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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谁见幽人独往来 ...

  •   第一百五十二章谁见幽人独往来
      一轮红日从重峦叠嶂之间跳跃出来,灿烂到了极处,竟隐隐生出一种凄迷的景致。夏语冰手握长剑,将双臂抱在胸前,怔怔地看着前面有些空茫的山色。群山叠翠,一层一层,像是被人用墨泼在了上面,再一笔一笔地铺开,浓墨重彩到了极处,反而显得有几分水墨山水的淡然。他看着那一身青衣,像是一只青色的蝴蝶,又或者是一朵青色的仙鹤一点一点地朝着他所在的方向翩然飞来。那般优美的身姿,哪怕是阅尽天下都难以寻觅到的,正是因为她的动,给这整个像是一幅巨大的水墨山水画的群山叠嶂带来了一线生气,与那静恰到好处的相得益彰,相互衬托之间,更加夺人眼目。明明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一身鲜烈至极犹如鲜血一般的红色了,可是看着她翩跹轻盈的身姿一点一点地朝自己移过来,他却觉得,如今的她,隐隐之间又恢复了曾经的那个谢鹔鹴,或者,不是恢复,而是那个谢鹔鹴从来都未曾从她的身体里面剥离开来,只是他自己离她离得太远,尚未来得及发现,就已经被狠狠地推开了。
      被她推开,被世事推开,也被他自己推开。
      夏语冰眸中一黯,再次抬起眼睛时,那人已经带着一身山涧蓊郁青翠却又带着几分清甜的岚气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隔得那么远,他却能够闻到她身上露水的味道,那般冷,那般凉,仿佛此刻自己的心境,微凉微凉的,却又有着点点安恬。谢鹔鹴早就看到了他,他站在山巅,身后是被太阳染红了的雾气,山上雾气浓重,几乎是终年不散,哪怕此刻将近中午也未见半点拨云见日的可能。对面的男子依旧一身青衣,如修竹一般劲节,一如那少女记忆中一直以来的模样,只是,她心中再也激不起曾经的涟漪。谢鹔鹴淡淡抬眸,眼眸深处已经是一片平静,无澜得好似深不见底的古井,通过那里仿佛可以通向过去,亦可以看见未来,只是窥探付出的代价太过丰厚,无人愿意尝试而已。夏语冰一接触她的眼睛,心中便颤了颤,那样平静淡然,好像从前的种种恩怨纠葛不过大梦一场,梦醒时分,万事皆如烟云散去,再不复现。他下意识地偏过头去,对面的女子却已经淡淡的开了口,“你来早了。”他是来早了,非但来早了,还来得很早。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来这么早,是不甘心在这样翻滚的尘世中继续纠结地活下去,情愿早早被她一剑杀死,还是,更愿意早一点儿见到她。他早就知道她不是一个会安心困于绣楼闺房的女子,终有一日会大鹏展翅,扶摇直上,只是不曾想,等到她真正地站在人世的巅峰时,陪在她身边的人,早已经不再是自己了。其实他心中亦是清楚,这样的事情本就没有什么好抱怨的,红尘万丈,不是谁都可以成为那个上天的宠儿,得到什么,注定也都要失去什么。他渴望的建功立业,渴望有朝一日能够立世为民,渴望能够以一肩之力扛起天下苍生,到头来才发现那不过只是妇人之间的诡诈手段,而他,亦不过是一枚被用在以天作经以地作纬的棋盘上的棋子罢了。曾经他以为自己一无所有,后来才发现其实全不是那个样子。那一日临都城中,谢鹔鹴大婚的那一刻,他将自己手中的兵权全部交出,心中并无不甘之意,因为他早已经清楚,在官场当中走这一遭,他得到的远远要比肉眼能够看到得多得多。世人看他不过是一个辞官归田的将军,除了那个“战神第二”的名头,什么都没有留下。这样的名声换做之前的夏语冰或许还要有几分留恋,可是换做那个时候已经完全放下的他,就什么都不算了。人生之中,并不单单只有“功名”二字,只可惜,当初他遇见谢鹔鹴的时候不明白,等到他明白了,那人却早就从他身边离去了。
      “也不算太早。”夏语冰亦是淡淡答道。他没有问谢鹔鹴为什么会来这里找他,为什么眼下她的这幅样子完全不像是皇后的模样,云淡风轻,犹如昨日种种,亦不过黄粱一梦,醒来时事事皆非,连人也面目全非了,唯一的那点语气,不过是为了追寻昨日的依稀梦境罢了。谢鹔鹴点了点头,却没有再继续下去,只是伸出左手,在右手手腕上轻轻一按,一道白光划过,秋水一般斩开虚空,灵蛇一般的长剑剑尖直指夏语冰,淡然说道,“请。”夏语冰也不多说,将长剑横在胸前,右手握住剑柄,将佩剑缓缓地拔了出来。

