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虚名》清水煮菩提

1、奶油不腻（１）

　　小奶油一回来就对我说，“妈咪，我看到爸爸了。”
　　我切菜的手一顿。好半天才小心翼翼的朝厨房外探出头去瞥着小奶油。他校服的拉链大大开着，露出里面那件他最喜欢的机甲勇士Ｔ恤，额上发间满是汗，校服领子处还有新鲜的泥印子，那Ｔ恤除了被汗浸湿，却是不染尘埃。书包扔在他的脚边，此刻他正靠在门上，平静的眼神看不出任何情绪。
　　“看到就看到了呗。”我笑了笑，好久之后才又问，“那你有没有叫他？”
　　“他没看见我。”奶油淡淡地说，“他是去接那个鼻涕虫的。他还亲了他。叫他宝贝儿。”
　　“哦。”我忽然不知道怎么接话。
　　“妈咪，你别伤心。鼻涕虫没有我帅。鼻涕虫的妈咪也没有你漂亮。该伤心的是爸爸才对。”奶油轻轻踢开脚边书包，走向浴室，头也不回，“妈咪，等会儿你要给我搓背。”
　　我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答应。眼睁睁看着奶油往大浴缸里放热水，最终没有告诉他，今天我也看到了他名义上的爸爸。
　　也只是名义上的爸爸。陈晋，那个和奶油一样长着一张深深轮廓的俊酷男人，和我分手毕竟八年，再多的纠葛纷繁，也经不起时间的冲蚀，何况，这几年里我在法国他在中国，更是隔了空间。
　　以至于，在奶油本着玩票的心态借读的学校附近的那个商场遇见时，我甚至没有认出他。
　　他的手里抱着一个比奶油稚嫩很多的孩子，穿着一个学校的校服。长得不似他，却和他身边那个叫做杨苏唯的漂亮女人一样的眉眼。第一眼，我看见他，只觉得这个成熟的男人似曾相识。尤其是那淡淡的神情，唇角微微扬起的弧度，带着几分漠然的眼神，像极了奶油。
　　直到那个女人嗔怪地叫了一声“陈晋”，我才忽然轻笑出声，转过头不想再看他一眼，却偏偏看到商场收银台的位置，奶油笔直而紧绷地站着，双手狠狠地抓着书包，视线带着些恍惚地穿越了人流，情绪难明地望着陈晋高大的背影。直到那和谐的一家三口上了二楼，奶油才蓦地转身，大步离开，竟是走得决绝非常。
　　我不敢追上去。奶油有一个特点，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一个人独处。而且他几乎从来不会在我面前表现出糟糕的心情，很多次他吃饭的时候看电视看见父子其乐融融的场面，会忽然优雅的放下筷子，轻轻对我说，“妈咪，我要一个人静一会儿。”平静地进屋，几个小时后站在我面前时，如果不是那带了些红肿的眼睛，我几乎会以为他脸上天使般的笑容是真的发自内心。
　　也不是没有闹过。才三四岁的时候，他在幼儿学校与别的孩子打架，回来时嚷嚷地问我：“妈咪，为什么我没有爹地？他们都说我是没有爹地要的孩子！”
　　我第一次失了方寸。紧紧抱着他，却不知如何启齿。怎么说，说你也有爹地，只是不要妈咪和你了？我想起那一封封写给陈晋的石沉大海的邮件。想起曾经傻傻地还把奶油的很多照片发给陈晋妄图打动他几分柔情，却换来一句，“当初不是叫你拿掉吗？你还是瞒着我生下来了？既然你爱生，那你自己养吧。”可是，没有父爱的奶油本来已经很敏感，有些痛彻心扉的前尘往事，其实没必要加诸在一个孩子的心上。
　　那之后的一周，我办好了移民。在去巴黎的飞机上，我膝盖上抱着奶油，平静地将一大本相册一一翻开，指给奶油看。相册里全部是陈晋的照片。连我们的合照也只有一张，而那张照片上的陈晋目光游移而悠远，不知思绪在何处。其他的都是他的个人照，放大的杂志封面，缩小的钱包照，不同的拍摄地点和拍摄角度，工作中成熟气质尽显的陈晋、生活中或优雅或冷冽或淡漠却英俊非常的陈晋，我想，几百张陈晋，足以让奶油将自己的父亲打量清楚。
　　“宝贝，你的爸爸，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你可以为他感到骄傲。但是他也是一个自私的男人，他不喜欢妈咪，也不喜欢你。在你出生的时候，他和别的女人也生了别的小孩，而且以后还有一大堆和你不同妈咪的小孩，他是你独一无二的爸爸，你却不是他独一无二的孩子。”我轻轻抚摸着奶油，用自己也觉得残酷的声音说，“这本相册，妈妈很早就想扔了。可是妈咪还是觉得该给你看一看。这相册妈咪送给你，由你处置。他不喜欢你，可是你是妈咪的全部。你是男子汉，为了妈咪，不可以太伤心。不过，允许你伤心一小会儿。”
　　那时候，小小的奶油哭肿了一双核桃眼。泪水放肆地滴洒在相册上，将那个春风得意的男人面目搅得一片模糊。可是他倔强地没有哭出声音。

