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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回 但为君故 ...

  •   第九回但为君故

      “公主,中路首战告捷,攸王爷派人送捷报来了,您看——”
      英二用他一贯轻松的语气一边说一边撩开大帐的帘子走进来,却见到脸色苍白的菜菜子抱着战袍缩在帅位上,见到英二,这才慌张地挺直身子,有些急促地呼吸着。
      “……公主?您哪里不舒服吗?”英二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如此举动。北路防线并没有遭遇太大的战役,但双方边境的小规模械斗仍然持续。菜菜子的大军一到,立即将那些原本耀武扬威的比嘉边境防军打了个不着北,英二更是直领一路骑兵纵深比嘉境内百里,驰骋而还,以耀军威。就是现在,他身上那被鲜血浸透的战袍铠甲也还没来得及卸去呢。
      “……我、我没事。知道了,你下去吧。……”菜菜子勉强地说。她的嘴唇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却仿佛被冻着了似的微微发抖。英二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您不象是没事的样子啊,我还是去叫军医来,您等一等。”说罢转身正欲出门,却听见菜菜子在后面大叫:“不要!!!”只得又停下步子,无奈地道:“公主,讳疾忌医可不好哦,我小的时候啊——”
      “够了!!”菜菜子用手撑着桌子,全身几乎颤抖起来,她嘶哑地喝道:“出去!!没我的命令不准进来!!”
      英二只得耸耸肩膀,走出门外。数百名士兵正在有条不紊地打扫战场,将战死的敌我双方士兵投入预先挖好的大坑中。空气里弥漫着杀戮过后的凛冽气息。
      菜菜子捂着冰凉的脸,从指缝中看着英二的背影被厚重的帘幕挡住了,这可容纳百人的大帐里现在空荡荡得一个人也没有,但是分明有什么东西开始肆无忌惮地啮咬她的脖子,撕扯她的心脏。
      “……英……英……英二!……英二!!!……”
      菜菜子慌乱地大叫。一开始声音像是从喉咙中挤出来的,只得她自己听见,然而渐渐地这声音随着恐惧的提升也越来越大,若不是英二及时进来恐怕最后定会无法收场。
      英二不解地望着菜菜子泫然欲泣的脸,突然想到门外堆积如山的尸体,这下终于明白了过来,骂了一句:“该死!”随手扯掉自己的战袍,紧几步走过来一把将菜菜子搂入怀中。
      “抱歉,我这个人就是神经粗……我忘记了以前在家里我姐姐每次看见杀鸡呀羊呀都要躲起来……不过也不能都怪我是不是,谁叫你之前太厉害了,总是一副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模样,害我根本没把你当……那个……哎呀,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我只是以为你不会和我姐姐一样……呀,又错了……我怎么能拿姐姐跟你比,你看我这……”
      英二还在喋喋不休,这仿佛由阳光酿造而成的声音终于让菜菜子逐渐平缓下来。她不再发抖了,反而笑了出来,赶紧推开英二,道:“你拿我跟你亲姐姐比,我很高兴哪。”一边转开头去,以免英二看见她脸上飞红一片。英二也完全没在意,只道:“看来你没事了?其实我原先也很怕这些。但是我哥逼我天天看,看多了就没感觉了……这叫做习惯成自然。”菜菜子奇道:“有这样的哥哥?哪里能有天天看到这样场景的地方?你哥哥是谁?”英二自知说溜了嘴,只得打着哈哈道:“这可不能告诉你。”菜菜子见他一副心虚模样,不觉好笑,也不再逼问,叹一口气道:“可惜我是长女,不像你有哥哥照顾。我从小就学习宫廷里的事务,自以为没什么东西可让我害怕的了。谁晓得却在这里栽了个大跟头……若让外人知道了,可要对我说三道四,说我没有伦后风范什么的了。”言下之意,是已将英二当作了自己人。英二笑道:“我才不信伦娘娘第一次看见屠杀场面不心中打鼓。看见这种景象没人不害怕,——我也害怕,士兵们也怕死了,只是男人虚伪惯了,怕也要放在心里面,脸上还要假装正经。谁要对你说三道四,我把他绑来这里兜上一圈,包他闭嘴。”
      菜菜子听得心里喜孜孜的,脸上阴霾登时去了一半。她贵为公主,身边自是不少阿谀奉承之人,也自小没少见了尖刻毒舌之辈,然而似英二这般言语间两肋插刀将她当朋友般攀谈的,平生还是头一次遇到。正胡思乱想间,英二道:“你也累了,还是叫使女们来侍侯歇下,我去叫人烧点热汤与你罢。”说罢走出帐外,却正与传令兵撞个正着,那传令兵也顾不得失礼只是叫道:“军师,不好了,外面——”英二也察觉到什么不对劲,没待他说完便直冲出去,飞身几纵纵上最近的山头,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地平线上隐隐有杀气显现,数量比预估的看来要多上许多。现下北路青军驻扎在两国交境的五路总口,足可以抵挡来犯比嘉大军,然而如果这个数量的话,在这种平原地带看来是万分不易了。英二俯身以耳贴地,但听得步声、蹄声、车辙声交错一片,直震得山石微抖,知道来军数量定在己军之上。这时传令兵也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头,禀报道:“敌军……敌军大约有十万以上,绵延百里,探不真切……他们以铁甲马开道,普通骑兵箭簇恐怕都奈何不了他们!”
      “十万?!”英二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叹道:“好大排场给我们摆上了……他们竟敢在这四国交境处玩这么大的花招,难道不怕别国——”他猛地一怔,明白过来。
      “混蛋!他们串通好了!!”
      英二恨恨一声,猛地回身下山,一边飞快地道:“立即拔营,这里挡不住他们!我们撤回白鹭城固守,另即刻飞书报与攸王!”

