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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回 欲拒还迎 ...

  •   第八回欲拒还迎

      俗话道,金榜题名,封妻荫子,光耀门楣。然而当主管官员捧着即将布告天下的皇榜来请当科状元题上名字的时候,不二的心情却是索然无味到了极至。赶快结束吧,他想,然后将一切都忘个精光,从此远遁中原,不再牵扯到这些家国之事。他几乎是闭着眼睛将自己的名字写在皇榜上。反正这将成为一个笑话——一个青国人以后会连想都不愿再想的大笑话。
      那柄夏殇横在他的膝上,他一遍一遍地擦拭着,早看不见当日的血迹,剑身铮亮到足够映出他苍白的脸。然而他仍是不厌其烦地擦拭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他这一生虽然还没满二十个年头,但是死在他剑下的人却是早过了这个数目了,那何必为了杀死这两个和自己不过点头之交的考生而如此自责?想到这节,不二困惑地摇头,他自己也闹不明白。只觉得这样做,心里没来由地会好受一些。
      明日要和桃城、英二一道接受赦封,这是夏祭里祭天大典的最后一个环节。然后,可能就要开始与比嘉的战争了。不知道自己会被授予什么样的官职呢?不二轻笑起来。一切都在预料之中,除了比嘉比预测的时间早了些宣战以外。不过这个不打紧,只要把其余计划都一样跟着提前就好了。
      明明就是尽在掌握之中,却为什么心头惴惴不安?
      根本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啊,真是奇怪。

      次日的赦封典华贵而隆重,那分雍容气度丝毫不似一个大敌当前之国应有之情状。不二留了分心,果然看见是手冢在调拨官员,整肃典礼,一切都安排得恰到好处,分毫不落,不由得心下苦笑。其实不知该拿什么脸面对他,但这么尴尬着却也不是办法。本想找机会道歉,却终究只是踌躇。
      治典官员冗长的祝祷文结束后,本来就阴云密布的天空竟下起雨来,几欲浇熄祭坛上的天火。当下一些古板守旧的官员都面露恐惶,暗道不是好兆头。南次郎却在雨中撩袍登坛,大笑道:“连天干热终于有所缓解,想来青春周遭百姓也不用为酷暑煎熬,秋收亦有保障了,真是及时雨啊!好,好,好!”这三声“好”霸气慑人,一扫阴悝,连本先觉得寒冷的雨都爽快起来。坛下官员见圣上如此气概,对这不祥之雨的恐惧之情登时消散,都跟着大声喝彩,一时声动四方,直达天际。
      南次郎道:“朕征战一生,如今年届五十,自觉身子骨大不如前。然而虽然‘不如前’了,骨髓里头却还是钢打的,断则断矣,却是决然屈折不得!想来诸位已然知道了,比嘉狼子野心,妄图吞我万里河山,灭我百年基业,是可忍孰不可忍?朕本想在这夏典上宣布继承人选,然至此时却变了主意。”他半倚了身子,笑道,“菜菜子,龙雅,龙马,你们来朕跟前。”
      “你们也不必争斗了,外敌当前,要懂得共御外侮。不要成天还跟没长大的孩子似的,呱呱噪噪。——国光,你来,朕问你,目前可即刻抽调的兵力有多少?”
      手冢急步上前,答道:“禀陛下,目前青春驻军十万,随时听候调遣;长毖营还有五万步兵,只要陛下虎符令下,一天内亦可整顿完毕。”
      “好!”南次郎笑道,“就这十五万兵马,均拨给你们姊弟三人。兵贵神速,你们即刻各领一路军去,阻拦比嘉大军。菜菜子守北路,龙雅守中路,龙马守南路。此役功劳最大者,便是王储。这下随你们怎么闹腾好了!”原来青国与比嘉两国接壤,边境冗长,降龙河又在其中纵横往来,因此不晓得比嘉会从哪路攻来,兵分三路,乃是万全之策。
      菜菜子道:“就算拼得臣女这条性命,也断不让比嘉铁蹄践踏我中原大好河山。兵分三路,的确考虑周全,既可将比嘉大军即刻阻拦,又可以相互照应。然而三路军不能如同一盘散沙,还请父皇再拨一人,掌管各路军机,统领军需粮草。”
      南次郎道:“这一节朕自然早就想到,这职务非你不可——国光,如此重担,你敢接吗?”
      手冢跪答道:“陛下既信得过臣,臣又怎敢有负使命!”
      “这样才是我越前家的人!”南次郎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儿女们,有些戏噱地道,“记着现在是你们的天下了,好好露几手吧!”又叫不二等三人上前,一一看过,笑道:“今次国学三甲,各个都一表人才嘛!哈哈,就着你们辅佐大公主和二殿下三殿下出征,暂封为各军枢机军师,掌银绶青印,准许专折奏事。等胜了此役,再按功受赏。”
      不二等拜谢了,退往坛边,正好与手冢错身并立。祭典继续进行,祭师正在坛上举行祈祝国泰民安四海升平的舞神仪式,而雨仍然那么不紧不慢地落。
      不二不自觉地想往后退一些,与手冢保持距离。没料到手却突然被他一把抓住,传来被雨浸透的冰凉却又温暖的触感。祭典时穿着的宽大的袍袖垂下来,将这一切暧昧地掩盖。
      想将手缩回去,那固执的家伙却死死抓着不放。祭坛上祭坛下这么多人,不二再怎样也不可能真用力挣脱,只好有些哭笑不得地任他握着。
      手冢在他手心写字,麻痒的感觉让不二有甩手的冲动。然而他没有甩开。天知道这次甩开了,下次再让他握住有是什么时候——或许就永远也不可能了。
      “抱”
      “歉”
      不二数着笔画,拼出这样字形。不由一愣,他在道歉?微微侧转目光瞅他一眼,却正好和他瞅过来的眼神撞在一起,两人都赶紧像见了猫的耗子一样错转开来。
      这家伙……不二心中一阵莫名翻涌。他狠了狠心,反手在手冢手心中写道:
      “放”
      “手”
      喉头有股苦涩的滋味蔓延上来,浸透唇齿舌腔。求你千万放手。若你再执迷不悟,我便不得不……
      然而四指却被紧紧捏住,拇指触上他嶙峋的指节。手冢只在他手心里写了两个字,一笔一画都那么有力,仿佛要让那指尖的温热划开皮肤,渗进血液,刻入骨髓。
      “绝”
      “不”
      不二猛地一颤。他不得不闭上双眼,以阻止那几欲一涌而出的情感。如果此时有人看见他的表情,那一定会知道他正在经历无法想象的悲哀。然而并没有人注意到。祭典在越来越疯狂的雨中进行着,天火在瓢泼中挣扎不已。等手冢看向他时,不二早收拾好了一切烦杂心绪,雨水将他褐色的发衬得发灰,紧紧地黏在脸颊两边,发尾上水滴如同断线珍珠,落满一身。不二掠了掠前额湿发,给他一个和他们初见时别无二致的笑容。

