孩的父亲，听男孩对他的父亲说，撒加比你帅，但没你性感。

　　“看看你无谓的坚持所换来的！小男孩！他不愿意用一张磁盘交换你的性命！跟他说再见吧，可爱的男孩！”

　　“不！”撒加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一记重拳已擂在他后颈，意识消失前，他记不起自己听到的是枪声还是自己心脏爆裂的声音。

　　后援部队不合时宜地“及时”赶到，救下立有大功的探员。现场人员，只有从前做过撒加拍档的艾奥洛斯，对着勘验采样后遗留的血迹无奈地摇了摇头。

　　撒加想不出拉达曼迪斯有什么理由让男孩活下去。拉达曼迪斯不是个嗜杀成性的人，但前提是他的要求得到了至少是足够说服他不开杀界的满足。拉达曼迪斯是一个精明的商人，精明的商人为了利益，可以抛出诱人的鱼饵，也可以实施狠毒的报复，况且拉达曼迪斯并不是个普通的商人，有时候，他需要杀人以立威。

　　撒加在医院昏迷期间，史昂也曾派出一个调查组实施搜救，但调查组连拉达曼迪斯的行踪也追踪不到。撒加清醒过来以后，也发动各种关系四处搜寻，十几天不眠不休，但同样无功而返。

　　距离男孩的生日还有十一天，男孩的尸体被发现，男孩的母亲断然拒绝撒加见男孩最后一面。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无论史昂如何强调撒加对男孩的死没有责任，以及男孩死前并未受到过多折磨，都无法使撒加从巨大悲痛导致的疯狂与暴躁中解脱出来，他开始频繁看心理医生，几乎每一次都以他对医生的高声呵斥结束。他过度依赖安眠药，甚至因服用过量而昏迷。他开始抽烟，酗酒，差一点染上毒瘾。一年后，他与调查局彼此厌恶，彻底脱离了关系。他被双生弟弟引荐给朱里安索罗，索罗集团靠做边缘行业大发横财，朱里安看中撒加的调查局背景，撒加一入集团就被派给主管雇用兵训练的苏兰特做副手。

　　离开调查局那天，撒加找到几天前在黑人社区发现的纹身店铺，老板用一只黑红的蝎子做招牌，离开店铺时，他的胸口多了一个蝎形的M，甩着带着剧毒的尾巴。针刺的灼痛，强化着标记的轮廓，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压在肌肤上。

　　某种意义上，撒加获得了解脱。他不必再屈从于他的上级，因为职业责任妥协，他开始相对自由地交朋友，并且逐渐有资本和调查局讨价还价。在调查局三年，他只交了一个朋友，他的爱带给男孩毁灭。他知道拯救男孩的办法，却不能附诸实践。二十六岁时，撒加冷眼旁观，看着三小时前对阿布罗狄无礼的人被摩托车挑翻在地，在阿布罗狄肩头推过的手被车轮狠狠碾过，胸口上那个深红印记仿佛突然间被无形的手攥紧……摩托车绝尘而去，一滴眼泪浑然不觉滑入鬓中……

　　他终于有了选择的资本！他终于不再受制于人！

　　他和艾奥洛斯仍然是很好的朋友，后者早已升作了高级探员，两人在事业上亦保持着往来，调查局不愿直接介入的事情，有时候要靠撒加在中间接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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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罗走进来以前，撒加以为他要替调查局打发的只是个胃口有点大的线人，甚至在米罗坐到他对面以后，他的眼睛盯死在他的蓝紫色卷发上，盯死在他满不在乎的神情上，他还以为他看到的是一个和他的男孩极端酷肖的人，直到几乎和他一样高的男人懒洋洋伸出手喊他撒加先生，沉厚的嗓音与当年变声期的少年自然大不相同，但他的食指……他的食指指甲上依然保留着米罗特有的标志——蝎子的图案——十三四岁的米罗总是有意无意伸到撒加眼前炫耀。

　　撒加环顾四周，想找些什么来证明他身处现实中，而非荒诞的梦境中。

　　六年来，他始终做着同样的梦，枪响了，血溅成一朵莲花。紫罗兰色变成了黑紫色，像女巫狰狞的眼影。

　　“不要开这种玩笑！”

　　撒加听到自己的呓语，仿佛垂死的病人。

　　“为什么调查局总想在出生入死的人身上节约开支呢？”男人轻巧地岔开了话题，一条手臂没有骨头似的挂在椅背上，仿佛很享受这种让人窒息的气氛，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他话锋一转，“对于你当年的牺牲，调查局给了你多少报酬呢？”

　　撒加突然间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他唯一有余力做的就是摒退所有的“闲杂人等”，让指甲钻进掌心。

　　“调查局不肯加的部分，你可以自己补给我。今天你多出的部分，我保证你日后加倍的拿回去。”男人点烟的动作那样潇洒，火柴在空中甩过、熄灭，几乎保持着从未点过的长度，他已不是当年在滑板上找寻男子汉尊严的少年。

　　“这算是……报复？”

　　“这是报复的利息！”男人缓缓收起脸上的笑容，收起所有玩世不恭的表情，“没有我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不是吗？高高在上、风光无限的撒加，还能记起六年前因他而‘死’的少年？”

　　“我从未忘记过！一分一秒也不曾忘记——我欠你的！我失去的！”

　　“你欠我的？你失去的？除了让他们逐渐相信你真的不肯用一张磁盘来交换我的性命，你还为我做过什么？”

　　“你为了这个……恨我？”

　　“恨你？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自以为英勇，自以为我对你而言很重要！但是在拉达曼迪斯的枪打穿我的身体以后，请给我一个继续在无知的幻想里沉溺的理由！”

　　回应他的是一阵濒临死亡般的喘息和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喝！

　　“真是大义凛然！”和美神同名的男子再也听不下去，“没错，他是个狼心狗肺的混蛋！现在，就麻烦高尚的米罗阁下，离这个混蛋远些！”

　　后面的话，撒加不想再听，后面的事，撒加也不想知道。六年前，他以为米罗死了，他的世界轰然崩塌，只剩瓦砾；六年后，米罗活着出现，像一台巨型推土机在废墟上铲过，铲尽最后一点渣土后，扬长而去。

　　六年来，无论痛苦绝望如何侵肤蚀骨，他心底始终还有一丝安慰——他是被仰望着的，被爱慕着的，他的男孩曾经把呜咽呻吟咬死在嘴里，只为了不让他为自己涉险。他那么理解他，拼命装出无所畏惧的样子……这是值得他终身为傲的信任，一个少年的最纯粹的信任。

　　他始终坚信男孩是无悔的，男孩的无悔是他活下去的勇气，是他活下去的底气。

　　现在，勇气被抽走了，底气被抽走了。上帝和他开了一个玩笑，一个无比巨大的与他血脉相连的肥皂泡泡，破了！

　　卖火柴的小女孩其实是幸福的，能够在幸福的幻觉中死去，总好过在冷酷的现实中苟延残喘，尤其当曾经视为救命稻草的生存希望，最终被证实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的拙劣谎话时，那连本带利赔付的血泪，比之当初失去时的痛彻心肺，又不知要深刻多少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