      手冢疲惫地将最后一份粮草调运的批文看过,心里一块石头总算放了下来,知道至少在年底之前大军的粮草供应是没有任何问题了。他接着摊开地图,眉头却又不由得拧紧数分。为防冰帝引兵入侵,朝廷已派太尉佐佐部前往西边冰帝边境上督军,大石等官员也忙着在各省统合军队征集钱粮,事实上朝中已到了无官可用的状况。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乾竟然——手冢拧起眉头,想起数日前,在攸王府后厅中的状况。

      “……王爷,这柄剑哪里得来?!……”
      “怎么了?……只是从一位朋友那里得来的。”手冢愕然回道。
      乾突然叹了一口气。
      “那……想必这位朋友在王爷心中分量很重了。”
      手冢不假思索地答道:“是。”
      乾面色凝重了几分,道:“王爷向来公私分明,乾从不怀疑这点。但这把剑的主人与我青国关系重大,而他又很可能是王爷的挚友,因此请王爷恕乾不能明言。臣现在也并不能肯定这把剑的主人真的就是赠与王爷剑的人,亦不能肯定这把剑是否系伪造,因此请王爷允臣告假数天,待将一切查明清楚,证据确凿,臣定将一切原本回报王爷,听凭发落。”

      他竟在这个紧要关头告假……手冢愤愤地想。但他知道乾做事向来分的清是非分寸,他认为非做不可的事,定是有他的意义,因此也不好横加干涉。但那把剑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这秘密是否与不二有关?他想了一会,完全没有头绪,只得将思绪再度转回地图上。
      山吹。
      是非之地,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
      虽然名义上是青国属国,但骨子里究竟怎么想谁会知道。若他们想趁战乱分一杯羹,那么……
      手冢揉了揉太阳穴,对身边幕僚道:“去,替我请山吹的使臣来。”

      山吹派驻青春的使节东方雅美赶到攸王府的时候,吃惊地发现那里正在举办一场盛大的晚宴,歌舞喧天,丝竹绕耳,官员们鱼贯而入,好不热闹。他哑然半晌,悄声问左右:“今个是什么日子,热闹成这样?”王府门口管事的回道:“王爷为了庆贺首战告捷,一时兴起,宴请诸位官员,想来大人也定是被邀请了罢?快里面请、里面请!”东方原本听闻王爷有要事相商这才赶来,当下好不纳闷,想找王爷问清原委,却见他被一群大小官员簇拥在中间,完全无法搭上话。思量之下,只得也在客席中坐了,当了个称职的食客。酒过三巡,只见手冢举杯道:“大家今日里在百忙中抽空赶来,本王不胜荣幸。大家想必都接到军报了,我中路军首战告捷,大获全胜,歼敌万余,俘敌数千,缴获兵马车辆粮草者不可胜数。我等在此且举薄酒,非为享乐,乃是遥敬边关三路兵马,愿其保疆克土,扬我国威,不日凯旋!”他目光笃定,语句铿锵,气魄慑人,竟震得众官员们静默了一刻,这才各各举酒振臂呼道:“扬我国威!不日凯旋!扬我国威!不日凯旋!……”每人脸上都露出必胜的信心,举杯互敬,一时间觥筹交错,笑声震天,泱泱大国风范隐约眉宇之间,直看得东方有些胆寒起来。手冢在主座上逐个敬酒,不时与官员交谈数句言语,东方留了个心眼,一边装做饮酒作乐模样,一边却运气聚耳,专听他话里玄机。不多时,便听得一官员凑近问道:“王爷,上次冰国不是有和我们联手发兵的意思么,乾大人去谈妥了没有啊?”东方心下一惊,暗道就说怎么好几天也没见到乾,竟是秘密去冰国谈判了!原来他虽名为使节,实则为山吹派至青春的密探,在常务工作之余自然要四下打探青国内部机密消息,回报山吹。眼下山吹正有乘机扰乱青国,夺他些地盘的意思,一听到这种机要事情,东方连酒也顾不上喝了,僵起身子竖起耳朵不敢听漏一个字。只听手冢低声道:“冰国和我们百年交好,自然有这个意思。不过他们并不愿意做白工,提了些条件,本王正在揣度,是关于山吹……啊,现在不说这个,你明日来我书房一趟,我与你慢慢商议。”
      他们交谈的声音并不大,但东方有心听之,又怎会有所遗漏。他听见“山吹”二字,心中不免一个寒噤,暗道:“按他们之前话语推测,难不成这冰国出兵的条件和我山吹有关?这可不成……”思来想去,却也无法可行,只得起身更衣,正好路过手冢书房。他心头一动,赶紧闪在暗处,看见侍女们端着菜肴鱼贯而过,这才施展开游壁功夫,贴着回廊的顶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溜过守卫,钻入书房里面。他亦不敢点灯,只得就着月光,在手冢书桌上翻找。翻得半盏茶功夫,终于找到一封由御史大夫乾所发出的加急加密信件,顾不得双手微颤,就在月光下展读,信略为:
      御史大夫乾贞治再拜攸王殿下:
      之前所言事宜,两国俱有共识,达成易耳。然冰国知我之景况不容等待,横加勒诈,提出以山吹十四郡冲抵借军之费。臣正从中斡旋,然底线若何,还请殿下示下。先此敬覆。