      “之前是我不好。……我不知当时情状,更不晓得你重伤在身……”
      手冢显然是不擅长向别人道歉的类型,不二想。祭典结束后,他就被“请”到攸王府,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袍子。
      “没关系,我也不过在太阳底下跪了三个时辰而已。”
      不二轻描淡写地说,一边偷眼看手冢皱得老紧的眉头。那一天的种种情势,仿佛都被这两人在言语间不经意地一同淡忘。
      “关于这件事我很抱歉,但是并不代表我原谅你之前作为。你该知道太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怎还敢应了龙雅如此顽劣的考题!”手冢板着脸道。
      “可二殿下却并不认为这是顽劣之举啊。我不过顺他的心意。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是杀人。”不二笑道。
      手冢闻言沉默许久,终于道:“那这么说来,你是认定陛下会选中龙雅了。”
      不二一摊手:“那还能选别人吗?若是能选你也成,可惜你偏是个没心思的。”
      手冢佯怒道:“此等事体休得胡说!”又终是放缓了语气,轻声道:“不过你不气我了,却是好的。”
      不二“扑哧”笑出声来,道:“本先错就在我,我怎会气你?你不生我气了,我才感激哩。”
      手冢道:“谁说我不气了?只是……”他噎了半晌,也没“只是”出下文来。也是,这心头乱糟糟一团麻的情感,能三言两语说的清楚才奇怪。
      只是不想你在看见我时故意回避开视线。只是不想你和我并肩时错开一步的身距。只是不想你觉得之前隐瞒身份与你相知相交,是一种欺骗。
      然而这般言语,手冢自是断然说不出口的。

