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谋》潇湘蔚然

82、何处惹尘埃（中）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初见时，惊鸿一瞥，白衣胜雪，唇如朱砂发如墨，凤求凰仿若犹在耳边，红酥手，醉相思，凉亭浮沉酒一觞，大梦不知醒。
　　离别时，渐行渐远的路，那人逐渐模糊的身影，一把折伞，万千雪花，那人孤零零的站在城墙之上，不思量，已难忘。
　　再见时，白衣依旧，容颜不改，却白发如雪，寸寸断肠，寸寸伤，触手冰凉，缄默心痛不能自已，当年的丰神俊朗的人，我最不想他伤心的人，却在这般年岁白了头。
　　头疼欲裂，脑中反复的都是那短短的几日，他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不停反复。
　　如果可以，我情愿不醒，倘若可以，我那年不会去朱凤城。
　　若是这样，他便可以不伤，我宁愿不曾相遇。
　　几经挣扎睁开眼，触及眼底的是一个白色的简单的帐顶，有些惘然，晃了晃脑袋，伸手抚额，却触及满脸的泪水，我一愣，还有泪水不自觉从眼珠滚落。
　　旁边熟悉的声音传来，是左九宇的：“七苦，可是头疼？”
　　我皱了皱眉宇，就是脑袋有点涨，到不是很疼，摇了摇头，我何时会痛的在梦中痛哭流涕了？用衣袖胡乱的往脸上抹了抹。
　　“梦到什么了？”她从桌前端着一杯水，做到床边，此时，我才发现这间房，可不是我在天剑门时住着的房间吗？原来已经回来了。
　　细细的思索了下，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接过她递来的杯子，润了润干涩的喉咙，方带着无力和对自己升起的怒意，我颓然的道：“跟以往一样，什么都不记得了。”
　　手不自觉的捂上心口处，以往有害怕，有难受，有温暖，还有恨……
　　而此刻唯一的感受，是心疼，就算不记得梦中的是什么，心也在不自觉的隐隐作痛。
　　“师父，我昏倒前，发生了什么，我们不是在赶路吗，为何突然回来了？”我不解的看着左九宇，想从她那里知道些什么。
　　我的记忆，只在我们进入了朱凤城，然后，然后怎么了？
　　左九宇眼神在我垂下眼的刹那，闪烁了下，接过我手中的杯子放在一旁，才淡淡的道：“也没什么，你突然晕倒了，我心下难安，便急急带你回来了。现在可还有什么难受的地方？”
　　我摇了摇头，未在多言。
　　左九宇伸手搭了搭我的脉象，淡淡得道：“许是我那几日温养你的经脉操之过急了些，才使得你的身体，进入休眠来吸纳，我观你如今脉象，确实好了些，明日便搬来我的院子，好好修炼。”
　　我抬眸望着她认真的侧颜。
　　我原以为那是她想骗我回来的戏话，并未当真，学武，如常人一般，经脉重塑，每一样我都不敢想，而她却是认真的，为什么？对一个替身，为什么要这么好？
　　我惊愕的张大的嘴，她却第一次对着我笑了，忍俊不禁的道：“怎么，你当为师是说笑来着？”转而，神色一肃：“明日起，就算你喊停，为师也不会心软，1年的时间，为师定要你成为名副其实的天剑门人。”
　　那时，我也只当是左九宇的一厢情愿，时间若有经脉重塑之法，即使我不懂，我也知道，毕竟引起轩然大波，而当1年后，我真的拥有左九宇一半功力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那不是骗我的。

　　经脉重塑，常人不能预想的痛苦，那么多年没人成功，只因不止是药材金贵稀有，不是光有银钱便可以；要有功力深厚之人，甘愿损耗功力为你传功；再者，那人要受得了这般苦痛，活下来，悟密卷——浮生心法；缺一不可，如是最后悟不了心法，此人最后经脉会因过多的内力，在几年后暴毙而亡，这是卷宰中缺失的那部分所记载的，而若是悟了，则可吸收经脉中的内力，为己身所用，也就是说，运功之人所用功力则会变成练此功之人的内力，转借内力 ，不得不说，此密卷逆天非常。
　　只有悟我浮生如梦，方能大梦初醒，重生在世，自在逍遥。