      东方如同被一桶冷水当头浇下,冰冷彻骨。他赶紧将书抄录已毕,放回原位,心中暗道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青国看来定会对冰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见着山吹十四郡就要落入冰国之手。现下哪里还有工夫筹划对青国分一杯羹的事体?赶紧将军队加防十四郡才是正理。他慌忙溜出王府,甚至忘记了辞席。他当即书密信一封,差信使连夜回山吹禀报去了。

      酒筵散后,手冢疲惫地坐在书房里,看着桌上信件隐约有被翻过的痕迹,长吁了一口气,从中挑出那封伪造的“密信”,就着烛火将它烧得一干二净。他看着跳动的火苗想,这一出计算是成功了,山吹定会向冰国方向驻兵,不会分兵趁虚而入,因而解了南路的后患。接着要怎样才能让冰帝无暇外顾……手冢飞快地想着其他计策,却被闯进书房的传令兵打搅了思路。“这么晚了,什么事?”他略为不满地锁起眉头,掩盖不住疲惫的那张英俊脸庞在烛光下显得凛然而威严。
      “北路加急军事信件,属下不敢耽搁片刻,打搅王爷休息,还请恕罪!”传令兵被那威严气势震得当即跪倒,双手托书捧至跟前。手冢展开不过粗略扫了几行,便僵在原地,不敢相信地瞪着那些字句。半晌他才回过神似的,猛地将信握起,冲出书房。
      “立即升堂议事!将三品以上官员全部传至王府!!军情紧急!”
      他捏紧那封书信,低声地、不敢相信地重复着:
      “十万大军……!六角也……为什么?!……”

      虽是炎夏的夜晚,攸王府的议事堂上的气氛却如同三九天,冷得几乎要结冰。一封北路军来的加急军报让所有人都寒透了心。他们静默着,等着主座上那个紧锁双眉的年轻男子发话。
      “现在形势相信大家已经清楚了。那么我想我们可以确定三件事。第一,现在大公主和她所属五万兵马在固守北方重镇白鹭城。或者换句话说,他们被倍于己军的敌军困在白鹭城。第二,比嘉竟敢在北路发动大规模进攻而六角与冰国并没有任何反应,只能揣测他们已经达成或者正在达成某项交易,而这交易定是以牺牲我国利益为先。第三,比嘉不可能无中生有变出大军,推测他们可能抽调了某处的兵力,那最有可能的自然是离北线最近、又刚刚受挫的中路。”
      众官都或疾或缓地点了点头。
      手冢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诸位既无异议,那么传我号令,立即给中路军发令,令他们即刻北上支援。右将军,各省散兵集结还需几日?”
      右将军林泉跨前一步道:“禀王爷,尚需十数日。”
      手冢紧抿双唇,道:“给南路军、给龙马发令,向前推进五十里,在降龙河畔扎营!敌不犯我我不犯敌,仅施威压之力便可。”又吩咐林泉道:“十日之内,本王要见到十万青军集结王都,你敢立军令状么?”林泉跪答道:“一切但凭王爷吩咐!”手冢点一点头,问道:“粮草督官何在?”大石一身风尘,当下出列道:“臣在。”手冢道:“着你即刻调运粮草,供即将集结的大军数月使用,不得有误。”大石允诺,急急退了。手冢又道:“再发急信至白鹭城,请他们务必坚守十日,守过了十日便是胜利,若守不过——”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但听他发话。手冢心知此刻乃青国胜负存亡关头,为首领者绝不可透出一丝一毫软弱来,当下猛地拔身而起,以掌击桌,那上好檀木打造的桌案只听得喀拉一声,从中断为两截,裂口笔直均匀,仿佛为利刃所斩。
      “——有违军令者,与此桌无异!”

      “总觉得河对岸的敌军仿佛少了许多……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可就是有这种感觉。你觉得呢?”
      龙雅立马降龙河畔,眺望那隔河相望的比嘉大营,突然这么笑着问身后的人。
      “的确是减少了。”不二跟在龙雅身后,也笑吟吟地回望他,道,“殿下直觉真准。”
      “可探子报说并没有减少的迹象,本王看那每日里炊烟的数量也依旧相同,你究竟凭什么如此断定?”
      “汲水的次数。”
      “唉?”
      “炊烟可以烧柴火来冒充,军队的巡勤仍可按原班人数,唯有这汲水的次数,却骗不得别人。按现在的次数,约莫比之前要少了三分之二,大约有五万左右的士兵可能被抽调走了。”
      龙雅满意地笑起来:“真有你的,我果然没看走眼。那贼军数量减少,我们正好按原计行事,先与其僵持,待敌自乱;若其不乱,则待南风一起,佯攻其营,实则顺水而下,先取他邰州黄州二郡,为犄角之势!”不二笑应了,暗道这二皇子果真也不是池中凡物,有并吞天下之心,一边道:“殿下也别忙。这被抽走的比嘉兵力还不知是上哪里去了。若臣猜的没错,这两日里便有分教。”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急报:“二殿下、军师!攸王殿下有加急书信到!”不二与龙雅互看了一眼,都笑道:“可来的趁时!”龙雅当即接过拆看了,脸色腾地难看起来。不二猜到书里意思,问道:“可是北路告急,叫殿下您北上支援?”龙雅黑着脸道:“放着中路好大胜局不要,却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北上?!菜菜子在捣鼓些什么呢!”将书信掷于地上,转身进了大帐。
      不二略一思索,嘴角挂起一丝微笑,也跟进大帐。他轻声道:“殿下若不想北上,其实亦无不可。”龙雅冷笑一声道:“是啊,既是那个一天到晚跟我作对的女人惹出来的事端,何必我辛苦到去替她收场?我可不记得我肚量大到了这个地步!况且胜局就在眼前,竟教我撇下眼前的敬酒不吃,却去吃北边的罚酒么?”不二道:“然而按惯常天候,我们这边要等到南风起的日子尚需数日,只恐怕那个时候,白鹭城已守不住了。一旦白鹭城失守,北方四省危在旦夕。”龙雅笑道:“怕什么?青国须不是死不得五万士兵!待我先夺了邰州黄州,再回师杀他个片甲不留!”他说罢又低声道,“又正好使一使‘借刀杀人’之计,除我心头大患!”不二心中一冷,知道眼前这人没把那与他有一半血缘的女子当作他姐姐,但在自己的立场却也无法多说,只能道:“一切听殿下调遣。”