      “接着大军进发,自是一切皆要仰仗王爷了。”不二道。
      手冢皱皱眉头:“只得你我两人的时候,叫我手冢便好。”
      不二了然一笑,并不接话,只道:“若比嘉来攻,也定是由中路率先攻入。”
      手冢双眉一挑,道:“怎地见得?”
      “中路山川险峻,最易出奇兵。北路气候偏寒,沼泽较多,又与冰国、六角交错接壤,若在那方兴兵,别国可能顾及战火烧身而加入战团,那岂不自找麻烦?南路平原广袤,虽说大兵可以一举进发,但定会遭遇我军正面狙击,阵地战双方损失相当,得不偿失。只有从这中路攻来,可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先挫我军士气,然后攻城掠地,自是事半功倍。”
      手冢点头道:“自是这样。只是还有一点,你却忘了说吗?”
      不二笑道:“微臣鲁钝,还望王爷示下。”
      手冢瞪了他一眼,道:“这中路,离青春最近。若能占得王都,则胜局定矣。”
      不二道:“如此说来,二殿下肩上担子不轻那!也难怪皇上要把中路交给他。总不能让公主或是三殿下打这头阵的。”
      手冢道:“龙雅虽稍微浮躁了一些,然而也并非糊涂之人。你在他身边,我放得心。切记这头一阵仗,只许胜,不许败!”
      不二笑应道:“是!那微臣先去调拨军马,粮草配给还要有劳王爷。告退。”
      刚才举步,却被温热的体温所包围,一愣,这场景似曾相识。
      “手冢……”试探性地才唤得一声,便听见他恨恨地道,
      “我若不是王爷该多好。”
      那便不用听见你语气里的生疏恭敬,不用对你欺瞒隐藏什么身份,更不用担心这此去征途漫漫,下回相见是几时。
      手冢将怀中之人拥得更紧,轻声道:“此去征战,不比寻常。一切小心为上。你现在有伤在身,若再多得一个伤口,回来定不轻饶!”
      不二不明他此举究竟何意,又被他勒得难受,却听出他话语关怀,于是笑答道:“莫担心,你如今竟还信不过我吗?我既应了你,便绝不会食言。若首战不胜,我今生都不再见你。”两人本已是心跳相加,气息相近,不二又说出此番言语,其中笑傲气度隐约字里行间,手冢只觉得心神一荡,思绪尚未回转过来,却早低头吻上不二双唇。
      不二心下一惊,唇齿相触的温柔让他一瞬间大脑空白一片。然而他很快清醒过来,猛地将手冢推开,自己也身子一滑跃开丈余,几乎是不敢相信地语气问道:
      “你……手冢,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手冢呆得一呆,也几乎不敢相信适才自己所为。是的,我喜欢他,敬他重他,视为好友知音,却从未想过这般……这般……
      他呐呐转身,一时只觉羞愧难当,只得赶紧挥手道:“我……你……退下罢。”

      我有哪里不对劲……哪里不对劲……
      不二一离开视线,手冢便转入后厅,仿佛脱力般地颓然坐倒。
      他看向壁墙上悬挂宝剑的地方,那里原先摆设的是“夏殇”。然而现在悬挂了另一柄剑,手冢伸手将它取下,摩挲那剑鞘上雕刻飞扬的字体:
      “燕归”
      是了,仔细想来,这不对劲从见他第一眼起就没停止过。当初重伤更醒时只瞥见一个褐发的陌生少年倚窗观云,几番闲适惹人妒羡,淡淡笑容生于唇边,口中念着“莫要神思飘不定,辜负了锦绣云屏”这样的句子。他哪里知道我怎会“神思不定”?所有的心思在那一瞥里都黏在他身上,再挣不开。
      然后他赠我此剑,不愿归还,宁可拿夏殇相换。自己都不明了自己为何要做到如此。最初以为只是对救命恩人的报答,然后以为只是被他才学所吸引,接着认为只是因为他飘逸潇洒坦荡自信,可这谎言渐渐连自己都骗不过去。呵,直至今日里才明白,原来那是这样一种感情。
      手冢“铮”地拔剑,燕归的剑身里映出他寒潭般的眼。他想起刚才不二逃开时那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懊恼地想,我究竟在做什么。那日里一怒之下让身受重伤的他跪了三个时辰,今日里又做出如此事体。难道非要逼到他再也不愿见我才甘心么?他猛地将剑鞘合上,牙齿紧咬下颌,登时口中布满腥甜的味道。

