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梦兰烬落无声》浅雪轻寒

31、相思寸染

　　九重天阙，晨曦暮霭。紫皇顶的桃花开落几个轮回，光阴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流淌。
　　太微殿上永远都有处理不完的公务，帝君大人回紫微宫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只剩下仙仙独守的紫微宫冷清得令人无所适从。于是她常去月老府上，月老迟迟未归，想必是在凡间忙得厉害，但也有可能是一时兴起喝多了偷带下界的仙酿，醉卧山林一梦百年。好在月老府上的仙侍们都与仙仙混得很熟，所以每日前去，总有好茶鲜果招待。无人之时，仙仙也会翻阅月老的手札。碧姬诡计逼仙仙看清了自己的心，却悟不透这份情。她琢磨着月老司掌姻缘，理应对儿女情长之事看得更为透彻。她却未曾想过，倘若情之一字，只言片语便可解惑，世间还哪来那么多爱恨纠缠。

　　转眼间，七夕至，黄昏时分便有无数喜鹊飞往天河，去为那牛郎织女搭桥。
　　雪儿也拉了仙仙去，拣了处河畔坐了，远远瞧着喜鹊们忙碌，一片熠熠星光没到两人脚踝处，流淌得无声无息。继仙仙之后，本就年长于她的雪儿与阿恒也水到渠成地化得人身，雪儿自是出落得温婉可人，阿恒倒有点出乎仙仙的意料，昔日任由她和雪儿欺负的腼腆阿恒，如今竟长成了浓眉大眼的英气少年，不过性子依旧在那，仙仙才两句夸赞便给他闹了个大红脸。每每此时，仙仙便觉得上天着实待她不薄，往后哪怕还有比现在更低落的时候，总还有他们在。
　　仙仙长吁一口气，连日来的闷闷不乐终于消散了许多。她扭脸发现雪儿早已泪眼婆娑，不禁惊奇，暗忖挚友果真心灵相通，她心中所想，竟将雪儿感动哭了么？
　　仙仙扑过去正要抒发感言，不料雪儿却将她的脑袋推开，啜泣道：“你瞧他们，真的好可怜。”
　　仙仙顺着雪儿所指，默默望着抱头痛哭的牛郎织女，一时无语。
　　那气氛着实伤感，仙仙想，不知西王母有着怎样一副铁石心肠，方能责令这对有情人生受别离之苦，年复一年，至死方休。她虽知此念不敬，却也忍不住为牛郎织女痛惜。
　　雪儿吸了吸鼻子，小声问仙仙：“你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一期一会，如此煎熬，值得吗？”
　　仙仙毫不犹豫道：“喜欢一个人，自然值得。一期一会，总比永不相见的好。”
　　“那，什么是喜欢呢？”
　　仙仙默思片刻，近来她的那点小心思也快憋得受不了，只想找人倾诉，不料未等他开口，雪儿已自言自语道：“阿恒说喜欢我呢。我……好像也是。”
　　仙仙吃了一惊，自己的小幽怨顿时抛到脑后：“真的吗？快说来听听，是怎样一种感觉？”
　　“我也不确定啊。”雪儿扭捏道，“只是一刻不见便会想他，想到他就忍不住欢喜。有什么好的，总想拿去给他，不开心的时候，也总希望有他陪着。”
　　“那他呢？”仙仙全神贯注地听着。
　　“他呀，”雪儿歪着脑袋想了想，俏然一笑，“他觉得我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孩儿。”

　　仙仙回紫微宫的路上，与驾车东行的昴日星君错身而过。她与雪儿一夜私语，虽然话题全都是围绕着阿恒的种种，却令她由衷地为朋友们高兴，同时觉得自己对情爱之事似乎也通透了许多。
　　和往常一样，仙仙特地绕了个弯，经过天枢殿时张望了一番，视线所及之处残烛昏暗，仍是她离去时的原样，不像有人回来过。她怏怏伫立许久，一时也不知何去何从。轻灵的风从耳畔细细擦过，仿似一缕若有若无的轻叹，她忽而心念一动，毫不犹豫地转身朝兰圃奔去。
　　拂晓的天际破开一抹烟青，寂寂弦月唯余浅淡轮廓，三两颗疏星错落明暗，氤氲浮光里的兰圃开满了品相各异的花株，姿态雅致，婷婷娟秀，晨雾迷离中犹有露珠晶莹。果然不出她所料，有白衣仙人立于朱漆花格下，独赏幽兰。