      “什么?!龙雅按兵不动?!”
      手冢猛地站起身来,前额有些过长的刘海挡住了他因为疲乏而布满血丝的双眼。他立即就明白了龙雅此举的意图,只觉得大脑中一片嗡嗡作响。他沉声道:“再给我发急信去,晓以利害,让他一定要移师北上。现在可不是争什么恩怨是非的时候!”他想起自小以来,兄弟姐妹之间,龙雅就是最不爱惜他人性命的那一个。是了,若是他的话,想用五万人马去换一场专属于他的功劳,也不是难决定的事情。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恐怕就连皇上的手谕都不能让那个野心勃勃的二皇子回头。那有谁能让龙雅改变主意?谁能对他晓以此战的关键利害?恐怕得是他身边最亲近、最得力的助手——
      手冢眉头在想到这个人的时候一瞬间舒展开来。对了,不二。他那样才学,那般胆识,定看的清这北方形势。凭他的口才学识,也定能说的转龙雅。想到这节,手冢立即展纸磨墨,提笔欲书一封信与不二,请他定要说服龙雅引兵北上,然而千言万语到了这关头,竟像被关紧了闸一般,半个字也落不下了。

      我在做什么?军情紧急,片刻也耽搁他不得!手冢咬咬牙写下“中路枢机军师不二周助敬启”,然而却终于无言可续,只得将那纸张揉碎,扔在一旁。他心中一团火也似的烧着,无处宣泄。他猛地摔开那平日里批写公文的笔,转身取了一支自己最为珍爱的小楷来,重新展纸研墨,在那微薰的纸笺上落下那些坚定的横竖。
      我得告诉他,我的请求,我的心境,我的感受。

      “军师,攸王爷有急信到。”
      “哦?”不二缓缓回头,“殿下就在帐外阅兵,直接送与殿下看吧。”
      那信使犹豫道:“可这封信是……王爷亲笔书信,嘱咐送与不二军师亲启的。”
      不二一愣:“给我的?”早是三步并做两步走上前来,一把抓过信件,展纸阅读,跳入眼帘的是手冢那素来端正严谨又不失大气的字体:

      不二吾友:
      自府中一别,已如三秋。汝征战边疆,捷报频传,我心实慰。然犹记当日唐突事宜,心中愧疚;况且军务繁杂,不容闲暇思想。直至接汝手书,方觉思念成灰,万般苦楚,不能一一明言。此般情感,发乎心,止乎礼,但求汝知之。汝一笑置之亦罢,叱骂苛责亦罢,然皇天可鉴,厚土可明,纵使将此情放诸天地之间,亦顶得天,立得地,不曲折半分,不蔓延半缕。手冢不敢有非分之想,以辱尊前;但求烽烟不起、宝剑不鸣、四境不乱、他国不侵、桂月佳节之时,与汝对酒当歌,指点伊人。

      不二觉得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手指的每一个关节都在颤抖,几乎要握不住这封书信。他怕给还侍立一旁的信使看出端倪,赶紧想把信塞回信封里,却瞥见信的背面隐约有字,急忙翻过一看,原来竟是用淡墨写着的一个“悠”字,横竖相连,飘逸交错。当下心中酸楚至极,踉跄数步,强撑着挥手命信使退下。信使刚一走出大帐,他便再也支撑不住,几乎倒伏在地上,手中那单薄的纸张飘飞四散。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痛苦地哭吼着,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叫声。他的泪顺着脸庞不停地砸,砸在满是灰尘的地上,砸在他青筋兀出的手上,砸在那写满了字的宣纸上,砸在那淡淡的“悠”字上。

      我不会哭。多大的阵仗我没见过?我从不为那些无法改变的事情流泪。父亲死时没哭过,弟弟入赘的时候也没哭过,昧着良心铲除异己的时候更没哭过。那现在为什么要哭?这种小事哪里值得我哭?该死的,给我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
      双眼竟真的慢慢地干涸了,脸上却还残留着阑干的痕迹。
      不二撑起身子,拍去身上的灰尘。
      他找了面铜镜,想擦尽脸上的泪痕,然而却在看见镜中的自己时骇得几乎倒退了一步。那个憔悴得双眼如同一潭死水般的丑陋家伙,究竟是谁?!

