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殁》灵者歌

34、三十四

　　苏渐离愣愣的矗立在那里，看着不断倒下的人发呆，杀手们在那些银丝泛起的白光前，显得毫无抵抗，只要碰到，旋即倒下。银丝的光影由远及近，苏渐离的感觉愈加浓烈，越来越少的杀手，没能让苏渐离有任何的感觉，直到只剩寥寥几个人，再也挡不住他的视线，将银丝缠绕的另一端，那个人全部暴露在他的视线里。
　　“阿水！”苏渐离喃喃低声两声以后，再也忍不住了，用力嘶吼，叫出了一个让他感觉已经许久没有叫的名字，“阿水！阿水！”
　　银丝入袖，收入一个女子的袋中，她一步冲将上前，苏渐离定睛看去，眼前一双晶亮的眸子，明净清澈，灿若繁星，鬓珠作衬，双目如星复作月。红唇玉粉，略见秀丽，未见媚态，妩然一段风姿，举手投足间，让苏渐离顿感时光倒流。却才两日不见，竟像是隔了两三年。他一身颤抖，缓缓抬起手来，抚上那张娇弱的面庞。
　　阿水一把扑进苏渐离的怀里，双手再次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将头深深埋进这个男人的胸膛。眼泪不住淌了出来，浸湿了苏渐离的衣裳，低低的叫唤了一声：“公子……”
　　苏渐离将她狠狠搂住，他闭上眼睛，努力不让自己的流下眼泪，他把头埋进阿水的头顶，克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可是掩盖不住自己沙哑的声音：“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我不是让你好好跟着郡主的么。”
　　“我放心不下，也舍不得公子，郡主嫁期还有时间，我就想来送送公子，其实我一直跟着车队后面，哪怕只是默默的看着，心里也感觉安稳。”
　　“又不是不见了，这是何必呢。”
　　“就不！就不！”阿水突然在怀里撒娇起来。
　　“可是这里很危险，若不是阿水，今夜我怕也是没命了。”说罢，他握住阿水的手，点了点自己胸口被划破的地方，里面透着的是阿水给他的软甲。
　　“如若公子今夜不在了，我断断不会独生。阿水要公子好好活着，不管遇见什么都要好好活着，哪怕是阿水死了，公子也要好好活着。”
　　“好了，不说什么死不死的。”苏渐离感觉有些难受，紧紧抱着阿水，“你终究是不该来啊。”
　　“为什么，公子不想见我么？”
　　“见了只会更加不舍，更加难过。”
　　“我能让你心痛，此生再无他求。”
　　夜色下的啸风峡再次陷入了沉寂之中，浅浅的月色洒了下来，淡淡的风带起了树叶草木，发出悉悉索索的碎响，天上的鱼鳞云已经散去，星辰暴露在了这片茫茫苍穹之中。啸风峡中的这列车队已经彻底停了下来，黑夜里燃起的火把，随着风一矮一矮，火光映在人们的脸上，照出不同的神情。劲伯搀扶着谢桢在一架马车上，他取出一坛酒来，用嘴咬开了封在坛口的封贴，左手抓住坛子，向上一提，坛子就被他夹在了左臂腋下。右手扯过一只碗，斟满了酒，含了一口酒在嘴里，放下坛子，扶过谢桢的左臂，“噗”的一口喷在了伤口上。
　　谢桢咬紧牙关，眉头紧皱，豆大的汗滴从鬓角上渗了出来，原本娇艳美丽的面容显得十分的苍白，但是此刻，她却没有哼出一声。劲伯继续给她清洗伤口，完毕之后，转身进了车内，取出一卷白纱，洒了一些草药抹在上面，然后缠在了谢桢的左臂上。
　　“好了，没什么大问题。”劲伯憨厚的说道，却有一种让人安心的信服力。
　　“嗯，谢谢劲伯。”谢桢的面容开始放松了下来，她的眼眶还是红润了，水秀淋漓的眼睛中闪出了几滴光亮，还是太疼了。
　　“唉，说哪里话，是我们把你牵连了进来，你又为的我家公子负伤，我该谢你才是。”劲伯又取出一块手帕，递给了谢桢，示意她擦净眼泪。
　　“嘿嘿，没事！”
　　家丁们清扫着狼藉的残局。
　　“你可知道这些人的来历？”阿水突然抬起头来，开口对苏渐离说道。
　　“不知道，想杀我的人那么多。”
　　“你跟我来。”阿水脱开了苏渐离，一把抓起他的手，走到离他们最近的一具蒙面尸体前停下来。阿水拔起地上的一柄长剑，划掉那具尸体的面纱。
　　“窦升？！”苏渐离不觉惊叫了出来。
　　“明白了吧？”
　　“他为什么要杀我？”
　　“燕北的事情你知道得太多了，对他的威胁太大，他原本就忌讳你的能力强过于他太多，如今不在一条船上，谁又会愿意一个强敌，手里握着自己太多机密呢？”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其实我能想到，只是不愿意去相信。君臣三年，苏渐离无愧于燕北。”
　　“公子怎么想？”
　　“恩断义绝。”
　　“那我去杀他么，他不敢派出军队来截杀，所以只能派出刺客，若是传了出去，一则说他气量狭窄，二则说他谋害朝廷官员，哪一条，他都担不起，那我可以用他的方法，要了他的命。”
　　“不，不要杀了他，杀了他，燕北就完了，现在还不是他死的时候……”
　　“那郡主呢？”
　　“她是无辜的，不要把她卷进来。”
　　“那公子，现在便要上路么，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更多的埋伏。”
　　“以我对他的了解，不会再有人来了，人人都说他难成大事，也不是没有道理的。都已经耽搁下来了，过一夜吧。我不舍你来回奔波，明早再走吧，今日多留一夜，明日你也不要送了，早些回去，让我安心。”
　　“嗯。”阿水抱进了苏渐离的怀里，“公子，我还想听你为我弹奏那首《白头吟》。”
　　苏渐离转身从车上取下一把琴来，一手顺过一张皮毯铺在地上，盘腿而坐，将琴放在腿上，摇手而奏，清扬的曲调划破寂静，直飘向高空而去，越飘越高，越飘越远，如泉水叮铃，如雨滴灵透。阿水盘坐在苏渐离身边，身子斜斜的倚靠着他，头搭在苏渐离的肩膀上，随着他抚琴的手臂，一上一下。阿水静静的闭着眼睛，心中空旷，此刻什么都不用去想，只是守在苏渐离的身边，便是她一生最厚重的幸福，只是谁都不知道，这一夜，竟成了他们两人的诀别。她听着苏渐离浅浅唱和，慢慢睡去。