      演兵场上人马嘶啸沸沸扬扬,大军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进发前的最后准备。不二侍立在龙雅身旁,听取各军回报,想起之前那意义不明的吻,一时竟有些怅然失神,直到英二来唤他,这才从浑噩中清醒过来。
      “你怎么发呆哪?我知道了,要打仗了所以紧张是不是?来来来,我瞅见刚刚征了许多骏马,我们去挑匹好的来!”英二见不二仿佛不开心的样子,便一把拽过他,向那边喧闹的马厩走去。
      “挑马这样的事情,让下面的人做就好了啊……”不二咕哝道,却被英二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己坐骑这样的事情,当然要亲自来挑!再说了,若不是看你闷闷不乐的样子,我又何必费这番心思!”
      不二失笑,心道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竟连英二都看出来了,这还得了。只得道:“不过是被雨淋透了,有些不舒服而已。”英二皱眉道:“你伤还重着,早上又被淋透,这下又摊上打仗,别累垮了才好!”不二笑道:“我们打小习武,什么苦没熬过,这点小伤小病的,值什么!”说话间只听得马嘶阵阵,抬眼看时才发现不觉已走到马厩前,那新征来的几百匹马正被赶在场里,千只蹄子踏着地面,震得尘土飞扬,耳膜轰响,英二玩性大起,笑对不二道:“我先去挑匹好的与你,且等着!”纵身跃马,竟在那上百匹马背上展开轻功,如履平地般跳来跃去,口中不住评比优劣,直看得旁边御马的官员大惊失色,连连叫道:“大人!大人快些下来,莫要摔坏了……”英二哪里肯听,直跃到一匹黑马马背上,笑道:“这匹不错!”就伸手朝马臀上拍去。那马受惊吃痛,腾地立起,险些将英二摔将下来。众官在两侧急得若热锅上的蚂蚁正不是处时,却听见一声笑喝传来:“英二!顽便顽罢,莫惊了头马!”不二英二一听,都笑起来,英二也难得老实地从马背上跃下,嘟囔道:“就说既是广征良马,哪少的了你河村大官人的份呢!”
      河村搓着双手走来,不二英二也赶紧迎上去。河村道:“你们自去殿试后就没回来过,家里人都担心的紧那,又不知情况,只是乱猜。直到看见了你们都中了三甲,好大金榜挂在皇城墙上,这才喜个没边,爹爹一直念叨着说是我家几世修来的福分呢。本来今日送马只是下手做的事,我估摸着该能见到你们,这就亲来一趟,果然没白跑啊!——不过我也想你们现在都是朝廷重臣了,再和我们生意人交道恐怕惹人言语,所以……”不二闻言,心中感慨,不由地握住河村双手,真诚地道:“河村兄说哪里话来!不二此生得识河村兄,才是三生有幸的事。兄长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也请转告伯父,他待不二若同己出,不二也敬他如同生父,说什么福分不福分,可不是折杀我也!”河村笑道:“我不可帮你转达,待你得胜回朝,高官厚禄,衣锦还乡,那时把这话亲口对他说吧,他定会高兴得当场忘了我这亲儿子哩!”不二淡淡笑应,那笑容里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军鼓声响,原来到了三军集结准备出发的时刻。河村这才恍然道:“尽顾着和你们说话,却连这个都忘了。我特意挑了两匹好马,送与你们骑。”说罢手一招,随从赶紧牵上两匹高头大马,端得是万中无一的神驹,鬃毛闪闪发光,马蹄若四个酒盏儿,膘肥体壮,一眼看去就知:若非日行千里汗血马,也是夜奔八百大宛驹。英二笑道:“敢情刚才我怎么没找到这好的,原来你这老小儿藏起来做人情了!”不二接马缰,朝河村一拱手道:“大军出征在即,就此别过了,兄长请回吧!”英二也跃上马背,扬鞭道:“就等我们好消息吧!”河村举手相送,但见两匹神驹若风驰电掣,倏地去远,只剩漫天黄沙中绰绰人影接连不断,赫赫天日下刀戟寒光隐约闪现,道是三军已发,——战祸起矣。