　　1年中，我每日都要泡药汤，其中药材的金贵，也只有天剑门，才能如此消耗，日日连绵不绝的送来小院。
　　这个药汤有多好光从价值就能看出，一个小国，都不一定能凑齐。而我却日日要泡着，每次泡汤2个时辰，每周换一轮，略调整药材。
　　第一次埋入汤中，我不过才泡了一会儿，浑身便如针扎般，经脉中的疼痛非常，脸色苍白，汗水一颗颗落入汤中，我咬牙，嘴唇都咬破了血，不觉呻吟出声，最终克制不住的挣扎着要起来，左九宇在一旁按住我的肩旁，不管我的求饶和惨叫，只是把我按在桶中。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要逃离，却无能为力，浑身痛的，仿若无数的小刀割开自己的经脉在愈合在割开，疼的脑袋嗡嗡作响，最后还是受不住的晕了过去。
　　醒来时，左九宇在我的身后，传着功，身后传来声音，叫我闭眼，集中心神，我闭上双眼，心无旁骛的遵着她说的话，默念心法。
　　日复一日，从初时泡汤的惧怕，到慢慢的能咬牙坚持。身体一日日的好转了起来，手上已有劲道，可以舞剑。
　　左九宇给我的密卷功法，对我而言，并不是那么难，只是每日的内力推行周身，都需她来辅助。
　　那卷法，确实高深，晦涩难懂的言语，有着道家的内蕴。
　　每个字我都认真研读，但是字字明了，但真正的精髓却仿似它仅在我眼前，我触手可及，却远在天涯。

　　左九宇说，那是因为，我还未悟，所有的悟法都需要机缘，机缘未到而已。若是哪天那天到了，我便可以融会贯通。
　　每步功法都有缘法，我是与这部功法有缘的。
　　我原不知左九宇是如此相信命法之说的人。我想笑，但是她下一句我却笑不出声了。
　　她说，天剑门盛名在外，总有人不服此理，几百年来门人的陨落和受伤的多不胜数，却未有2人能练就此密卷，你知是为何？难道是缺药材和武学之人？
　　她摇了摇头，差矣差矣。
　　浮生卷从来都在藏书楼之上，虽为密卷，却从不避人。我师父说过浮生卷有灵性，它会挑选有缘人，若不是有缘之人，初练时便会经脉逆行。
　　还记得你第一次习之的情形吗。
　　她眼眸暗沉。
　　没错，我赌赢了，你必是可以的。
　　她抬眸看我。

