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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发魂 ...

  •   发 魂
      青丝易斩,逝水难留。

      从接近那片土地的时候起,一种哀怨悲伤的气氛便自脚下湿润的泥土中渗出,然后渐渐笼罩了我的全身。
      渐渐黎明了,刺破黑暗的晨光穿透我身上诡异的白气,白气挣扎着搏斗着消弭于无形,我才终于得以呼吸顺畅。
      可是这个村子,却被更浓重的白色的哀伤之气包围着,就连阳光也在这种哀伤面前束手无策,仅剩了惨淡和无力。明明是盛世,在人间却能常常看到这种异像,比乱世时还要常见。
      几天前我听说了这个村子多“幽冥之像”,亲自到达以后,才发现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复杂。本以为最多只是几个幽魂邪魔作祟,没想到方圆百里都被笼罩在这种白气里了。这种彻骨的哀伤应该是来源于脚下这片土地,否则不会如此强大。
      我在村口的石碑处停下了脚步,仔细读着百年前的村志。
      村志往往是某个地方发生过的重大事件的见证,可惜很多普通的术士往往会忽略这一点。修道并不只是盘腿打坐,念念符咒,炼丹驱鬼而已。我每每想到这里,还是不禁替那些人感到惋惜,竟然将大好时光浪费到这些最微不足道的琐事上面。
      还是先看看村志吧。
      百年前,这里曾出过数名高官,是远近闻名的地灵人杰之处,物产也丰富,远近的女子纷纷以嫁入此地为荣,于是人丁兴旺,商业繁盛,辉煌一时。
      石碑是某位进士感念故乡而作的,溢满赞颂之词。
      来的路上我也注意到了这里的地势。青山环抱,清水流过,村子正处在天地灵气积聚之处,说是地灵人杰恰如其分。
      但如今,为何会有这样的幽怨悲伤之气呢?
      太阳渐近中天了,白气却依然不散,看来它的力量似乎是根深蒂固的呢。
      直到这个时辰才有三三两两无精打采的村民步出白气笼罩的村子。他们身后都拖拉着渔具,一个个神色疲惫,仿佛渔具都是重逾千斤,多说一个字都会累死一般。互相见到了也仅仅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没有任何多余的半句言语。
      我觉得有些不太对,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是否需要多停留一阵子,弄清楚来龙去脉呢?
      我与人接触还是少了点,也或许此地的民俗向来是少言寡语呢。
      我拦下了其中一个人,礼貌地做了个揖:“这位大哥,请留步。贫道道号白衣,路过此地,想暂留几日,请问村长在吗?”
      那个男人叹了口气。我惊讶的发现他的叹息中也同样充满了丝丝缕缕的白气。
      “村长家在最西头……,他……唉……,什么是爱,什么是恨?……又是一个长眠夜……”
      说完又是一声叹息。
      “多谢了。”我听得一头雾水,努力忍住随他叹气的冲动,屏住呼吸,等他呼出的白气消散后才敢透了口气。
      他们普通人类是看不到这些的哀伤之气的,日日夜夜受其影响,浑浑噩噩地活着,并融为其一部分,自身却不自知。
      我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远去,明白此处之人如此的倦怠,彼此间的交流少到几乎没有,人人封闭在自我的哀伤中。这应该不是他们本来的样子,而是经年累月受白气的影响所致。
      我看了看隐没在白气中的破败村舍,决定先去找村长。
      村长家的门开着,我试探着问了几下,却无人应答。
      我在犹豫要不要直接进去,毕竟不经允许就进入别人家里是很失礼的事情。
      犹豫了一会我还是就那样进去了。
      待会要记得道歉才行。
      村长还在昏暗的卧房中昏睡,床榻经年不见阳光,湿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这样的地方也能睡,而且他居然睡得如此……执迷不悟?我不善言辞,不知道这个词可不可以用来形容睡相,不过恐怕找不到更贴切的词了。
      我仔细打量着白气中的这个房间。残破,水气氤氲。
      或许此处常下雨吧。
      刚刚指路男子的话提醒了我,此处常睡不醒似乎是相当正常的事,已经见怪不怪了。看来又是这白气的关系了。
