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七里

27、第 27 章

　　石婆楼大剌剌坐在屋脊瓦片上，抱着一坛酒，向端木举起，笑道：“你来迟了。”
　　端木跃过去，落在他身边，两手拢在袖中，平声道：“遇见佛图澄，耽搁了一阵。”说完眉头一皱，瞧见石婆楼敞着衣襟，胸口横竖包裹了许多绷带，犹带血迹。
　　石婆楼拍拍身侧瓦片，道：“你拣了个好地方，无椅无塌，席地而坐罢。”

　　“有话便说。”端木站定不动，石婆楼笑道：“你不坐，我便不说。”径自拍开酒坛封口，仰头往口中灌，端木一手搭在坛上，不等他酒水入口，将整坛酒都搬了去，坐在一旁。低头嗅了嗅，虽比不得廖觞那三道酒异香，也算好酒。
　　端木正要喝，石婆楼一张脸凑到了肩颈间，皱皱鼻子，道：“你喝了酒过来？廖觞请你喝酒了？”
　　端木不及回答，石婆楼一手搭在他腕上探脉，一手往脸上伸，要看他口中。端木将酒坛挡在他脸前，竟撞到了额头，一声闷响。“酒中有毒，也等不到你来看了。”
　　石婆楼拍拍脑门，嘿嘿闷笑，眼瞧端木一口接一口的喝下去，张手要抢。“给我留些。”“你伤着，喝什么酒？”“酒能疗伤，不喝才要人命。”到底夺过酒坛去，长饮了一口，端木在坛下一拍，伸手一圈，又将酒坛抱走了。
　　“你喝不喝没什么，先把要说的说了。”
　　石婆楼扑了一回，错手没抢到，抬头见端木平板着一张脸，望定了他不动，讪讪收手。他揉揉胸腹，顺下酒气，这才道：“请你过来，就只是想看看你。”“看过了，再会。”端木便要起身，石婆楼伸手挡住，“就知道你这副脾气，只好找了话问你。”

　　“那张瑟毁了？”石婆楼终于问出的，却是这么一句。
　　端木微一怔，点头应了。他于山中得瑟之时，数次谈及瑟中之秘，均是毫不在意，此刻问起，却是神色肃然，眼望着前方夜色，头也不转。
　　“可看过瑟中物事？”“瑟是破开的，只怕一并毁了。”端木道。
　　石婆楼略点点头，又笑起来，“毁了便毁了吧，也少些念头。你可知道，这瑟中究竟是什么秘密？”“隐约猜到些。”“不错，能用来辖制我义阳王的秘密，原也只有一样。”
　　石婆楼谋略胆识皆在石衍之上，唯一的不妥，便是身世。大赵太祖皇帝早年征战之时，曾有一妾室为敌部所俘，一年余后救回，不出数月便诞下了一名婴孩，小名虎，太祖皇帝赐字婆楼。
　　“父皇视我如己出，十余年间不曾有稍许薄待，我练了新武艺，又或者打了胜仗，他更是加意赏赐。他临终之时，要我不动石衍的天下，我便应了。只是他仍将那道密诏留给了石衍，诏中所述便是我生身之秘。父皇从不曾对我说起，也不许任何人提及，却在死后留下诏书文字，石衍若起意除我，便是铁证。”
　　石衍帝继位之后，石婆楼封王平阳，改名平谷。义阳王数年间不问政事，只是同近百清客喝酒论剑，日日玩闹，直至石衍身死。

　　“瑟毁了，便无法可知你身世之秘？你知道了又待如何？”端木问道。“瑟毁了，天下便无人再能要挟于我，知道不知道有什么干系？”石婆楼大笑数声，抓过酒坛去，仰头又灌。
　　“你将数千僧兵坑杀山中。”端木道：“全无笼络四方人心的仁义，却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残毒，以你这般行事，当真想要争什么江山？”“那些个贼秃，各个以佛图澄为神仙大圣，痴迷太甚，无可救药。放了出去，难保不结党作乱，又或者流毒世间。杀个干净正是为了天下人。”
　　端木也不接话，拿过酒坛，瞧瞧剩下个底子，举起往口中倒。
　　“你心中觉得我不对是不是？”石婆楼拉开酒坛，凑前追问。“石婆楼。”端木抹了把酒迹，道：“我会赢你，你不要坐这个帝位了。”

　　“哦？”石婆楼一根浓眉也抬了起来，笑得忽有些怪异，仍是就着凑在端木肩侧的姿势，问道：“端木要如何赢我？端木同我约定，你将那小儿送去兖州，便算你赢。现下那小儿虽不在，你却在我面前，我只需关住了你，又有谁送他去？”
　　一番话乍听句句有理，再听却句句无赖，石婆楼为人向重言诺，这一回却是叫廖觞的主意点醒，竟而耍开无赖手段。
　　端木听在耳中，不惊不怒，抬头看着他。“你要关我？用什么，还用捆龙索么？”
　　石婆楼忽觉得耳根热起，他这句话，不知引了多少新旧事情出来，须臾间想到床榻之上，并住的手，渗出来的血，再往下，摸在手里的身体细长，有时挣动。犹记得他惨白的一张脸晕开淡淡颜色，皱着眉头，定定望过来，于是把腰带覆上眼，不让他看。
　　石婆楼凑得更近些，一手挡在他眼前，暗夜月明，他一对深黑的眼不见光彩，却更是森然，入心一般。石婆楼胸腹伤处也觉微微痛起，他另一手搭上端木肩头，人也靠了过去。端木不言，不动，石婆楼缓缓提了一气，便想强推他往后倒下。

　　屋脊上，身后不足丈许处，瓦片轻声一响。石婆楼一怔回神，转头瞧见纪无虞端端正正的站在屋檐之上，也不知站了多久，终于忍不住弄出声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