      “殿下,此去可能首先便遭遇恶战,需做好万全准备才可万无一失。对方先下的战书,可能一切都已调配周全,只待我们羊入虎口。所以……”
      因为是急行军,不二在马背上就展开地图,正欲对身旁的龙雅详细解说,却发现他完全没有听他说话似的,一双眼只盯着他,嘴角浮出有些怪异的笑来。
      “殿下……?属下脸上有什么东西么?……”不二给他盯得浑身不舒服,只得试探地问道。
      龙雅道:“也没什么,只是在想你到底和那个一天到晚假装正经的王兄究竟什么关系,能让他将夏殇剑赠你,那天又为了那么一点小事就气成那样,事后又后悔不已。”不二心中一惊,正欲说什么,龙雅却仿佛猜到他心事般了然笑道:“你恐怕还不知道吧,我那日里听见他询问国学官员国学科考状况,问这四年一度的考试到底对考生有多大分量,能让考生做到什么地步。那官员也答得中规中矩,道是许多考生穷尽一生,抛家傍路,视之如同性命。他便露出悔恨神色来,喃喃道‘我果真不该如此重责他么’,后来得知你肩伤之事,他更是一天没松开眉头。别人也许看不明白,我确是通透的。我打小和他一起长大,年龄又相仿,他什么性子我最了解。今日见他邀你去府中,就更加确信了。这点还逃不过我的眼睛。”
      不二心头一热,旋即彻痛。这个傻子。他心中苦苦地骂道。然而他也立刻明白了龙雅平白说这话的意思,当下脸上不过淡淡一笑,道:
      “殿下不用把这来做把柄。属下既决定要跟随殿下,那是决不回头的了——亦不再有回头的路。和攸王爷的事,的确是有些不为人知的缘分,但殿下若想的太多,未免捕风捉影。”
      龙雅笑道:“你实在太过聪明。没有办法,这样人才,我可舍不得给别人占了去——就算那人是国光也一样不成。可你说是捕风捉影就不大对,我和他认识多少年了,单见他表情,便知道他可对你着迷的紧。”
      不二听了这话,想起之前事体,知道龙雅并非诓他。登时觉得心房里一半滚烫炙热,欢喜的很;另一半却如坠三九寒天,酸痛难当。当下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听龙雅笑道:“你也莫介意,他是我王兄,好歹顺着他意。能让他着迷的事物我这几十年里还没见过几样,你能摊上也算福气。把他伺候好了,我不会亏待你。”不二听得心头一阵火起,暗道你把我当青楼娼妓么,却终是明白现在还不能顶撞于他,只得强忍下来,硬生生岔开话题道:“殿下,照现在速度,不多久——快则一两天,慢则七日——便可能遭遇比嘉伏击。我们还是先议个计策出来罢。”

      青国与比嘉边境中段多是丘陵,降龙河蜿蜒其间,水文复杂,风光秀丽,府库充盈。然而此刻大军所到之处,却见村落萧条,杳无人烟,原来比嘉之前就已多次扰境,抢夺钱粮,这回仗着战书已下,更是如入无人之境,大肆劫掠,百姓不堪,只得携家带口地望国都避难。不二叹息了一阵,不知是第几次翻开地图。
      几天的急行军让不二的身子几乎崩溃。然而他强撑着,这一仗太过重要。更何况他不想让龙雅再找出任何借口将他与手冢联系起来。他强打起精神来用手指摩挲着地图上的每一条道路,突然眼前一亮。他的视线在两座低矮却蜿蜒的小山上停了下来,这两座山就矗立在前往青国与比嘉边境的一条必经道的两旁。
      “找到了……”不二喃喃道,“鼓山和耳山吗……倒是好名字。”

      “你是说,他们可能会在这两座小山上埋伏?”龙雅皱眉道。他显然预谋的是浩浩荡荡的对峙龙江,而并非这么小的山头所能容纳的战役。
      “是。这两座山蜿蜒曲折,山势耸而不陡,正好埋伏。又夹着运输要道,若对方主将是号称比嘉‘刺客’的木手永四郎,那么一定会在此处设伏。”不二笃定回答。
      龙雅点头道:“的确也不是不能。不过这里若是设伏,我们绕道而走就是,并不是非走不可的路。”
      不二道:“战者,贵先机。他国先下战书,我国后应,已是输了一筹;若此时再绕远路,得多耗费一两天。那时他们由此路冲入中原,我们回军不及,青春则危如累卵。若要抄旁边山后小路走,臣想他们一定也早将那路堵死,或者也设下蒺藜马绊之类,更有可能是埋伏一路伏军在那里。”
      龙雅道:“这样说来我们到底该往哪里走?正路自是不能走,旁路又多有顾忌……”他招手叫来探子,命他再去那两山探路,嘱咐一定要仔细。不二笑道:“殿下知道‘刺客’为何能屡屡得手吗?”龙雅道:“那自然是因为行动事先不被人知晓……怎么?”不二正色道:“木手既号‘刺客’,没有这点本事还是不成的。臣看即使再探几次,也不会有多大斩获。”
      龙雅恼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叫我们就在这路上扎寨等他们来么?”
      不二笑道:“殿下莫急。依臣之见,不若来个‘欲拒还迎’,将计就计。”
      龙雅性虽稍躁,却也不是不懂用兵之人,当下明白了三分,眼里闪出欣喜的神色,道:“说来听听!若说的好,本王重重有赏。”
      不二笑着低声道:“只需如此如此。”手指在摊开的地图上飞快地划着。
      龙雅看得分明,听得真切,不由得抚掌到大笑道:“好你个不二,诡谲如此,欲拒还迎,让人怎放得心!”不二亦笑答道:“兵者,诡道也。但不二只为殿下而诡,还请殿□□谅。”龙雅望向不二,见他脸上一派温和笑容,眼睛微微弯起,隐没了他那漂亮的双瞳。
      龙雅暗道,眼睛最容易流露真实。可他现在这样笑着,那还有谁看得出他言语中的真假。

