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行（精简版）》十一鸾

51、第五章 交心

　　强敌已退，江遥生怕君海棠有什么闪失，抱了她回床。方才众人打斗动静那么大，琴音掌风不绝，客栈一干人却睡得死沉。君海棠想到此处一阵后怕，“天魔琴音催人沉睡，他们今晚前来定是早有谋划。阿遥，幸亏你没睡，否则，否则……”江遥却沉着脸说：“我倒是真睡死过去了，多亏了他弹了那几声高尖的调子，这才把我惊醒了。”君海棠内心感动，瞧他耳朵里还有残余的碎布，便轻轻伸手摘了下来。不料江遥却一把捉住她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温热的触感从手心传来，又对着他暗夜里晶晶亮的双瞳，君海棠忽感不自在，更怕他察觉自己体内经脉四肢的异状，便惴惴不安地催促他：“他们一击未得手，肯定不会再来。这么晚了，你今日连番劳累，还不赶快去休息？”
　　江遥却不为所动，炽热的目光仍旧紧盯着她，灼得她心虚地低头不敢对视。 “海棠，我的心意你早已知晓，今日你大哥话语间也未有反对，你还有何顾虑迟迟不肯接纳我的情意？”他不提则已，一提又触动了君海棠的伤心处。感同身受，她的掌心渐渐失温，吓得江遥以为她寒毒又犯，忙不迭捂着她的手细心搓呵。君海棠一阵伤心，为他也为自己，“阿遥，你不必对我这般好，我……”眼见江遥只是淡笑，呵护依旧，眼内坚持如昨，君海棠怔望了他一瞬，将他推开两尺之外，定定看着他说；“阿遥，你这般待我，我又不是石头人，怎能没有感觉？只不过……” 她忽然咬咬牙，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不顾一切豁出去地说：“我不想瞒你，其实我心里在很早之前已经存了一个人了。”
　　江遥其实早料到她会有此一说，听了虽神色未变，眼里已开始漫上些了然。“造化弄人，我和他终是无缘，此后只能各走各路。我若和你好，心底存了这么个人，对你也不甚公平。我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她说着，大颗大颗泪珠涌落，看得江遥分外不舍。他俯身轻拭她泪痕，粗声闷气道：“这人是谁？我去把他抓来揍一顿，看他还敢不敢拒绝你。”他口中说着，心里却划过一丝不对劲，前番数段疑心之事点点滴滴拼凑，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现。君海棠苦笑摇头，“我和他终究不能在一起，他是……”江遥心里惊异已到了极点，猛然伸手掩住她未能成言的小嘴，他低声叫道：“别说了，我不想知道。既然和他无缘，以后就好好跟我在一起。”说不上是庆幸、无奈还是害怕，江遥紧紧将她搂住，不停地在她耳边低喃：“我会让你忘了那个人，让你心里只有我一个。”
　　君海棠这两日紧绷着的那条线终于声声脆断，她软软地扑入江遥怀内，什么也不愿再去想。江遥抱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感凉意侵袭，夜已更深，便将她放回床上，扯被盖好。“夜深了，该睡了。我也……回房去了。”他嘴上虽这么说，手撑在她身侧不放，低头望着她淡淡而笑。君海棠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红霞悄悄爬上双颊，下一刻他已俯下身来。虽然二人方才已交过心，但此刻她不知是羞赧还是心慌，头微微偏过，江遥的唇便落在一侧的粉颊上。他却毫不在意，细细地吻了数下，似是心满意足地起身离去。
　　江遥刚转头，却忽然停住。君海棠这才想起来谷月华还在外面，急忙一连声催促，心里却有些懊悔，方才自己和江遥在房内的一番作为，也不知有多少落到了谷月华眼里。
　　“月华姐姐，我……”话到嘴边，君海棠又不知从何说起，而且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谷月华看着君海棠，良久方才叹了口气：“崔凤仪并非我表姐，而是月影阁主手下的红人，她乔装成我的模样随爹爹来岳州。我也是最近才得知爹爹和月影阁往来密切，他们想方设法有所图谋，我也不不清楚他们到底要谋些什么。阿……阿海，你往后要小心。”谷月华话语里关心切切，反倒令得君海棠愧疚更深，“月华姐姐，我本名叫君海棠……”