      何樱一觉醒来时已经将近正午了,她看了看外面的天时,发现日头正当,也许是睡得太久的缘故,醒来的时候头有点儿痛,她伸出手来按了按自己的额头,伸手拿过放在架子上面的衣衫,穿戴好后才缓缓地走出了自己的卧房。刚刚走出去,就看到自己的丫鬟正端着一个托盘朝她的卧房方向走过来,见到她起来了,那丫鬟朝她行了一个礼,说道,“夫人既然已经起床了,那奴婢先去打水给夫人洗脸?”何樱点了点头,她只觉得脑中昏沉异常,忍不住又伸手按了按额头,身边的侍女发现了她的不对,将温水端过来后关切地问道,“夫人可是不舒服?”何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头有些昏昏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吹风给弄得着凉了。”身边的那丫鬟脸上一变,朝她请示道,“那要不要奴婢去请大夫?”何樱摇了摇头,神情有些恹恹的,“算了,不用了。”她伸手将丫鬟递过来的擦脸巾接过来,将脸细细地洗了,不经意地问道,“我今日睡了这么久,你们怎么不叫醒我?”那丫鬟抿唇一笑,幼嫩年轻的脸上全是娇羞,她偏头对何樱说道,“大人吩咐过了,叫奴婢们不要叫醒你,让你一直睡下去。”何樱见了她脸上的那副神情,自己也忍不住一羞,脸上全是红晕,却还是问道,“大人今早上来过这里了?”那丫鬟一边将手中何樱用过的洗脸水端起来,一边摇头说道,“不是,昨天晚上就吩咐过了,说等明天他走了之后不要叫醒你......”她还没有说完,手腕上就是一紧,何樱已经猛地站了起来,因为起来的速度太快了,裙角弄翻了她坐着的那张凳子,可是她此刻却全然不觉,手死死地钳住那丫鬟的手腕,急急问道,“昨晚上就吩咐了?那他有没有说去哪里?”那丫鬟摇了摇头,说道,“大人的事情,奴婢哪儿敢多问......”她还没有说完,眼前的女子已经掉头离开,淡淡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朝外面奔去。
      怪不得,怪不得她会一觉睡到将近正午,怪不得她醒来过后会觉得脑中昏沉,怪不得他昨天晚上就知道自己一定会睡过头,还吩咐侍女不许来叫醒自己——哪里是因为她“睡”过了头,根本就是夏语冰给她下了药,让她一直睡下去,好让她不来坏事。何樱心中陡然一凉,已经想到了那个最坏的结果,昨天夏语冰收到了谢鹔鹴的战书,便像是交待遗言一般对她吩咐他身后之事,如今又做出这样的事情,他还说他不是早就存了必死之心,这样的话说出来,又有谁信?有一团叫做“嫉妒”的火焰在她胸中越燃越高,谢鹔鹴不仅夺了他的将军之位,如今还对他下了战书,要和他决一死战,他非但不反抗,反而将自己的性命亲自送到她手中。夏语冰心中,对谢鹔鹴,终究还是最深的,那她跟着他这么久,受了这样多的苦楚,她呢,她又算什么?是不是始终都是他夏语冰身后的那个如夫人,那个“如”字,于她而言,就像是一道鰌痕一般,永远都不可能退去。眼前的道路已经迷蒙不清了,她却依然跌跌撞撞地朝前面跑去,也不知道会跑到什么时候,正午的太阳照耀在她身上,却让她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耳畔响起一阵马嘶之声,何樱侧头看了看,才发现她跑了这么久居然才刚刚过了城门口,她渐渐停下步子,因为不会武功,她不能像谢鹔鹴那样在空中飞来腾去,这一刻,她是这样的恨自己,恨自己不会武功,哪怕是轻功也好。可是曾几何时,就算谢鹔鹴身份金贵堪比公主,她在心底对她始终都还是有着淡淡的不屑的,只因在她眼中,只有全部按照三从四德中所要求的女子才是真正的好女子,谢鹔鹴舞刀弄枪,整日出入兵营,她是万万不屑的。
      才跑了几步就发现自己受不了了,何樱伸手在城门口招来一辆马车,对车夫吩咐道,“速去白云山,快。”说完便径自从车蹬上爬上马车,钻了进去。刚刚坐稳,马车就开始飞驰起来,她疲倦万分地靠在车壁上面,心口处一阵绞痛,她伸出手来按住自己疼痛的地方,脸上额上全是汗水,也不知道是因为胸口疼痛还是因为累得。此刻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妇容妇工,心中翻来覆去,就那么一个念头:一定,一定来赶在谢鹔鹴之前。