      看样子,不将白气驱散,村长是很难睡醒的。
      要想和清醒的村长谈话,也只有将白气驱散了。
      拈起一道符纸,正欲施法,心里却忽然转过另外一个主意:为何不去村长的梦里看一看?白气控制下的梦里,应该能有线索吧。
      窥人梦境不是正当行为,但这可是非常情况。白气笼罩下的人所作的梦应该与这白气的来由有关。
      我有了这一个新想法后,便收起了这道符。右手轻轻探向他的额头。
      待会要记得道歉。在进入他的梦境前,我提醒自己。
      白气朦胧的梦中,是潺潺的河水。
      风和日丽的河畔,白色的巨石旁,一男一女山盟海誓。
      男的儒雅俊秀,女的娇羞如花。
      “我希望这块石头就是仙界的三生石,这样我们在此所做的誓言就一定会实现的。”
      “晨哥,我等你。不管你能否考上,能否做官,我都在这里等你。”
      水中的倒影泛起涟漪,模糊了两个人的面容和身影。
      霎时风云突变。暴雨自黑压压的乌云中倾泻,砸碎了平静的河水。
      “为什么?为什么?他为什么还不回来?难道他真的是娶了宰相的女儿吗?他怎么能忘了我?怎么能!”
      她义无反顾地举起一把利剪。泪光闪闪的双眼中是愤怒和绝望。
      散碎的乌丝霎时遮天蔽日,散发出强烈的怨愤哀伤。
      水中又一闪即逝地映出了那个男子的面容,隐约是愧疚,是悔恨。
      村长就这样醒来了。
      他怔怔地看着我。眼神中的痛心和失落竟然与梦中男子惊人的相似。就连那愧对情人的歉意和后悔的眼神也几乎一样。过了好一会,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现实,而且在他床前的还有一个不速之客。
      他居然也不问我是谁,也没有打什么招呼,只是点了下头,算是表示他已经知晓了我的存在。
      我不得不先行自我介绍并说明来意:“贫道道号白衣,想来此处停留几日,还请村长行个方便。”
      村长叹了口气,幽幽的说:“住吧……住吧……”
      他就连说话也像是无奈的叹息。
      丝丝白气随叹息逸出。加深了屋里的浓度。
      我又问:“贫道有些问题想请教村长,不知村长是否方便回答?”
      村长以一声叹息作答。我姑且认为这是默许了。
      这个村子的人好像也对一切事情都漠不关心,毫不在意呢。
      我开口问出了自己的疑惑:“村里人都是靠捕鱼为生吗?日子还好吗?为何这么晚才出门呢?”
      “是阿……日子难啊……”村长边说边叹气,“鱼……越来越少……,早起晚起都一样啊,都一样……”
      “为何不种些蔬菜粟米呢?”
      “哪有时间伺候那些精细的东西呀……”村长叹息着摇了摇头,“种不活,种不活啊……”
      几句话功夫,屋里的白气浓得快看不清人了。
      我于是提议:“屋里太暗,咱们出去说话怎样?”
      好在他没有异议,机械的随着我的脚步,很慢很慢,很慢很慢地,再慢一点就几乎要后退了——不过终于还是走出来了。
      我也很想叹气啊。
      正午是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刻,只有这片刻的时间,白气才显得略微退缩了些,村子勉强露出了它的湿湿的轮廓。
      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我奇怪地问村长:“村里的女人呢?怎么都没见到呢?”
      村中又是一声叹息。
      再叹下去恐怕连正午的阳光也会被埋没掉吧。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女人嫁过来了……”村长叹息着回忆,“嫁过来的女人也都待不长,没多久……就回去了……。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了……”
      “为什么?”我觉得越来越奇怪。
      村长伤感地说了一句话:“伤心面对,不如挥泪离去。不去面对,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什么?
      我猛然听到这种充满玄机的话,闪了一下神,没留神脚下,差点把自己绊倒。
      村长又问我:“敢问人世间,何为爱?何为恨?”
