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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太乙山上(二) ...

  •   阀阅世家的宴饮之道,在于上的酒需得是琼浆玉露,下酒的菜需得是龙肝凤爪,使的器皿需得是青花官窑,请来的宾朋需得是名士清客,斟酒的小婢需得是小蛮樊素,助酒的细乐不但要应时应景,还得匠心独运。戏方未开,先吹序曲。望华一击掌,有童子上来设案摆桌,奉茶献果。众人落座后,望华再一击掌,一班家养伎师吹奏,先是以《红情》《绿意》二曲催兴,继而《一翦梅》《二色莲》《三株媚》《四园竹》唱过一轮,曲调轻扬灵动,声遏云巅。文心听着有趣,道登高山必得有山打头的曲牌子,于是也排了一张曲单,将《山外云》《山亭柳》《山桃红》《小重山令》《高山流水》逐个唱遍了,最后以一支《如此江山》完结。

      座下宾客都是来头不小。京中以齐楚为大族,楚氏自以四老为最长,最负盛名;京外关中江原有谢、程、柯,西北青柳有杜、裴、薛,江南越州有文、越、彭、申;其余各旁宗别支更是鼎盛,有玉堆园时英家的后人时四公子、天返门凤仙阁凤瞬颜的后人凤二公子、三朝老臣太师白玄真家的白大公子、庄观城外兰圃何首座的后人何七公子……诸公子谈谈说说,众优伶吹吹唱唱,年青人有年青人的风月,年长者有年长者的经纬,彼此推杯换盏推心置腹闹腾了好一阵,几个老爷子发话了,道正经戏码该唱了,菜啊酒啊也该端上来了。

      望华忙命人将戏折子拿来,先亲自点一出,再由四老点一出,余下众人轮番各点一出,如此转过一圈。又命抬酒上来,上百只坛子的封泥一时拍开,登时异香扑鼻,酒仙酒鬼酒豪们一齐声地叫好。酒过三巡,公子们醉得眼旸身软,望华趁机告辞离席,令两名族中子弟好生待客,便领着妙瑜文心转到后山的云顶瀑布附近来。

      夏季水丰,飞瀑如倾,一棵参天老松矗于石壁前,壁下潭水青绿,水潭前有两个人。

      一个身材颀长,席地瘫坐,一个肌肤丰润,堵在小径中间。

      一个眼泛青黑,神情萎靡,半旧不新的长袍上满是酒渍;一个背面相向,长发高高盘起,金簪上的凤翅在微风中轻轻地颤。

      文心认出那个醉酒的男子是齐小公子,只听他朦胧着眼,嘟囔着说:“再……再拿酒来……”

      发束金环的女子忙应一声,揪住他的头,向潭水里一按,片刻后又捞上来:“好,你又喝掉我一坛,那我再要问你一件事。”

      齐小公子打着酒嗝:“你问……你只管问……”

      望华自是知道那女子是谁,眉心一蹙,忍不住觑一眼文心。

      女子道:“你说我夫君死于流民之乱,你亲眼看见那匪首砍下头颅,挂于阵前,那他的头现在甚么地方?”

      齐小公子点头:“嗯……在,在甚么地方……”

      女子再问:“既然头已经找不到了,那尸体呢?他们不是在大慈悲寺塔前杀他的么?头带走了,那尸体被弄去哪了?”

      齐小公子摇头:“哪了……弄去哪了……”

      女子复又自言自语:“丢便丢了罢,脸都丢光了,还要尸首做甚么?“

      齐小公子闭眼咕哝两句,模模糊糊听不清楚,文心的眼亮了亮。

      女子凄然低语:“你不是武艺好得很么?跟我吹嘘说能把大虫打得变成小猫?怎么连几个小贼寇都敌不过,让他……让他……”

      齐小公子依旧是默不作声,文心嘴角微微一扯,似是淡淡地笑了一笑。

      女子抬脚就踢:“一个个朝廷栋梁,一个个忠臣节士,城乱的时候在哪里?兵败的时候在哪里?枉你们男子汉大丈夫,逃得比兔儿爷还快!”

      齐小公子任她踢了两脚,翻个身,又昏睡过去。

      女子咬牙切齿道:“往后还不知有怎样一日呢!也不晓得你们国破的时候要去哪,家亡的时候要去哪!?输金?纳绢?助军旅?交岁币?还是随便封个公主出去和亲?!”

      文心重重咳了一嗽,妙瑜的脸色五彩缤纷。

      望华道:“三姊。”

      那女子听见声响,方才慢慢转过脸来。此时金乌正当头顶,一道销金色的奔流顺山势蜿蜒直下,她眼眸晶亮,宛似溶进了粼粼的波光,身后水玉四溅,乳白色的雾汽四处弥漫,数道虹彩挂在崖间,奇诡绚丽,蔚为壮观。

      她看了看望华,又看看文心,望华向文心道:“这是我家三姊嫣华。”向嫣华道:“这位便是文侍郎了。不是外人,你也不用见外。”