　　仙仙一眼便认出帝君大人手捧的是那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九瓣兰蝶。此花通灵，虽在紫微宫存活了这么些年，却一次都没开过，也难怪帝君大人会如此惆怅。
　　仙仙停下脚步，踌躇再三终不能近前。她面对帝君大人，似乎再也回不去从前那种没心没肺的时候了，但在帝君大人眼里，她依然是只灵宠，倘若不能令主人开怀，那么她其实已经失去了陪伴左右的资格。留她在，不过是多年的情分吧，仙仙不无酸楚地想。
　　她黯然折返，耳边似乎响起帝君大人的叮嘱：“今后晚归，记得和乐清说一声。”
　　清晰得不像源于回忆，仙仙一度以为是幻觉，然而幻觉也好，帝君大人很久都没有记挂过她的行踪了。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那声音又一次响起，带着点无奈：“你在那里做什么？天河边的冷风还没吹够吗？”
　　仙仙倏然转身，帝君大人的目光柔和清亮，静静地停在她脸上。
　　本应欣喜至极，却似近乡情怯，她垂下眼帘低喃：“我以为大人并不在意……”

　　离夜将她瞧了一会，笑道：“不在意什么？你找借口贪玩的本领倒是大不如前了。”
　　轻松随意的口吻让仙仙恍惚觉得其实一切与从前并没有两样，她贪玩犯错，他略施小惩，有时明知会被发现，却总忍不住。现在回想起来，真正屡教不改的，原是她那孜孜不倦的试探，在他广纳众生的胸怀里，究竟有没有专属于她的小小角落。
　　刹那的幡悟令她更加手足无措，没等她掩藏好小心思，他竟抬手拭过她眼角，几分讶然：“怎么哭过？”
　　温润的指尖划过之处顿如火燎，她慌乱摇头：“没，没有啊……”
　　他俊眉微蹙，旋即了然：“鹊桥之会虽为佳话，却未免太过感伤，你本不谙世事，何必自寻烦恼？”
　　“银汉相隔，感伤何用？仙仙只替他们不值，若换作我，绝不言弃。”仙仙脱口而出，“大人为何不帮帮他们？”
　　“凡事有果必有因。当初若非织女私动凡情，罔顾天规与凡人产子，又怎会有这割不断的牵绊。除去血缘，不过一杯忘川便可尽弃前缘。她既一意孤行，就该想到迟早会有今日。她所求的，原本就不是长久。”离夜顿了顿，“况且王母之命，从未因旁人而动摇。若换作你，又待怎样？”
　　仙仙默然，西王母执掌天规，又属位份极高的上古神族，看尽世间百态，儿女情长怕是早就不入法眼，纵然铁面亦不为过，帝君大人作为晚辈，确也不便拂逆她意。据传就连如今这七夕鹊桥夜，已是帝君大人极力转圜的结果。
　　她气馁地低头，在帝君大人面前，果然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只得绞着衣角呐呐道：“仙仙莽撞……大人近来身子可还安好？”
　　半晌无人应答。
　　离夜耐心等着仙仙抬起眼睫，那双明澈的眸子盈如秋水，流淌着羞涩与不安，却又浓烈如许，无声地烙在他心底，微微一疼。他闭了闭眼，浅笑依然：“我当真再好不过，你不必心存内疚，更不必拘谨。我说过，瑶光阁永远是你的家。在自己家中，你从前怎样，如今依然怎样便是。”
　　仙仙轻轻抚弄九瓣兰蝶，声如蚊咛：“那在帝君大人眼中，我究竟是怎样的？”
　　话似无意，心头却一阵紧缩，连呼吸都变得轻微，终究不敢再与他对视。