      “……庄主。”
      背后阴影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不二警觉地略略回头,低声应道:“你怎么进来了?此时若被人发现了,前功尽弃。”那阴影中人道:“庄主尽管放心。山吹有机密信到。”不二点点头,伸手接过,展纸看了,微微抽动嘴角,道:“此不过疑兵之计,转移南线压力罢了。——不足为虑。”伸手蘸墨,在纸上书一“勿”字,递与阴影中人,道:“快去。”那人接了纸,却并不立即走,犹豫片刻道:“庄主,适才……您……没事吧?”不二摇一摇手,疲惫地阖上双眼,长叹了一口气。

      龙雅结束四处巡视回到大帐时,正迎着不二。他见这平日里总是言笑晏晏运筹帷幄的军师竟难得地摆着一张肃然的脸,心下好奇,刚想开口相询,却听见不二有些嘶哑地道:
      “二殿下。”
      然后掠裾膝地,跪了下来。
      龙雅疑道:“你这是怎么了?我早跟你说过在这行军途中不用行什么大礼。”
      不二道:“臣只求殿下一件事。殿下若不答应,臣便长跪不起。”
      龙雅笑道:“有什么不能说,却要来这套!本王也是你要挟的了的吗?!你跪你的,干我甚事!”说罢径自往里走,却发现桌案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封书信,信封上书“不二周助亲启”,末上写着“手冢国光亲缄”,心中一惊,竟也不问得不二同意,一把抓在手里,行行看过,冷笑道:“手冢这家伙,三道加急密令命我调军不成,却来走你这人情路子?亏他想的出来!!”转头对不二道:“你不会被他这不着调的情信给弄晕头了罢?跟着我没坏处,你要多少珠宝美女,我都给你——待我们破了比嘉,劫掠一番,想要什么没有!”
      不二面无血色,更无表情,看不出他对龙雅这番话的褒贬。他只道:“殿下将那信翻过来再看。”龙雅闻言,随手翻过,看见那信纸背后淡墨所书的一个淡淡的“悠”字,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怎么,这家伙这次倒是动了真心?哈……哈哈!我就说么,原来如此,名动天下的攸王手冢的心做代价,这世下还有谁不动情的么!连你也不例外,甘顶着为天下人耻笑的名分,来为他求我出兵北上么!”说罢狠很将信摔在不二身上。
      不二的脸上仍旧没有一丝表情。他轻声道:“殿下您误会了。攸王的心可能在无数美眷佳人那里价值倾城,然而在不二这里却什么也不是。但这世上有几人能将心与他人?他既将心寄我,不二无以为报,只得以肝胆相照,任肝脑涂地,只为他向殿下求此一事,以报赠心之情,还望殿下成全。”
      龙雅没料到他竟能说出这番言语来,愣了片刻突然笑道:“可你却错了!他须不要你肝胆,只要你还报一颗心去。”
      不二没有立即接话,他缓缓地抬起脸,目光里藏躲着游移与苦楚的讯息。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道:“只可惜不二之心,早与他人,而人的一生,只得这一颗心罢了,既已与之,便再不可得。不二知道单为他求此事,其实远不足回报,然而此生已然亏欠太多,再加这一颗真心,料也无妨。”
      龙雅呆了半晌,苦笑一声道:“起来罢!我应了你就是。然而真要放弃这中路大好前景去北上,却实在是老大不舍得。有没有什么两全之策?”
      不二站起身来,在听到这句问话时脸上总算露出了一点鲜活的色彩。他淡淡笑道:“臣所求之事,并非是殿下带兵北上支援。”
      “哦?那是什么?”龙雅闻言急问道。
      不二转身来到沙盘前,望着那蜿蜒曲折的降龙河,将手指在其间轻轻一点。
      “臣求殿下更改原定等待南风起的计划,立即出兵渡江。”

      听完不二诉说整个计策,龙雅皱起了眉头。
      “计是好计。只是你不要命了么。”
      不二笑起来。
      “殿下尽管放心。不二自小习学上等武功,出入千军万马之阵取上将首级若探囊取物。区区比嘉,还奈我不得。殿下须不是没见过不二本领。”
      龙雅百味杂陈地看向他,突然苦笑道:“果然是手冢就不同么?他不过只言片语可以让人做到如此地步!你是聪明人,若不是因为他那几句言语也不会如此涉险。本来等几日南风一起,我们稳操胜券,又何必趟这趟浑水,将自己陷于如此险境!”
      不二一笑,并不正面答话,只道:“不二定会将这场胜利双手献与殿下。这样殿下一是解了北方之围,二是破了此处大军,两功并举,皇位定然不落旁家。况且早一日结束战事,便早一日迎来殿下的登基大典。”
      龙雅见他心意已决,冷笑一声,道:“你若真如此想,则甚好!”穿上战甲,自出去点兵了。
      不二见他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这才终于长吁一口气,几乎软瘫下来。他急促地喘息着,脑海里闪现着手冢信中的字句:
      “但求烽烟不起、宝剑不鸣、四境不乱、他国不侵、桂月佳节之时,与汝对酒当歌,指点伊人。”
      ……桂月伊人节,那是夏祭的终点,亦是夏祭的高潮。那一日里,情侣们都会去伊人江边祈祷生死相伴,同甘共苦。
      可笑!……我们是情侣么?不过是你一人的一厢情愿!
      我不欠你的。不欠你的,从来不欠!!!
      不二将那封信攥紧,再攥紧,精湛内力最终将那纸张震成了纷飞四散的碎片。
      可又是为什么,去费尽心机地回应这个绝不可能做到的邀约?

      不二留在帐中,觉得四周充斥着夏日里本不该有的嗖然冷风。一个时辰之前,龙雅带领四万大军悄然北上,不二领一万军留守在降龙河西的大营内继续与河东比嘉军僵持。两军在人数上立即悬殊起来,然而为了解白鹭城之围,却是非这样冒险不可了。
      成败在此一举。不二暗暗对自己道,然后他昂起那张精致俊美的脸,气定神闲地走出大帐外,笑道:“来人啊,将前些日子攸王殿下犒军的美酒拿出来!”
      几十坛宫廷御宴用的美酒立即被摆放在了寨前,不二笑着上去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果然辛甘绵长,入口余香,连道:“果然好酒!来,诸位,将酒分赏了将官士卒,大家好好醉上一醉!”手下武官们自出征来都许久没敢喝酒,更何况是如此好酒,登时心痒难搔,许多人便立即领命着手分发。也有几个清醒些的,急忙上前谏道:“军师万不可如此!我大军先去,若被对岸比嘉发现我寨中几空,定会一举攻过来,那时我们若尽皆酒醉,如何抵挡?还望收回成命!”不二笑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大伙将这些酒坛摆在寨前,歌舞喧嚣饮酒作乐,彼定以为此乃诱敌疑兵之计,不敢擅自来闯,可保无虞。”众人思想之下也是如此,又素来敬佩不二智计,更不多疑,都拜服而下,尽皆饮酒放纵,好不快活。