      木手坐在自己的大帐里,面上的表情有些怔忡。他并不是在担心什么,这只是他思考的习惯。他算计着时间,心道这青军也该是时候落入陷阱了。可迟迟却听不见传令兵来报,心下不由稍许有些焦躁起来。难道他们识破了这陷阱?若是这样,其实更好。只要他们一避开,攻下青春便如探囊取物一般了。
      一阵嘈吵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传令兵急匆匆地踏入大帐,禀报道:“将军,青军进入圈套了!”
      终于来了!木手暗道,挑了挑眉毛,面上并没有流露出太多欣喜的神色。他道:“备马,叫两边的弓弩手立即准备,我亲自去山头上看着。动手前都不要给我露出一丝马脚来!”
      鼓山与耳山上,隐满了比嘉的伏兵。青国的军队小心翼翼地在两山间狭长的古道上行军,看上去如同待宰羔羊。木手皱着眉头看着,迟迟不下令攻击。
      “将军!还不攻击么?”副官看着那队人马从他们脚底就这么慢慢走过去,着急地问。
      木手缓缓摇头。“这不是青国主力。”他道,“不过是探路的前队。”
      “可前队之后不就是大军了吗?”
      木手仍然是摇头。他用兵向来谨慎,不是胜券在握的战役绝不轻易涉险。果然很快便看见了那队青军的队尾,原来只是一个不过千人的小队,看来是负责探路诱敌的。
      木手嘘了一口气,冷声道:“看来这领军的二皇子,并不是个一无是处的笨蛋。”转身对左右道:“以后再看见青国军队,先给我探清人数,再来回报!”

      就这样接着两日里,又过去两队青军探哨,每队都在一千人左右。木手按捺性子,告诫自己不可打草惊蛇,一面对下属冷笑道:“兵不厌诈,事不过三。再来的可就是青军大队了,就这几日光景。你们好生埋伏着,莫要惹出一丝纰漏!”那些比嘉军人在这样炎炎夏日的草丛中已埋伏了三四日,早是疲累不堪,又听得还要再埋伏几日,都不由得面露苦色,只是当着木手的面不敢多言。这时探子来报说,前日里放走的那三路青军探哨已集结在一起,在降龙河的一条小支流虞溪旁伐木造舟,看来是为了日后大军渡江做准备。虞溪浅窄,涉水可渡,但两旁古木众多,最宜造船。而降龙河两岸则多为荒滩断崖,所以若要造船,都从虞溪两旁伐木。木手见他们已在伐木造船,料定不出一日大军定将到江边,知道他们必从此路通过,因此饶是谨慎如他也终究放下心来,吩咐道:“让埋伏在后山的宁烈领军去扰,别让他们造成了船,多了漏网之鱼。”副官惊道:“那不是要撤了那里的埋伏?”木手道:“我料定他们最迟今夜大军定会通过此处,因此不用担心。”