      呃……怎么会问我这个呢,这个,这个问题可是很复杂的啊。
      因实在想不到村长竟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只好据实回答:“出家人没有七情六欲。”
      “你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啊……”村长喃喃道:“问世间情为何物?”
      他真的是在和我说话吗?我真地很怀疑啊。
      看着眼前一个干瘪老头大叹情为何物,我的汗毛都快竖起来了。坐立难安下,我找了个借口转移话题:“贫道有些口渴了,哪里有水,我自己来就好。”
      村长以一声叹息结束了自己的伤春悲秋之辞,告诉我:“向东走……,南边……有一口井……”
      我谢过了,小心地连连倒退,离他远点。
      午后太阳一偏,白气立刻又开始猖獗了。
      我找到那口井,坐下来歇了会儿,顺便整理了一下自己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
      这个村子实在怪异之极。
      看样子又是对我修行的一大考验吧。
      来到这里已经几个时辰了,举目皆是白气,却又找不出缘由。
      要暂时清除这白气对我而言轻而易举,不过那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白气似乎与此地浑然一体,除去后过不了多久还会照样重新出现。看人人呼出的叹息中,说话吞吐中,皆是白气,就知道这白气渗透得多么彻底了。
      究竟根源是什么呢?
      这该是山清水秀富产丰富的地方。百年前还相当繁盛,名声远扬。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竟能改变一切,甚至改变了地气呢?

      我也确实有些口渴了,便动手打了一桶水。
      井水中也尽是隐约的白气。
      或许村民是因为长年饮用这种水,才会令性情大变吧。
      我取了一纸符,打算化解了白气再喝。
      白气消尽了,我低头正要喝,却被桶中的东西吓了一跳。
      头发——
      长长的乌亮的头发,在水中迷幻地游移,一波又一波地摇曳,盘旋,舞动着身形。
      桶被我打翻了,湿了一身。
      水和头发溅了一地。
      我眼睁睁的看着那黑色的头发钻入地里,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刺溜刺溜”的声音。
      我屏息定神,睁大眼睛,看那一缕头发要去哪里。
      不看不要紧,一看,发现全村的房屋,墙中、树干、土地、石缝中,全都塞满了黑发。
      黑亮的发丝无处不在。
      我冷静的意识告诉我:你打草惊蛇了。
      我没想到“它”用头发的形式渗透得这么彻底。
      没时间多做思考了。
      我该怎么办?
      我闭上眼睛,放松自己的身心。
      很快感应到了它的存在。
      我尽力释放出友好的信息:
      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是来帮你的。
      我想见见你,亲自和你谈谈。
      过了一会,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想见我,就来河边。
      河边?
      我睁开眼,不敢深呼吸,暗暗吐纳几次,向河边走去。
      河水也是黑发遍布,怪不得鱼虾渐渐绝迹,耕地渐渐荒芜。
      那些人类看不到,否则早就会吓得全跑光了。
      走着走着,我渐渐有些明白了。
      问题应该就在河水源头。
      河水源头出了事,水质受了影响,不良影响在下游的村子逐渐积聚,并最终改变了原本的地气,也改变了人的性情。
      到了上游的某块巨石旁边时,我觉得四周似乎有些眼熟,微微一想:这不就是在村长梦中见到的地方吗?
      我找到梦中男女当年偎依的岩石,心中想着“它”,闭上眼睛,一只手试探着缓缓贴上了石面。
      一个长发少女出现在我的意识中。
      她的头发又长又黑,垂到脚踝。
      我走近她,自我介绍:“贫道道号白衣。叫我白衣就行。”
      她打量了我一番,才开口:“果然一身白衣,就像当年相公一样,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呢。”
      “外表皮相,只是皮囊。”我千篇一律的回答。
      我接触的人不多,所以也不知道我的相貌在人群中是好看还是不好看,至少还没吓倒小孩子,也没有什么人追着我求亲,应该是很平凡的相貌吧。
      “你们一样都喜欢穿白衣。”她靠近了,侧着脸说。
      “是因为这样才决定见我吗?”我问她。
      她摇摇头。
      “因为我想得到一个答案。”她在我面前,看着我一字一字的问:“什么是爱?”