      比嘉那边早有探子飞报木手。木手皱眉道:“哪有两军僵持对阵之时,一方却无缘无故饮酒作乐的?定是诱兵之计。与我再仔细探查!”探子领命去了。木手在帐中来回踱步,拧眉深思。上次鼓山耳山之役,是他生平未尝之败,自是愤恨在心,亦不敢小瞧了青军领袖,所以此次他更为谨慎,誓要一雪前耻,不敢有分毫懈怠。后来他得知当日里耳山上止有百余人、车中所埋伏的火药也止有第一箱是“黑炮”之后,几乎悔恨得咬碎犬齿;更听说越前龙雅身边有一员智将,乃是今科国学三甲之一,兵法谋略无一不通,便隐约猜到是那日里站在耳山山顶那个气度不凡的英俊少年。若我比嘉也能有这样人才,何愁大业不成!木手在心中暗自愤恨道,我定要亲手将其虏获,以雪当日奔逃无路、丢盔弃甲之耻!
      心底思想已毕,木手转身问僚将道:“北方形势,可有变化?”
      僚将答道:“回禀将军,我大军仍将青国北路大军困于白鹭城,弹尽粮绝,无以为继。目前甲斐将军正率领所部奋力攻城。相信要不几日,北路定平。”
      可木手脸上的阴郁神色却并未因为这样的消息而被扫空。他站起来,有些焦急地来回走着。
      “不对……哪里不对。龙雅的中路军在等什么?为什么迟迟不发兵?他早该接到了北路告急的信件!若再不发兵,北路危在旦夕。究竟是——”
      他猛地抬起头来,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响,让他原本就让人毛骨悚然的声线更增加了一层可怖的感觉。
      “我明白了!那根本不是诱敌,而是正在唱一出空城计呢。哼,这回你需瞒不得我去!”说罢他立即唤来了探营,吩咐道:“立即派一支小队,去查清对方寨中兵力究竟几何!再派一支队,沿江溯上,探察有无大军北上痕迹!”半晌过后,两支小队来回报说,江西大寨中军士似乎有减少的迹象,而沿江北上的路途,泥泞新踏,树木遭折,明显有大军曾过。木手闻报大喜而起,立即召集部下,整肃大军,道:“青国已秘密调军北上,留在这的不过是少部分军队和一座空寨罢了。他们却还耀武扬威,用些不入流的障眼法、凭着小聪明逞于一时,想将我军拖住,为他们大军北上争取时间。此时正是大好时机,我们须臾耽搁不得,兵分两路,即刻起兵渡江,杀将过去!”

      不二在中军寨中,望着沙漏在空中划出的细线,心中盘算着这难摊的时刻。酒放在桌子上,他听着帐外喧嚣,自己却是一口也喝不下。
      毕竟这里一万官兵,知道接着会发生什么的只有他罢了。他勉强安定心神,脱去那适才在龙雅杀人眼神中不得已穿上的沉重锁子甲,换了一身火红得耀眼的披风。他坐回主座,将夏殇横于膝上。
      一切都就绪了。
      果不其然,先是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然后几名僚将冲进了中军帐。“军师!!军师!!”他们的脸上和声音中都显出惊惶的色彩,“比嘉大军渡江了!恐怕——”“急什么。”不二举起一只手打断他们,好整以暇地笑起来,“意料之中。”他随即吩咐道:“他们定是从上游下游同时渡江,打算对我军实施包抄。莫慌,张将军领左军去河边拦截上游来的比嘉军,欧阳将军领右军抵住下游来的比嘉军,请一定拖住时间,我自有办法。”
      两人领命去了。不二止领百名护卫,坐镇中央,指点调兵,运筹帷幄,声东击西,尽管青军并未占先机,人数亦在劣势,竟也利用地利之便堪堪与比嘉僵持,两路大军再进不得半分。木手心中着恼,却也别无他法。他纵马立于山头,看两军数量悬殊,可己方却推进缓慢,虽然这样耗下去终究还是比嘉胜算较大,但损失亦不是小数。他远眺敌方阵营,见一人红袍加身,耀眼无比,立于中军,指挥调度,仿佛敌军中灵魂首脑一般,心中恍然闪过当日里立马于耳山山顶的青年,就是他!把自己逼到如此的青国国学今科三甲!木手那平日里总是沉寂若井水的双眼里燃起了久未有过的火光,“去,”他吩咐左右,“去阵中替我问来此员大将姓名来。”左右领命去了。我定要生擒他,木手看着那火红的身影,在心中暗暗誓道,突然他觉得脑子里有什么思绪风一般划过——等等,那红衣青年的周围……为什么仅有百人护卫?对了,他们人本来就不多,能用的兵都被派去两路拦截我军了……他定是猜到我谨慎,不敢在胜局未定前贸然派军偷袭他中路……哼,却不知我也早看穿了你?!
      木手脸上划过难得一见的惨然笑容,他喈喈笑出声来。
      “你拖不了多久,拖不到援军来到了。我要让你见识一下,比嘉‘铁飞骑’的厉害!”
      “立即调派五十只快艇来,命令‘铁飞骑’准备出动。”木手一边换上战甲一边吩咐道,“我和铁飞骑同去,通告全军,谁先捉得那着红袍的将领,便封候千户,赏金万两!”