　　“鸣鸣草虫，啼啼鸟嗡，行彼于堤，伐其条枚，未见君子，其心忧重重；行彼于堤，伐其细枝，望闻君子，阖然心焚焚；如面君子，不我遐弃，鸟鹊有巢，愿之方为，如既若止，亦既辄止，我心则降，我心则归，步汲南山，言采其蕨；未面君子，忧心辍辍，如既若止，亦既辄止，我心则悦，徒其伤悲，我心则夷。”

　　拂晓，苏渐离从朦胧中醒来，他是躺在了那张皮毯上。他环视周围，车架上杵着的火把，还没有灭掉，家丁们都还在沉睡，阿水已经不在了，他弹奏的那把琴也已经不在了。他坐起身来，空旷中，仿佛心中被挖掉了一块，一种塌陷的感觉竟一时间让他凝噎。远处，劲伯整好了一堆喂马的草料，然后走了过来。
　　“水姑娘已经走了，她不忍叫醒公子，更不忍心眼睁睁的看着跟公子告别，便趁着公子熟睡，一个人走了。”
　　“走了多久了？”
　　“一个多时辰了，是水姑娘把我叫醒的，她托我交给公子书信一封，发簪一枚，然后她抱走了公子的那张琴。”
　　苏渐离从劲伯手中接过那封信和那玫发簪，拆开来看时，上面写道：
　　“苏婕敬上渐离公子身前：
　　妾身自离君寥寥数日，食不能咽，夜不能寐，为十数年所未有。妾身从肃北随公子，随意有所歹，然终不敢相害，蒙公子不弃，使能长随左右，妾深感幸也。妾平身所遇之人，无有厚爱于我如君者，遂愿托我终身于君。于是我依然为君所念，生为其人，死为其鬼。今日分离，实非妾身所愿，一年之期，夜夜所盼。望君为我执手，多加保重，待妾身归来之日，再伺候君前。——贱妾苏婕上。”
　　苏渐离看罢，左手紧紧捏住这封信，右手握着阿水的那玫发簪，望着啸风峡另一端，阿水离去的方向，阖然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