　　大道无情，没有一样东西是轻松便能得到的，没有经历过风雨，哪能见得到彩虹。这个卷法，最终带给习者的是重生，但是也是清心寡欲。大道无情，无情方的自在。
　　我得悟卷法精要之时，已修炼了半年之久，那天之后便有种灵台清明之感，之后的修炼，便事半功倍。
　　自从悟的精髓之后，我对武功之外的事情，记忆都淡的很，不太放在心上，久而久之也就真的忘了。
　　犹记得，那时，左九宇的一席话后没多久，机缘便到了。
　　我再次看到了小僧。
　　他站在山门前看我，仍旧是春风拂面的感觉，只不过添了些风尘仆仆。
　　仿似没想到真能见到我般，他呆愣了半响，双手合十，手腕间的紫玉佛珠剔透干净，就如他的人一般。
　　他道了声哦弥陀佛。
　　我问他为何而来，可是来看我?
　　他垂下双眸，又开始转动佛珠，却未抬眼看我，只是轻声说，那一别之后，他心中始终难安，走了许多地方，看见许多人，都还是会想到我，他想许是放不下我，便来寻我。
　　我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却在下一刻，红了脸，我呢喃道，那个，那你现在看到了，那，那你还想和我说什么。
　　他抬眸，淡笑从容的道，世间一切皆缘法，我是他的缘，却不是他的法，小僧看我一切安好，便放下了。
　　我皱眉，那你来寻我为何。
　　因为放不下，如今看到便放下了。他淡淡的道。此去一别，再见不知何时，望姑娘珍重。
　　你看我，是为了放下我？那不来看我，就放不下了吗？放下不放下，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何苦跑这一趟？
　　看着他磨坏的鞋，我知道这一路其实不易，却不懂，他千山万水跋涉而来，只为了看我一眼。一眼就能放下了？
　　他笑了，风轻云淡，眉宇见有着从容。
　　他脱下紫玉佛珠，递于我手中，道，这佛珠深受佛法，带有佛性，望能点亮姑娘的心中迷障，姑娘收下吧，也不枉我走了这一路。
　　转身，便走了。
　　我捏着手中的紫玉佛珠，辗转着，想着那人经常的动作，一遍一遍。
　　傅涵烟出现在我身边，看我拨弄着佛珠，转眼看着如尘离去的地方说：他此去，应该会灵隐寺继承主持了吧，听说这段时日，他当过封来国的国师，如今封来国内战和民心已定，他便来找你了，全了私心，便回去做他的高僧，心怀众生了。
　　我看着傅涵烟，第一次问出了口：你为何要嫁我，你明明不愿，当年还挣扎着想帮我逃走，如今为何如此泰然受之。
　　傅涵烟哈哈一笑，爽朗不羁的道：世人皆有所图，却不可能从一而终，总有轻重，我有最想要的，那么牺牲一些想要的，理应如此。人不能什么都想得到，没什么好自怨自艾的。
　　他转身回头看我，我选择的，我从不后悔。如此便好。
　　他离开时，我仿佛初次看清了他，这样的一个人，他忠于自己，活得潇洒自在。不会去想那些纷纷扰扰，他懂得取舍，所以活得自在。
　　而小僧……
　　看着连绵不绝的山路。
　　当年凤鸣舞离开之时，我也是如此的看着，那时候不懂放手，我常想去寻他，然而寻他，问他那几年我失去的是什么，他在哪里找到的我，我又应该回那里去。因为在天剑门，我始终找不到归属感，而在梦中挣扎着的，醒来就忘了的，我也想知道那是什么，是否有人在等我。
　　我想得到我的过去和记忆。
　　然后小僧却告诉我，在意的也可以放下。
　　他离开时那抹淡笑，我一点也不怀疑，他是不是在说笑，出家人不打诳语。
　　小僧说此去一别，再见不知何时，我却心知，可能无望了。
　　我的长途跋涉是为了得到，而他的长途跋涉却是为了放下。
　　放下也需要机缘，不是说放下便能放下，心之所向，非人可控，而小僧的这一路在看到我时，便放下了，他说我一切安好，便可放下。
　　那我呢，是否我得到我过去的回答，就能放下？我扪心自问，不是，我想要得到的不止如此，而我真的想要的是什么？得到了一个，就会有下一个妄求。
　　我想要过去，可过去能带给我什么呢，如果真有人等我，为何那么多年从未有人来寻我？或许我只是不信。
　　我想要习武，如今也算梦想成真，这些有多不容易，简直就是想也不敢想的，如此好运气又有何好自伤的？
　　人总不能什么都得到的，舍得舍得，有舍必有得。
　　傅涵烟说，人不能什么都想得到，自己选择的，不要后悔，便好。
　　握紧手中的紫玉佛珠，心中一片透亮。
　　世间万物，本没有拿起和放下之说，心中有执念，才会放不下。
　　人都有其命数，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若苦苦纠缠不放，便是强求了，必得不到大自在，得不到快乐。
　　各自安好，各安天命，寻自己的路，走自己的道，人生来一人，本无伴，为何总要寻觅。
　　左九宇曾说，忘记的便是不重要的。
　　若是当时我选择了忘记，何苦如今苦苦寻找，既当年甘之如饴，则如今就应不悔初心，方的始终。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放下，才得自在，心若不动，则不伤。
　　看了看那山路，我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心境忽然开阔了，浮生心法，法随心动。
　　这是小僧送我的一场机缘。
　　把紫玉佛珠缠绕在手腕上，转身，我走进了门内。
　　此后再无前程往事，只争朝夕。
　　身后景色依然。
　　苍山依旧。