      比嘉国地貌荒凉,地广人稀,居民多习骑射,人人以马代步,因此骑兵远胜他国。这“铁飞骑”乃是比嘉首屈一指的骑兵队,纵横劫掠,来去如风,最以速度著称。“铁飞骑”中的马匹骑手都是万中挑一,马身铁甲环扣,骑手手执勾连枪,好不威风。比嘉向来以铁飞骑冲锋陷阵,所过之处尽皆披靡。此刻木手点起三百铁飞骑,自己也持剑上阵,就乘那五十艘快艇风一般卷入阵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青军垓心。两路青军正奋力拦截比嘉大军,怎料到中途却杀出这样一彪程咬金?面面相觑大叫“不好!!保护军师!”却被敌军阻拦,脱身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骑兵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无人能挡,眼看着就要杀到大帐所在。

      不二见着那一彪骑兵黑甲黑刃,仿佛阎罗再世,饿鬼现身,杀入阵来,心中叫一声:“……来了。”当下宝剑出匣,与周围百余名护卫一并抵挡骑兵。然而铁飞骑名不虚传,迅速切断了中军与左右两军的联络,青军很快陷入了互不相顾的状态。少了不二的坐镇调度,左右两军亦渐渐抵挡不住比嘉攻势。
      木手举剑沉声道:“青军红袍将领,若即刻出降,念你才华,尚可饶却一死!何苦负隅顽抗,白白断送你自己与这上万青军性命!”他声音以内力送出,在混着血腥气的风中游荡,听来如同孤魂野鬼的呼号,让人不寒而栗。不二拔剑在手,飞身而起,身形在万军丛中穿插游移,片刻功夫竟已取下六七名铁飞骑兵士的首级,掷于地上,笑回道:“不二算计一生,没料到以谨慎著称的‘刺客’木手将军竟会领兵突袭,是我失算!然而死便死矣,箭既出弦,安有回头之时?”木手冷笑一声,道:“你聪明归聪明,却太年轻,终不晓得什么是审时度势!”说罢将手一招,大声道:“诸位听清!我比嘉皇帝仁慈武德,必将一统天下,今此形势,青军败势定矣!若有人能将尔等统帅献于帐下,则封地拜将,千恩万宠,决不亏待!”此话一出,青军中摊生怕死者不免都回头望向不二。不二冷声道:“若有人认为能拿得我,尽管招呼过来。不过木手,你不觉得此举卑鄙了些么?若你也是习武之人,莫要做出这等事宜,辱及师尊!难道你手中长剑是纸做的吗?”木手皱眉道:“且用你颈子试一试!”双腿一夹,从马匹上纵身而起,挺剑直取不二。不二手腕一旋,夏殇抖落一地霜雪,将木手全身罩住。可那木手亦不是凡角,只一步便滑了开去,却在同时回身勾步,剑若流星,一招“断崖凄风”乃是他行走江湖数十年的狠辣招数,斜挑不二左肩。不二左臂重伤未愈,当下不自觉往后一缩,将夏殇横擦过木手的长剑,金属相交,鸣嘶震耳。木手冷笑道:“一柄好剑!若不是它,你此刻已没了半个身子!”话音未落又一招“骏马蹄轻”早到面前,不二躲无可躲,情急之下猛地一仰身子,避其锋芒,就势一旋,绕到木手身后,剑势横扫,眼看木手挡无可挡,必然中招。没料到木手的身影却突然从不二眼前凭空消失了,那一招便扫了个空。不二心下一凛,暗叫不好,只听得耳后风响,全凭本能侧身避让,正好与木手长剑贴肉而过,刺穿了不二身着的血色红袍。木手一声惨笑,一招“月落霜天”就势连袍斩下,不二用夏殇横架,却没料到他竟借力顺刃滑下,剑风登时在他脚背上划开一道寸许长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木手道:“伤折一足,你便是想用轻功逃走也不成了!现在投降还来得及——”不二笑道:“我若现在投降,却不是白受了这苦楚?莫得意太早,我便让你看一招——这招叫做‘恢恢苍天’,你记住了!”反手旋剑,单手一撇,直刺过来,那剑身竟透出一股庄严霸气,让人一瞬间动弹不得。木手强敛心神,举剑欲挡,却突然觉得眼前一花,无数剑影铺天盖地袭来,仿佛织成一张天网,将他当头罩下,逃脱不得。怕、怕什么!这些不过是些虚景、是影子罢了!木手在心底强自辩解,一边举剑突出,然而不管从哪个方向攻出,却总是与不二剑身相撞,一股大力反噬回来,将他撞倒在地。他挣扎爬起,只能见到那剑花织成的网越收越紧,最终却又凝结成一柄剑的模样,就朝他脑袋猛地坠下。见此修罗情景,饶是木手这般身经百战的江湖人也不由得惨叫一声,抱头而滚,这才勉强躲过,忙乱中连忙施展比嘉秘术缩地之法,直到与不二保持数十尺距,这才吼骂道:“刚才是什么邪术?!”却突然全身打了个寒噤。
      站在他对面的那个英俊青年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全身散发出让人无法接近的冰寒霸气,一如刚才那柄剑中所传递的气息。“若说邪术,木手将军那能突然从人眼前消失的‘缩地’之法不才是真正的邪术么?适才我所使的不过是我派自古相传的剑术罢了。”他声音中虽然带有笑意,可听在耳里却如同被万年坚冰所冰冻了一般。
      “你……你是什么派系的?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派系!”木手咬牙道,他之前看不二出剑时各派招数杂糅,便知他定是有意隐瞒派别,也有意下杀手想让他显露真本事,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你不需要知道。”不二微微笑道,那双漂亮的瞳眸里闪现出青色的杀气。然而他突然一个踉跄,吐出一大口泛紫黑的鲜血。
      “……你刚才……剑上有毒?!……”不二惊道,他拭去嘴角血丝,大滴汗珠从额头上滚落。若不是夏殇支撑着,恐怕他现在就要摔倒。
      见药效已起,木手慢慢地站直了身子。他阴阴笑道:“比嘉从来不讲你们中原才有的那些狗屁规矩。这毒足以要了你命,不过我还是要亲手杀了你才甘心——反正就算你不死,你周围这些士兵也已经死伤殆尽,你也没脸回去了不是?”他一边说,一边对准不二心口,道:“我三番两次劝你受降,你不肯,如今死了,也怪不得别人。比嘉规矩,得不到,便毁了!”一剑刺过来,又狠又准,眼看就要将不二穿胸而过。
      不二微闭了双目,心道终究是赶不及么……?却身前听见铮然剑响,睁眼看时,却见一人身着比嘉将官服色,一头飘洒的金发,立于自己身前,挡开了木手的剑。
      “凛!”
      不二与木手同时脱口而出同一个名字。前来解围的正是前日里在皇苑之中与不二短兵相接后被不二诈败放走的比嘉将官平古场凛。
      “木手大人,您不能杀他。他可是非常麻烦的人物……”凛急急地道。
      木手怒道:“我身为比嘉大将军,有什么能杀不能杀!还能有人拿我怎样?他究竟是谁?”
      凛回望了不二一眼,轻声道:“‘天下第一,世间不二’……大人不会不知罢……?属下只能言及此,还请大人……”木手睁圆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反诘道:“你说他是……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不只是江湖传言么?!”
      正在此时,比嘉后军却突然乱做一团,极目远眺,可以看见远出烟尘大起,隐隐人声马嘶。不二听得分明,当即脱力坐倒,嘴角挂出一丝微笑。
      总算来了。