　　小奶油很喜欢我给他搓澡。每次我给他的背部做轻轻按摩的时候，都可以看见镜子里他那漂亮的眼睛会舒服地半眯，像极了一只慵懒的小狐狸。
　　“妈咪。”我自豪地打量着奶油那张脸蛋时，他忽然放低声音叫我。
　　“嗯哼？”我扬眉。
　　“后天就是我的七岁生日了，我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
　　奶油看我一眼，忽然抿紧唇不再说话。
　　他才七岁。可是他的心思，我却是越来越猜不透。单身家庭的孩子，心内自有一片谁也触及不到的天地。我望着他抿成一条线的唇，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两天后，就着烛光，他神秘兮兮地抱出自己的私人百宝袋。昏黄的灯光下，我偏着头好奇地笑看着他打开宝袋，小手在里面翻动。宝袋里还有很多他喜欢的玩具，有的已经缺胳膊少腿他依然选择了保留。有条不紊地分开那些玩具，他最后取出了一个信封，厚实的信封里不知装了什么，居然让他脸上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严肃的神色。
　　“宝贝儿，这是？”我撑起下巴。
　　奶油看了我一眼，竟是一脸正经之色，将信封扯开，却是一叠照片，有新有旧，我只随手一翻，都是在法国认识的一些朋友。男性朋友。
　　“你收集这些叔叔的照片做什么？”我笑了，“是不是想他们了？这个暑假妈咪带你回法国看望他们去。”
　　“妈咪，这些叔叔都是平日对你很好，很喜欢你的，而且都是没有结婚的。”奶油说。他的眼睛在随着烛光微微跳动，“以前，我最希望你和我亲生的爸爸在一起。现在，你和别的叔叔一起，我不会生气了。”
　　“说什么呢？”我怔住。
　　奶油不再和我说话。把那些照片和信封一起推给我，然后又在袋子里翻了一小会儿，最终翻出了那本陈晋的相册。
　　相册已经泛黄了。却依然干净。也不知道被奶油悄悄抚摸了多少次翻看了多少回。
　　“妈咪，我要许愿了。你能不能背过身去。”奶油平静地抱着相册，望着我。
　　我扯了扯唇角想露出一丝笑，却发现笑不出来。悻悻地背过身去，竖起耳朵留意着奶油的动静。
　　奶油安静了好一会儿。
　　“那天你亲了你的鼻涕虫。还为你的鼻涕虫骂了我。”奶油忽然低低地说。
　　我背影忽然一僵。他这话自然不像是对我说的。陈晋骂了他？什么时候的事情？难道前两天除了商场的不期而遇还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所以。”奶油顿了顿，下定决心，“我决定，今天开始，不再想你。更不会想着有一天你会回来找我和妈咪。”
　　我蓦然转身。看见奶油一脸晶莹，就着烛光将相册优雅地一张张取出，撕碎。明明是一张哭得不行的脸，泪水那么放肆，那双眼睛却宛如黑曜石般，沉静宁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