      嫣华低下头见过一礼,喊:“三叔。”心道我也不算叫错人,他是姑父家幼弟,两个表妹都叫他三叔,那我便也喊三叔。

      望华的脸阴沉沉的,文心笑笑,没说话,妙瑜好奇心起,上上下下将她瞧了个遍。

      妙瑜看着嫣华,嫣华亦要打量妙瑜。穿了一件家常的青布直缀,头上戴着的是同色儒生巾,年纪甚轻,面白无须,说富不富,说贵不贵,以他的打扮本不该是与楚望华文心站在一处的。心念一转便明白了,不觉冷笑了一声,转头向望华道:“七妹一人在后头,不知为什么又闹起别扭来。我让她先好好坐着,自个儿先玩着,不必随来。纵然不是甚么不相干的人,总也不好让她个大姑娘随随便便就露了面的。”

      她既这样说,望华自是不好再多言,满脸歉意与妙瑜道:“殿下原谅则个。”

      嫣华见他叫破妙瑜身份,才装作恍然大悟一般,忙蹲下身去行了个见礼。妙瑜笑着受了,又揖手道:“三姊客气了,原是我俩来得冒昧。”又盯着文心,要他也发句话,心想这位可是你夫人,还是这样凶巴巴一婆娘,我不好多说,也不敢多说。

      文心好似没瞅见他眼色一般,走到地上躺着的齐小公子跟前,慢吞吞喊:“景年,醒醒。”齐小公子当然不会醒,文心便又道:“景年,有好酒。”

      齐小公子果真识趣,半梦半醒地应他声:“甚么好酒?”

      文心却不答他,更加慢条斯理地说:“管是甚么好酒,你不去喝,就算是糟蹋。方才席上的那几位里,鹤归与庸之两个是不会饮,青君不屑饮甜酒,专挑那烈刀子灌,仲和与仲孔却又好雅致,凡带辛辣味的都推了,我堂弟意直虽好杯中物,但喜欢独饮……”

      还未说完,齐小公子果然躺不住了,爬起身来急问:“那特地兑了百草的红高粱呢?还有越家专程送来的绍兴元红,是狄翁当年谪居杭州时酿下的,算来近百载了,那一坛糟蹋了才真可惜!”不说还罢,说着说着更叫心疼,心疼便要埋怨,怨文心如何不早些来唤他。文心就道我这不是唤你来了,他一想也对,又问可还有酒没有,文心道这就不知了,想来你现下抓紧点去,应当还有些,若你再在这与我磨蹭下去,那恐怕就要没有了。这下急得他抓耳挠腮,冲文心一拱手,向望华道了句告辞,也不知看见没看见妙瑜没,便忙忙地去了。

      望华与妙瑜面面相觑,只得道不愧是酒中痴人。望华又见一旁站着的二人一个默默无语,一个微微含笑,忙道:“三姊不如陪三叔坐坐,我与殿下到那边去看看,这里的瀑布一瀑九折,正是赏玩好去处。”

      嫣华听了,晓得他要作甚么去,偏要点破:“我适才是打西山过来的,七妹就在石壁后面呢。我嘱她不可四处乱走,你们要看瀑布,那就一折一折地慢慢绕着看,若有心要过去,那直接去就是了,不必七拐八绕的。”说得那二人尴尬不已,肚里一边骂她,一边匆匆走了。

      文心在一边也听得暗笑,心道这婆娘到底老辣,名不虚传,一张嘴竟是不肯饶人的,娶她别的好处倒也不见得有,至少日常斗嘴是不缺敌手的。嫣华料得他定是腹中偷笑了,也不恼,将他细细端详过一阵。既来了,人总得见见的。见了,又想祖父眼光几时错过,凭这样的好人品,甚么样的绝色人儿娶不着?让他来娶她,还真是天上地下一等一的可怜事儿。这般又看又想又叹又怜的,倒是叫文心愣住了,不知她怎能一面冷笑一面作出如此形容。

      嫣华站了一会儿,累了,找了棵青松靠着,问文心:“三叔,你可要回席上了?殿下跟四弟怕还要费些功夫。”

      她这一开口,倒是将文心迷茫的心境被冲淡了,点了点头:“也好。”

      俩人便一前一后沿着瀑布绕出去,走一程,水珠溅一程,嫣华突然说水岸聆音才是妙趣,不比四弟挑在山尖上唱大戏,吵吵闹闹的。文心顺口就道人请得多了,戏就得往大里头演,最好要是武戏,那才听得尽兴,平常小打小闹根本显不出味儿来。嫣华一言不发听着,小碎步行得慢,前头文心就停下来等她。

      快要转出瀑布时,嫣华突然道:“此地有水音却无好乐,倒叫人惆怅了。”

      文心被她说得忽也技痒,从腰间抽出长笛,笑着道:“虽算不上好乐,但也颇能一听。”

      嫣华怔了怔,才道:“那就请三叔吹奏一曲罢。”

      笛音飘了起来,再像一粒粒大珠小珠一般落下来,让嫣华觉着自己的耳应是接珠子的玉盘,还应是一粒不落接下来才好的,于是更要凝了神注意听。文心按笛的手指好似在拨算盘,珠子被他拨得一连串响。嫣华皱着眉听着,险些忘了自嘲冷笑,一晃眼,对面却是望华与妙瑜折了回来。望华的脸又是阴沉沉的,妙瑜面向瀑布不知在看甚么,水光盖在他脸上,晦暗不明。

      嫣华这才道:“三叔,停下罢,他们回来了。”重又冷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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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太乙山上(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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