      “怎么回事?!那远处是什么?!”木手抓过传令兵连声喝问道。
      “大……大人,我们被包围了!不知道哪里凭空冒出大军来,将我们……”那传令兵手足无措地慌乱回答道。“大军??!!怎么可能……!!哪里来的?时间上根本——”木手连声骂道,却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问道:“他们打的什么旗号?!”“是……是青国二皇子——越前龙雅的帅旗……”
      木手颓然放开了抓着传令兵的手。他踉跄数步,一双眼瞪向不二。
      “又是你的计策,……我又上了你的当!越前龙雅根本没有领兵北上!从一开始你就——!!”木手伸手抓过不二,又将他狠狠摔在地上。他环视左右,所见之处遍地是青军的尸首,他倒抽了一口冷气,道:“一万人的饵……好毒的计!”
      不二慢慢地站起来,冷声道:“若我估计得没错,大人此次带来了四万人马。一万换四万,可便宜的紧。再加上大人这四万军被包了饺子的话,中路可就完全空了,为保比嘉国都玄秋安危,无论如何也得从北方抽调兵力回来,自然解了白鹭城五万青军之围。这么算来,一万人换了九万人,就算搭上不二这条性命,也是天大的稳赚买卖。——大人还是赶紧带军突围吧,不然马上合围完成,您便是杀了我,亦插翅难飞了。”
      木手那双如同蝎子一般的眼睛盯着不二,突然道:“你当我不敢杀了你么?不管你是什么人物,现在身中剧毒,就算不死也只剩半条命!”这时身后嘈杂更重,隐约已经可以看见龙雅那金黄的帅旗。平古场催促道:“大人,快走吧!这些恩怨还报,也得先活下来再说!”拉过木手,拖扯上马,和一群僚将牙将杀开一条血路,往东南方向冲去。

      不二望着他们绝尘而去的背影,这才算长喘了一口气,从怀中摸出贴肉收藏的小包,倒出一点白色粉末,吞入口中。一时间周围的景象都模糊起来。他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那声音像极了手冢。只可惜心里明镜似的,知道那绝不是他。那人立马在不二面前,用复杂至极的眼神望过来。
      “你竟做到如此地步……竟真做到如此地步。那个家伙哪一点好?哪一点好!”龙雅伸手将不二扯上马来,望着他因为强行抑制毒发而惨白的脸,低声道:“你若再说你没动心什么的,我可再不信了。……可恶!”他随手往马臀上一拍就要驾马而去,却听见不二艰难地一声:“剑……”不由得又停了下来,问:“什么?”“夏殇剑……”顺着不二勉强抬起手指出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夏殇躺在地上,雪亮的剑身上满满的都是血迹。龙雅马鞭反卷,将那柄剑卷到不二跟前,看他像个得了玩具的孩子似的将那柄剑抱在胸前沉沉睡去,突然有想把他从马上就这么摔出去的冲动。
      在我的马上,我的怀中,我的胸前,敢去想别人的,你是第一个。
      实在佩服。

      龙雅唤过左右,吩咐道:“派一个小队的士兵,把军师好生护送回青春攸王府养伤。此次捷报也一并送至王府。一路上小心看护,若他出了个三长两短,我不罚你们,攸王爷也要了你们的命!快去!”
      嘴角不由得挂出一丝暧昧不明的笑,龙雅得意地甩了甩头发,露出他那张与手冢有几分相似的脸庞。
      手冢,我送你好大一个人情,你拿什么报答我?

      第一部第九回但为君故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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