      果不出木手所料,入夜,青国大军人衔木,马叼枚,静静通过这两山隘口。一眼望去,兵士手中所持红灯蜿蜒一片,仿佛要直烧到天际。静寂的夜里只有夏夜的风呼啸过山口的声音伴着马蹄声、车辘声,绵延百里。
      木手在山头上看得分明,道:“这回是了。听那马蹄车辘,是军中粮草辎重。若不是大军进发,根本不需带这些。传我命令,各军戒备,弓弩手拉弓上弦,见举火为号,便一举射将下去!”他眼看着大军行过将半,猛地吸一口气,点起手中火把,高举起来。各军得了号令,也都纷纷将包了油纸的箭头点起火来,朝山下青军射下。一时间人喊马嘶,青军显然没料到此节,登时乱做一团,首尾不能相顾,慌张地弃下粮草辎重,回身便逃。木手见果然杀了他们措手不及,心中大喜,挥舞火把,指挥埋伏已久的比嘉军队攻下山去。
      才下得山,木手登即有不祥之感涌上心头。原来眼前被青军丢弃下的并不是一般的辎重,而是多不胜数的长约三丈的大箱子,箱子两旁每隔一距都绑着一个稻草人,稻草人手中还各提着一盏照明用的红灯笼。木手心下寒意顿生:这么说来刚才眼中数万大军可能根本是用这些手持灯笼的稻草人假扮出来的,那真正的大军——他仿佛被冷水当头浇下,大叫道:“退后!快些退后!!回到山上去!!!”众将士从没见过木手这般情状,只是迷惑地缓缓退后,却听见那箱子里发出嘶嘶响声,未及反应,便听得“砰——”地一声巨响,直若开山碎石,天摇地撼,将那箱子炸将开来,离的近的比嘉军登时被炸做齑粉。士兵都惊叫道:“这是‘黑炮’!是‘黑炮’啊!!”你推我搡,四下没命似的逃窜开来。这巨响接着便仿佛店铺开张,爆竹隆隆,箱子接连不断地一个个炸将开来,那声音震天动地,穿耳裂膜,不少比嘉军捂住被炸声震得流血不止的双耳,嚎叫着想奔上山坡,却又听得一声炮响,旌旗分明,鼓山上他们适才埋伏的地方腾地火光耀眼,竟闪出一彪青军,为首一人皇家袍饰,英俊倜傥,不是当朝二皇子龙雅是谁?只听他笑道:“木手匹夫,你中我计,被我趁虚袭了后寨,看你现在往哪里逃?!快快下马受降,尚可饶你不死!”木手大骇,知是因他调军去阻那三千探哨造船,让龙雅袭了他后路,心下后悔不迭,但无他法,只得勉力指挥乱成一团的比嘉军道:“快上耳山!他们还没那本事连此山也——”话音未落,又是砰地一声炮响,火光中耳山上竟也闪出一彪军来,青国黛色军旗在火光映彻下散发出妖冶魅惑的光华。为首一人风华正茂,俊秀容颜,以鞭指木手道:“将军还是快快受降罢,若再是一味顽抗,那便赶尽杀绝,以报入侵皇苑之耻,阁下莫怪!”声音虽不大,却是精湛内力发出,直震得木手耳膜鼓胀,胆战心惊,接不得话,拨马便走,此时山谷两头原本一味败逃的青军竟也抖擞精神回转身来,接上杀得一阵。木手心知中计,气急败坏,只顾领着败军左冲右突,奋力西行,想突出包围,逃回比嘉,重整旗鼓。当下只奋起全身气力挥舞手中长枪,策马狂奔,这才逃出山谷,疾行至虞溪边,回首四顾,当初两万伏兵十损有五,就是身边牙将也多有带伤,不由得仰天嗟叹。他身子在马上颠簸一夜,虽酸苦乏累,却又恐青军随后追至,当下不及细想,赶紧涉水过溪。见水只没过膝盖,心中总算欢喜许多,不由得加紧步伐。却忽然听见上游人吼马嘶,正惊慌间,一股大水挟风雨之势从迎面扑将下来,当即许多正在渡溪的比嘉兵士便哀号着被冲走大半。原来那三千前哨当初并非当真伐木造船,而是奉不二计策,以此为耳目,实则用麻袋填装土石,绑在那伐下之木上,沉入虞溪上游浅窄处,阻隔水流。而待到下游比嘉败军逃来之时,便拖回浮于水面的浮木,放水下去,自然淹个正着。木手哪想到这一节,他只听得此时身后喊杀声起,追兵又至,不由得肝胆俱裂,却又不敢涉水而行,只得催策疲马,沿着山石小径,慌不择路,乱奔一气。
      待逃到降龙河边,天已将白。可饶是武功高若木手这般也已疲累不堪,心力交瘁,却听得山石后马蹄轰响,又一彪军出现在眼前。木手万念俱灰,叫一声:“罢了,今亡此处!”拔剑在手,就欲拼个鱼死网破,却听见一人叫道:“将军!将军安好?属下接应来迟,死罪!!”看时,竟是自己调去扰那三千前哨的宁烈引一支军到,心下一松,几乎倒撞下马。宁烈赶紧上前扶住,一边命人发出求救号火,让驻防降龙河西的比嘉军队派船接应残军过江。木手颤声问道:“我让你去剿那三千前哨,怎地变成这样?!”宁列苦道:“将军不知,青军在虞溪旁伐木的只有一千军,却造三千人的声势,另两千却埋伏在山前小道上。属下一昧赶往虞溪,没料到中途埋伏,被折杀一阵,乱了阵脚,又被沿途陷阱弄得……那个苦不堪言,想要原路转回,却被青军袭了后路,退后不得。待赶到虞溪上游时,已近夜半了,青军逃得没个人影,属下看见溪上浮着巨木,下面坠着土石,想是要用水淹我们,好在没有上当。当下命兵士们一齐动手,将这些木头土石拖上岸来——”
      “!!原来那大水是你们放下的——!!”木手又惊又怒,可看着宁列一脸茫然不知的模样,又不好发泄,只得狠狠一拳锤在降龙河畔的沙石上,恨道:“早知这越前龙雅有这等本事,当日皇苑内便不该留他性命!!”