　　时间仿佛凝固，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心跳都已疲惫，方才听见离夜平静地说：“你很好，只是天界并不适合你。”
　　漫天风露携着清绵花香，沁入五脏六腑，却有些微的苦楚，仙仙张开手指捂住眼，指缝很快一片潮热。
　　她装作仰头看星星，可九重天的星光那么近，近得仿佛触手可及，生生将眼睛灼疼，她忍了好久才能够出声：“为什么？”
　　她其实并不想知道答案，可他的每句话都字字清晰：“你那日说，想与朱雀他们一样。但其实，你不是他们，你受不了刻板天规，你做不到独善其身，可事实并不会因你而改变，这样下去你只会越来越痛苦。”他缓下语气，温和得就像在哄一个任性的孩子，“更重要的是，你若真想得成正果，至少还需要闭关静修三千年，这么漫长的孤单，你确定不会半途而废吗？”
　　她说不出话来，只能摇头。不，不是这样，做不做神仙无所谓，我不过是想和你在一起。只可惜，有此奢望的，从来不止她一人，心愿落空的，也不会只有她一人。她实在是太平凡不过，微末如尘的心事，又怎能期望他懂？
　　她勉强抑制话音中的颤抖：“对不起，我已经很努力……”
　　这一次，他甚至不等她说完：“你没有对不起谁，更不需要因谁而改变。原原本本的你，就已经很好。这么多年，我的心血并未白费。有些事情纵然你现在看不明白，但总有一天你会清醒。我不希望到那个时候，你会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一番劝慰，本是妥帖不过。然而在这样一个晨昏交替的时刻，天地混沌，万物朦胧，那话里话外似乎也沾染了些意喻不明的情绪，就连略显暗哑的嗓音都含混着未及掩饰的心疼，只是听的人顾自柔肠百结，无暇分辨。

　　“我没想过那么远……”泪水扑簌而下，仙仙渐渐语无伦次，“将来悔不悔谁能知道，我现在倒难受得紧，但与大人你也没什么关系，你不用管我，我哭一会自己就好了……”
　　话音未落，肩头忽然被握住，转瞬间竟陷入一个熟悉的怀抱，沾满泪水的脸颊抵上坚实的胸膛，她的抽泣戛然而止。
　　只闻头顶上方倦倦喟叹：“相伴一场已是缘深，若早早耗尽，岂非辜负？”
　　仙仙睁着迷离泪眼，怔然半晌，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依旧什么都不明白，垂在身侧的手臂抬起又放下，指尖触到薄凉一片的素锦，恍若庭前的如水月光，很多年后，这一幕在仙仙的脑海中仍然纤毫毕现，而此刻涌现在她脑海中的话语亦不过印证了宿命的轮回。胸腔深处隐有碎裂的疼痛，她却只能言不由衷地回应：“仙仙因七夕伤怀，一时胡言乱语当不得真，还请帝君大人不要放在心上。仙仙对帝君大人的敬仰，与六界众生并无二致，除此之外，只愿尽心竭力恪守本分，以报帝君大人亲厚之恩。”
　　冠冕堂皇的话语，几乎连自己都能蒙过去。从前许多年都懵懵懂懂过来了，今后一定也可以这么过下去，放弃自己，至少还能在你身边，直到缘尽，直到情灭。
　　她拼劲全身力气才得以抽离令她无比眷念的怀抱，却再也掩饰不住脚步凌乱。
　　风吹落最后一颗摇摇欲坠的泪珠，滴在草叶之上，九瓣兰蝶蓦然绽放，其状如莲，皎洁如月，紫烟轻笼的瓣尖清丽缥缈，恍若晓天明霞。四千余年，天上人间，仅此一现。
　　离夜缓缓拂过花瓣，双目清冽且明净，明净到近乎哀伤。

作者有话说

　　终于在今天更完了一章，没有偷懒哦~祝今晚看文的亲们做个甜蜜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