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七里

34、第 34 章

　　舟行过河，靠岸又费了一番周折，苏秦顶着风浪跃上岸边峭壁，将缆索紧固在大石上。兵士上前搀扶石弘上岸，石弘挥手阻住，回头来看端木。
　　端木走到他身侧，伸手提住他臂膀，带着他跃身起来，踩着缆索攀上岸边。
　　河上水花飞溅，半空雨丝横斜，石弘偎在端木身旁，冉冉而上。此去兖州，便是另一番天地，再不能叫他小瞧于己。思量未果，双足已然踏实在泥地上。

　　岸边又有一队兵士来迎，马匹用具备得周全。苏秦上前交代了，众人齐齐跪下，高呼：“恭应大赵太子殿下！”
　　石弘上前一步，命免礼。时至此刻，终教他找回旧日尊贵荣耀。一一巡视过眼前众人，继而放眼四围山野城池，这是大赵天下，也是石弘的天下。
　　苏秦略抬头，瞧见他一番意气飞扬的神色，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石弘正待迈步，身后有人悠悠一句：“太子既已过河，就此别过。山长水远，也不需再会了。”
　　石弘一惊回头，瞧见端木拱手为礼，说完一挥袖，便要向西而行。石弘大叫道：“先生！”言语间尽是惶惑焦急之意，不只众人，便是自己也听得心中一跳，忙收束心神，端起威严腔调，道：“先生曾允诺送石弘往兖州，现下要走，可不是食言而肥么？”
　　端木停住脚步，转过头来，奇道：“你现下已然过河，在兖州大军环护之中，再无性命之忧，自然可以平平安安往兖州去，我留下来做甚么？”
　　石弘心知他向来所思异于常人，虽听得郁结，竟也无可辩驳。眼看端木转头又要走，不由再出声叫道：“先生！”
　　端木转头看他，静等下文。石弘一握双拳，走上前去，拉过他塞在腰带中的左手，挽上衣袖，臂上一道伤血肉外翻，深及见骨。石弘低头拽住自身衣袍，用力撕扯下一副布帛，捧着端木手臂，仔细绑缚。
　　细雨仍急，苏秦接了兵士递上来的伞，走到近前与他二人撑开。
　　石弘帮扎完左手，又牵过端木右手，手心血肉模糊，却是羽箭划过的痕迹。再撕了一绺袍子，一道道缠绕在他手上。
　　端木低头看着手心，并不言语。石弘只是专心绑扎，苏秦撑着伞，看着二人。
　　四下众人俱是寂寂，只闻一片水声雨声，哗然，寞然。

　　石弘忽而抬头，炯炯双目望定了端木，道：“先生执意要走，请饮过石弘一杯饯行酒。”
　　回身一望，兵士马上多有带着酒馕，当前一人听得石弘言语，赶忙从鞍鞯拽下来。酒馕绑得甚牢，越是心急越是拽它不动，石弘索性走上前去，挥手挡开那兵士，自己用力拽下来。
　　木塞也紧，石弘将酒馕抱在怀里，两只手抓上去，用全副力气旋出来。
　　苏秦撑着伞，同端木站在一处，看石弘背着身，两肩太过用力，不停打抖。苏秦瞄过端木一眼，他面色青白，不见丝毫表情。
　　“端木何不同赴兖州，共襄复国大业？”苏秦低声道。
　　“我同石婆楼打过一个赌，石弘到了兖州，他便不能再起战祸，只有认输。”端木道。
　　“端木如此信他？”
　　“信。”
　　端木一字出口，苏秦隐见他眼中光芒闪过，怔怔然，坦坦然。
　　苏秦默然不语，这一赌即便赢了，却全无不战而胜之喜，端木心中，相必亦是诸般滋味杂陈，是或不是，即便辨别清楚，终究怅然。
　　“你需小心了。”端木转头看他，交代了一句。苏秦又是一怔，继而苦笑。
　　走到这一步，非是情愿，实是甘愿。苏秦侧转了身，看大河流水，滔滔如逝，悠然道：“家国天下，既投身进去，不过有死而已。”

　　石弘捧着酒馕送到端木面前，言语恳切：“石弘别无它物，先生也看不上寻常功名利禄，聊以水酒送先生。”
　　苏秦道：“太子，端木身上有伤。”
　　端木已然接了酒馕过来，仰头灌下。喝完丢开，看着面前二人，正要道别，眼前忽然一恍。
　　苏秦变了脸色。石弘迎上前扶住端木，两臂抱在他腰间，撑在他身前。“先生！”头一声叫得惶急。“先生。”第二声便压得极低。苏秦隐见他嘴角带着笑意，却是残毒已极。
　　“从襄国出来，困于重山，得遇先生，实是石弘平生之幸。先生这些时日教晓了石弘许多事，石弘一日比一日觉得离不开先生，总要想法让先生留下才好。”
　　“这一路上，不只先生，王叔也好，水行使也好，火行使也好，都教晓石弘许多事。石弘心中记下，若是有什么心爱的物事不能放手，不理手段，总要拿在手里才是。若是拿不住的，也不能送于旁人，不然只是终身痛悔。”
　　“木行使的三瓶酒，我拿了两瓶，一瓶销魂，一瓶盲目，一瓶夺命。虽不知是哪两瓶，总是让先生走不成了。”
　　“先生若是盲了，就可日日留在我身旁，我将外面诸般物事一一讲给先生听。先生若是死了，我便将尸身锉骨扬灰，收拢起来，挂在卧榻之旁，时时陪伴。”
　　端木眼前一片昏暗，便是耳畔言语也听不周全，他向后错了一步，石弘抢上来，抱紧他。

　　苏秦站在一旁，石弘言语字字入耳，一时恐慌无由，从端木望到石弘，竟是插不下手去。
　　端木按住石弘肩膀，站稳了身形，茫然不见眼前事，心中却是一片清明。他推开石弘，对着身前混沌一片，估定方位，忽而一笑。
　　石弘心中一凛，那笑真是好看，畅如高歌，欢如千道春雨丝丝纷飞。
　　端木一掌推在石弘肩头，倒翻出去，从大河陡立的岸旁落下，没入滚滚逝水之中。

　　石弘猛扑到河岸之旁，俯身看河水翻涌，哪有丝毫人迹。转身朝身后喝道：“放渔网！放渔钩！兖州水师名甲天下，总有法子捞上个人来！快快打捞！”
　　众兵士听令，提着铁钩上前来。苏秦合拢伞，站在众人之前，垂手而立。
　　“苏秦！你不听我号令么？”石弘喝道。
　　苏秦直直跪下，低头不语。石弘冲到兵士跟前，夺过一人配剑，一剑刺在他肩头。长剑入肉，再深入便慢了些，石弘顿住。苏秦抬眼望他，一字一句道：“太子，士可杀，不可辱。”
　　石弘退了一步，丢开手中剑鞘，一片茫然神色。“水里那么黑，他向来不喜水底，就让他沉在水里么？”

　　石弘站在河岸看了许久，苏秦跪在他身后，众兵士纷纷跪下，无人敢上来说话。
　　末了，石弘回转头，四下看了一圈，扶起苏秦来，道：“石弘一时激愤，对不住督尉了，还望督尉宽宥。”苏秦抬头看他，全无方才半分失态，端正肃然，俨然王者气象。
　　“众将士！咱们回大营！”石弘高呼了一声，众人轰然应和。
　　一行人先后上马，蹄声阵阵，却是往兖州大营而去。此行终于见果，只是送行之人一一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