　　那之后，或许我并不觉得，但是左九宇注意到了我笑容开始减少，对于疼痛也开始不在意，不会过问多余的事情，对于武功的执迷却到了一定境界。
　　我，开始不在意周遭的一切。
　　可喜可贺的是，我可以自行修炼了。
　　当日，我便拒绝了左九宇温养经脉之举。这半年之久的时间，我看在眼里，左九宇的功力日渐在减少，而她除了和我在一起的时间之外，其余的时间都在闭关。
　　就算她是汪洋大海，几百年甚至几千年难得一见的奇才，也经不起每日的内力消耗，如一个漏斗有了一条细缝，就算多有家底，也只是时间问题。
　　最近几日我都能看到她传完功后，额上细密的汗水。或许换常人，早就已经油尽灯枯了。
　　从我学会心法那刻开始，我便知道，那哪是温养经脉，那是用她的内力在修复经脉。
　　慢慢的，我开始放下了，左九宇不管图什么，都不重要了，她的付出，确实够多了。
　　从那一刻，我从心底客人她是我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她都是我七苦的师傅。
　　她为了我不顾天剑门的门规，动用密卷，不顾众长老的劝说，一意孤行的每日用稀有的药材温养我的身体，她甚至不惜损耗自己的身体和内力，来修复我的经脉。
　　若是这样，我还心如磐石，那便不配为人。
　　因此，现在每一句的师父，我都是发自肺腑的。

　　今年是一年一度的天剑门收徒大会，我站在天剑门的广场上，立在左九宇身边。
　　天剑门钟声响彻天空，一共9声，九九归一之意。
　　1年了，我终于配站在左九宇身边，门派大比中，我脱颖而出，力压群雄，做实了门主关门弟子的名号。
　　当年的只是一把观赏物的清心剑也终于在几年后，绽放夺目光彩，喜悦的剑鸣声声悦耳。
　　没人能想到，当年的七苦，真能练成浮生心法。
　　正是人生意气风发时。
　　一袭门派内门弟子服饰，面容淡雅高洁，温润如玉，玉冠束发，白衣翩然，银云流纹腰带，衣角的佛纹隐隐流动，右手衣袖间若隐若现的紫玉佛珠，左手执青色的清心剑。
　　此时的七苦，谁都不会怀疑，我的能力和站在这里的资格。
　　我仰望天空，仙鹤飞过天际，啸声而过，白云艳阳。
　　底下的白衣门人，皆掷地有声的，宣扬着誓言。
　　左九宇站在最高处微笑的看着。
　　傅涵烟在左，我在其右。
　　盛宴开始。
　　手指无意识的摩擦着手中的剑，仿若情人一般，此时方明白，天剑门人为何人在剑在。
　　心中唯有剑意，以剑证道，酣畅淋漓，人之一生，转瞬即逝，逍遥自在，一把剑一个人，无牵无挂。
　　往事皆已忘，便随风而逝。
　　人不能总回头回望过去，前方的道路已在脚下，这才是我应该走的路。
　　重生有多难，才会知不易。
　　便如此吧，从前的不再追，从此相忘江湖，不再望。
　　而如今的我，是天剑门人，天剑之主——左九宇最小的关门弟子。
　　密卷——浮生剑传人。
　　清心剑——七苦。

　　悟我浮生如梦，方能大梦初醒，重生在世，自在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