      一阵劲风扫过,眼前落叶纷纷,连每一片叶子上面都带着他们两人的劲气,一旦被震下了树梢,离两个人身侧还有一尺来长的距离,那些树叶就已经纷纷化为齑粉,转眼便被他们两个人身侧带起的劲风吹得无影无踪。夏语冰手中长剑一挥,尚未来得及转身,对面的女子手中的软剑已经如灵蛇之性一般朝他吐来。他侧身不及,只得硬接,长剑放在身侧一竖,生生将那柄软剑的剑尖顿住了,那软剑上灌注了谢鹔鹴内力,坚硬无比,根本就不能撼动半分。夏语冰手中剑的剑身刚刚接触到寒波,一阵大力便朝他涌了过来,他心中一凉,随即恍然大悟,脸上却是一片淡然。那剑上的真气一阵一阵地朝他涌过来,手中的剑因为承受不住对方的真气,在他手中一寸一寸地裂开,他索性将那剑一扔,站在原地,等待着寒波刺进他的身体。
      可是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剧痛,夏语冰垂眸一看,那柄长剑在离他咽喉半寸的地方,却没有再进一步。夏语冰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那柄秋水软剑,像是一条水带一般莹亮动人,清晰地照出他的影子。对面的女子一身青衣,满头青丝随风而动,有些凌乱,但却在凌乱之中显出一种别样的飘逸出来。他的嘴角微微牵起一个微笑,垂下的眼眸中有些解脱的意味,哪知对面的女子却轻轻一哂,说道,“你不要以为你不尽全力,我就不会杀你——”她的笑意尚且还含在口中,还有话没有说完,背后却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声,“不要——”夏语冰和谢鹔鹴齐齐朝后面声音的方向看去,却见何樱一个人,身上的衣衫早已经被汗水打湿,裙子上面全是泥土灰尘,鬓间的头发被她脸上的汗水打湿了,粘在腮旁,与她以往的形象大相径庭,说不出的狼狈。她瘦弱的身子站在料峭的山风之中,风将她的裙角高高吹起,整个人犹如一朵无根浮萍一样,脆弱中有着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谢鹔鹴看了她一眼过后便转过头来,看着夏语冰,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但却不复往日森寒,“她倒是有情有义。”她语气淡淡的,若是是讥诮,却再也不像以前那般尖锐,但若说是赞美,却也不像。他抬起眼睛淡淡地看向站在他对面的谢鹔鹴,眼睛里有东西浮浮沉沉,却带着几分意味不明,让人难以揣测。他轻轻垂眸,瞥了一眼咽喉处那道雪白的剑光,眼睛里有着几分挣扎的情绪,却终究抬起眼睛来定定地看向谢鹔鹴,问道,“凤凰,你要杀我,我并无怨言,但是临死之前,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你......你不要骗我。”他声音里有着些许的痛苦,终于不再像是之前那样平板无波,淡到极处,就像是没有了感情一般。谢鹔鹴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带着些许讥诮的笑容,“你还没有问就在要求我不要骗你,夏语冰,其实在你心中,一早就认定了我对你会有欺骗,所以才会这样说的,对吧?”对面的男子张了张口,正要辩解,却又被她淡淡打断,“你不用说了,是与不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她顿了顿,说道,“我答应你便是。”
      “是啊,是不重要了。反正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他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却又被他很快地压下去了,“我问你,我母亲的死,其实早就在你的意料之中吧。”他顿了顿,复又说道,“你当初将我的身世告诉我,早就猜到了我会受不了她拿我做棋子,心中起了逆反心理,会将手中的兵权拱手让人,而母亲她,一生最大的愿望便是我能够黄袍加身,荣登九五,一旦她听到我将兵权全都交给其他人,心中必定怒极,也伤心到了极处。我从来不曾违拗过她的意思,但却在这样大的事情上面自作主张,违背了她的原意,而她为了能让我掌握南廷兵权,做了多番安排,我将她的一番心事付诸流水,她必定气不过。你知道她的性子,有些心高气傲,对我又从来严厉......”夏语冰低下头,似乎是想到自己母亲惨死,心中哀恸,让他有些心绪不宁,过了片刻方才抬起头来续道,“几番原因相叠,她......她想不开,所以......所以便悬梁自尽了。”