      不二静静地站在耳山之颠,望着下面山谷里火光映天,一直烧到降龙河畔,嘴角浮现一丝冷然的笑意。其实他身边兵士护卫不过百人,强造出千军万马之势,若适才木手硬从耳山攻上,定然无法阻挡。原来耳山这边山后小路都是羊肠小道,只容一人通行,无法伏兵,因此木手事先命人砍伐枯木,阻拦去路,以为无人得上。不二命探子探明之后,选出五百精壮兵士,翻山越岭,攀崖附壁,遇沟填壑,搬木开道,可恨这山路艰难险峻,士兵摔死者亦不在少数。不二仗着自己轻功卓绝,硬是领着百余人上得耳山,黑夜中看不分明,木手果然以为是青国不知哪里冒出的千军万马,扰得他当即乱了阵脚,之后便乖乖坠入圈套。
      而之前那埋满火药的许多箱子,其实只有第一个炸开的箱子里装的是青国开山填壑用的贵重火药——黑炮,其余都是空有黑炮之声而没有黑炮之力的假炮罢了。这其实稍做思考便能明白:那么贵重的火药,一场战役就用了几百车,怎样也是不可能的。然而谁叫他们心中已经先入为主了呢,败局在那一瞬间就已无法挽回。
      夜风里夹杂着血腥的气味和焦糊的热度,吹乱不二因为翻山越岭而破烂不堪的长衫。他望着被火光烧得已是混沌不清的夜空,脸上浮现出决然的神色。

      手冢接到捷报时,正在攸王府里和乾一起为调运粮草和从他国边境调配防军的事宜伤透脑筋。他随手打开传令兵送来的帖子,当那熟悉的字体霍然映入眼帘时,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若首战不胜,我终生不再见你。”
      他赢了,他果然赢了。我知道他不会食言。手冢捏紧了那份捷报,感觉到自己脉搏在皮肤下跳动着。这是他在确认了自己心思以后,头一次感受到什么是思念,腐心蚀骨的思念,以这张末尾飞扬着那潇洒的“不二周助”署名的帖子为药引,在全身毫无前兆地蔓延开来。
      乾跟他平日里相处也是极好的,见他似乎有些不对劲,问道:“王爷,怎么了?”手冢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神,赶紧将帖子拿给乾看,一边用故作镇定的声音道:“——首战告捷。”
      乾抚掌笑道:“当真是太好了!快报教皇上与丞相知道!”那传令兵得令,一连声去了。
      乾转身对手冢道:“王爷,我们是不是也该庆祝一下?我早说我不会选错人,今证果然如此!”此时并无外人,因此他的语气并不是那么尊卑分明。
      手冢面上看不出来,心下实在是高兴得紧,一听乾如此说,正合心意,当下便道:“且去后厅暂坐,小酌数杯,聊表庆贺。”两人转入后厅坐下,丫鬟奉上美酒,先各干了一大盅。乾笑道:“王爷今日自看到那捷报就高兴的紧,这些日子整天军情定也搅得您不得安稳,估计都没怎么回这后厅罢?正好借此醉上一宿!”一边四下打量这简朴得不似王府般的居所。手冢道:“休得胡说,如此紧要关头,片刻也醉他不得。”却半晌没听见乾接话,疑惑地顺着他视线望去,发现他正死死盯着那柄挂在壁上的“燕归”。
      “哦……那柄夏殇我赠了别人,所以现在换了这把挂上。”手冢以为乾是因为换剑的缘故才如此诧异,于是避重就轻地回答道。
      乾的视线却仍未从那柄剑上移开。他只问道:“我可以取下这剑仔细观看么?”手冢疑惑于他的专注,然而也没理由拒绝,只得点头允诺。乾立即将剑取下,细细察摩,连最细致部位的花纹都没有放过。然后他抽出长剑,对着那寒若坚冰的剑身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
      “……王爷,这柄剑哪里得来?!……”

      第一部第八回欲拒还迎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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