      怎么今天人人都问这种我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我无奈地说:“出家人无欲无求,无爱无恨。我只知道执著有时会令人失去自我,放弃现实,陷入对过去的迷恋。”
      “何为过去?何为现实?”她步步靠近。
      “过去与未来相对,现实是一切。自我,梦幻,执著,都只是现实的一部分。”我慢慢思考着回答。
      “选择生活在没有痛苦的梦中,又有什么错?世人皆愿趋吉避凶,我也不过是为了自己过得不那么痛苦而已,活在梦中为什么不可以?”
      “趋吉避凶是为了未来过得更好,而你的行为却是逃避未来。”我给她指出。
      “未来如此痛苦,我为何要离开现在和过去?”
      “你还没有经历过未来,怎么知道未来是痛苦的呢?”我平静地问她。
      她沉默了。
      开始思考,是个好兆头。只要她愿意思考,就意味着开始接受现实了。
      她的身子轻轻飘起,坐到了岩石上,沉思着。
      流水潺潺,鸟鸣山幽。
      她忽然抬头看看远方逝去的流水,又俯下头看看我,说:“我就知道一般的人类哪能这么轻易找到我。”
      “怎么了?”我奇怪地问。
      她哼了一声:“狡猾的家伙。”
      “狡猾?”我怀疑地指指自己,“我?”
      “也难怪,都说狡猾是狐狸的本性嘛。”她看着我的一身白衣:“大名鼎鼎的轩辕白,修行中的白狐,早该认出你来的。”
      “一点虚名而已,不值一提。”原来是指我的身份吗?“但是这不能说明什么狡猾呀?”
      “怎么不能?”她“哼”了一声,“我问你的第一个问题你到现在也还没有回答,倒是一个劲地劝我放下执念。避重就轻,不是狡猾是什么?”
      “你问我爱是什么。”那个呀,“我确实不知道。有人说是互相理解,有人说是互相依赖,有人说平淡是它的真谛,有人认为疯狂才是它的本质。这个问题人人都有自己的答案。看来如果不亲自爱一次,是不会知道的。你如果不踏入现实,又怎能找到属于你自己的答案呢?”
      她的眼睛睁大了。“你说,不亲自尝试,就无法找到答案。”
      我点头。
      “她把我留在这里,无非是想要一个答案。看来,她错了。我也错了。答案不是站在原地就能找出来的。”她看着远方的天空,不知道是不是在跟我说话。
      “她是谁?”我问。
      “她的名字是赵香吟。相公有了外遇,她伤心欲绝,剪掉了满头的长发,埋到了当年定情的这块石头旁。于是我被留在了这里,替她寻觅一个答案。”她看看我,问我:“白衣,可不可以把我带回她的身边?”
      我答应了:“好,没问题。”
      “对了,”她忽然眨眨眼,“你没有被我的问题难住,或许是因为你没有人类的七情六欲吧。这是你修行的优势,可也是你的束缚。”
      留下这句话,她就消失了。
      连她都看出我的困惑了。
      我又何尝不是为了寻求突破而离开蜀山的呢?

      我睁开眼睛,从幻境中抽身,放下了一直贴在岩石上的手。
      挖出埋在巨石下的长发,收在行包中。
      再看看四周,白气已经在慢慢消散了。
      问问河边打鱼的村民赵香吟的事,慢慢拼凑出了事情的大概经过:很久以前,一个叫做赵香吟的女子,丈夫中了进士,但是过了很久才回来,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妻子安抚了,然后就一起去了京城了。至于断发一事,就没人知道了。
      看来那不过是个误会吧。
      一时的误会,一时的冲动,竟然影响了那么大一个村子那么多年。而且,就算我把断发收起来,没有几年的工夫这里也无法恢复旧有的面貌。
      我不由感慨,人类的情感真是不可思议。
      抬头看看天,晚霞红遍。
      该出发去京城,送它与主人团聚了。

      不过……我好像忘记向村长道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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