      夏语冰的声音越说越低,听在耳中,带着几分沉痛的哀伤,让人的心情也不由得慢慢变得低沉下来。谢鹔鹴看了他一眼,直言道,“你猜的没错,你母亲,也可以说是被我逼死的。”她顿了顿,方才说道,“但是我觉得我并没有做错。我爹爹一生心血凝结在你身上,为了有一日能够将你迎回皇宫,甚至当初我母亲惨死都隐忍不发,不向林谖复仇,可是最后,却因为你母亲的猜忌惨死异乡,我身为他女儿,你叫我,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放过你母亲?都说‘杀人偿命’,我谢家有这一天,你母亲脱不了干系,我自然不能让她得逞。”她停了停,续道,“我约你今日决战,便是猜到了你已经知道你母亲之死是我在背后推波助澜,既然我能够向她复仇,自然也挡不了你向我复仇......却没有想到,你居然早就存了死志......”
      夏语冰怅然一笑,说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他垂下眼眸,低声道,“更何况,我对你,本就不可能下杀手。”声音轻轻的,转眼便被吹散在了山风之中。谢鹔鹴耳力甚高,纵然他声音又轻又低,但也听得清清楚楚,可是纵然听见了,她脸上也依然是一片平静,像是早就知道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般。她没有反应,反而是夏语冰,眼中闪过一丝绝然和一丝解脱,抬起头来对她说道,“答案我已经知道了。”他顿了顿,接下来的声音却有着金石相交般的斩钉截铁,“你动手吧。”谢鹔鹴双眸之中陡然一沉,手中寒波带起脚边枯草几分,带着铺天盖地的气势,朝着夏语冰汹涌而去。谢鹔鹴双眸之中陡然一沉,手中寒波带起脚边枯草几分,带着铺天盖地的气势,朝着夏语冰汹涌而去。身后传来一声尖利的女人尖叫声,然而只叫了一半却又戛然而止,背后传来身体倒地的声音,纵然没有回头没有睁眼,却也知道,定然是何樱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晕了过去。
      脸上被谢鹔鹴的劲气所击,有着尖利的疼痛,像是被利器划开了一般,只是等了许久,他都没有等到咽喉处传来预想之中的疼痛。夏语冰缓缓睁开眼睛,却发现本来应该刺进他咽喉中的寒波已经被对面的女子收了回去。察觉到他惊疑的目光,谢鹔鹴淡淡一笑,这一次,笑意终于抵达了她的眼中,那双漂亮到让月亮都一并失色的双眸中,有着释然和解脱,但更多的,还是悲悯,是只有心怀苍生的人才会有的悲悯。她看着夏语冰淡淡一笑,笑容中风华绝代,那一刻,他的鼻端仿佛又闻到了鲜花盛放的气息,带着露水的清新,不染半点儿尘埃。只听她清渺的声音传进耳中,淡淡的,却又带着无上的威严,让人忍不住为她的风姿所折服,“我不杀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两件事情。”夏语冰心中猛地一痛,他知道,早就在他目光未及的地方,那个女子已经完成了她凤凰一般的涅槃,从此与他,甚至与这个尘世中某些肮脏邪恶的东西,都再无关系了。他缓慢却又坚定地点了点头,犹如是在下定决心一般,只听那女子又说道,“从今往后,你与何樱要一直一起,只有你们两个人,除了死亡,再也不能分开,这是第一件事情。第二件事情便是,等到这一次皇上的大军平复鞑靼之乱之后,你就继续入朝为官,除非皇帝开口让你辞官,否则你终身远离庙堂放舟江湖。”夏语冰嘴角掀起一丝苦笑,点头答应,声音中有着比之前更加浓重的沉郁,“好,你说的,我都答应你。”
      那女子黝黑的瞳仁在他脸上幽幽一转,随即转过头,张开双臂,犹如一只白鹤一般朝山下掠去,过了片刻,清渺的女声从山下传进他的耳中,“保重。”声音虽还听得见,可是那人却已经杳如黄鹤,让他连寻觅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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