　　不料谷月华却出言打断：“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比武招亲那天的阿海。”君海棠哑然，心里十分不安，“天下优秀男子何其多，姐姐日后定能觅到如意夫君。”谷月华怔怔望着她，忽然低低苦笑：“怪只怪老天让你生成女儿身，更怪他让你那天女扮男装来比武招亲，我既见识过你当初的风采，天下还有哪个男子能让我看得入眼？”她忽然抽出匕首，一抹青丝随银光划过半空，跌落床沿。君海棠大惊失色，下一瞬手腕处收紧，已被谷月华拿了发丝轻轻缠住。她做完一切，扭头离去。君海棠有些担忧，在她身后叫道：“月华姐姐，你要去哪里？”
　　谷月华脚步一滞，低声说：“我要走得远远的，看不见你，就不会伤心。”语毕身形微闪，融入了夜幕中。君海棠刚撑起身又无力软倒，却看见方才被她缠缚的手腕上，缕缕青丝间，竟还缠着一条金锁链，定是谷月华女儿家的贴身物事无疑。想起来谷月华对自己用情之深，君海棠难过自责不已，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许久，床底传来稀稀簌簌的声音，仿佛有老鼠在啃什么东西。君海棠仔细听了一会，又好气又好笑，“元宝！”这小家伙上半夜不知去哪里觅食去了，如今已回来便乱啃东西。元宝听到她的招呼，在床底下“吱吱”应了两声，继续埋头努力。君海棠无法，便在这磨人的噪音声中渐渐进入梦乡。
　　第二日清早，维姬端水进来，脚下一滑，差点摔了个跟头。摸半天是颗黑珍珠，上面细小牙印无数，已被啃咬了大半。君海棠暗叫不好，起来趴地上寻昨夜崔凤仪跌落的四颗珠子，只寻到三颗，其中两颗被啃掉了大半，只有一颗稍见完整，却也是牙印密布。她忽然想起来元宝，便朝床底望去。果然一身滚圆的元宝乖乖蹲在内里和她小眼瞪着大眼，而它身前散落了满地黑色碎末，一支细小的金柱亦被啃掉了头尾，狼狈地横在粉尘之上。
　　君海棠又气又急，冲口便数落那只闯祸的老鼠：“你这好吃贪玩的小畜牲，要磨牙干么不去啃这块令牌？”君惟明的神兵令牌乃是用寒铁淬成，只怕元宝啃不动才去动别的东西。珍珠倒也罢了，那金柱上可是雕刻着法门要句。君海棠花了大半个时辰的功夫，将金柱上的法门摘抄下来。
　　“艮门水火不相容，前巽后坎分两端，乾坤倒转九宫震，……离为奇兑为……” 四句法门中有三句颇为完整，就是被元宝啃秃的最后一根金柱，头尾两字已然无从可考。君海棠大为懊恼，想起这小家伙虽闯祸连连，但关键时刻救了自己好几次，于是拍过去正要教训它一顿的手掌改为落下轻轻抚摸它的皮毛。
　　君海棠将四句法门熟读烂记于心，只留了那颗较完整的珍珠，其余三根金柱连同珠末，一律销毁得干干净净。
　　经过昨夜，江遥往来她处愈加频繁，有时一整日便陪在她身边。经他悉心调理，两日后君海棠身体已不再发寒，内力似有恢复之象，稍稍运功还成，但每次她欲催动玄天逍遥气，四肢百骸便仿佛有万根冰针密密刺扎。她怕江遥担心，是以索性瞒住，对谁也不言及。
　　此后，君惟明倒是一次也未曾出现过，但每日却有不同的人前来。昨日是慕容轩、今日是萧无剑，每次都请了江遥去探问一番。江遥回来不说，君海棠亦不提，只当从没看到过。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君海棠的拘谨渐渐放松了开来，二人时不时还能相互调笑。只是君海棠脸皮子恁薄，每次江遥稍有亲热暧昧之举，她总脸红避开。江遥知她心结初解，犹自放不开，也毫不在意，随了她去。旁人看在眼里，各自反应不同。紫薇松了口气，乐见其成；维姬心存耿耿，平日对江遥始终无甚好脸色。
　　再过两日，君家一行启程回洛阳，江蝶使小心眼在君海棠面前又跳又闹，被江遥一把抓了出去。二人纠缠间，前院有数人匆匆而入，他们寻见江遥，都松了一口气，“王爷宿疾再犯，请大公子速回府。”
　　“老头子怎么又装……”江遥本来想嗤之以鼻，眼角余光里瞥见前来的四煞神色急切，不像是故意扮的，于是改口：“江辰呢？这次他倒是沉得住气没来找我？”四煞面色有异，低低道：“此事一言难尽，还请大公子速回王府定夺。”
　　江遥听出他们言语间似有隐情，即刻动身回程。江蝶心中偷喜，却被他扔给四煞一同押回长安。江遥已知逍遥宫一众准备回逍遥谷，便不出言邀君海棠同行，但临行前在她耳边细细叮嘱：“记得一切事情办妥当便来长安找我，否则……”忽然一口咬住她的耳瓣，轻啃了两口。君海棠大窘，猛然推开他，红潮已泛遍玉颈。她既已有所防备，江遥便再难偷袭，忍不住失望惋惜无限，“早知方才直接亲最想亲的地方了。”随后在她的羞恼无措中，朗声大笑而出。
　　逍遥宫众人在客栈又盘桓了两日，不见其余门众赶来，便提议先动身回去逍遥谷，只留下几人以便接应。经此次岳州武林大会后，江湖各派对逍遥宫的状况与以往大不相同。一路上逍遥派众人欢歌笑语，高调行路，大扫过去遮遮藏藏的郁闷，心中极为爽快。他们走的是陆路，从荆州转北取道襄州，这日临近州郊，还未入城，前方便有黑衣黑马一行人飞速驰来。双方夹道而遇，只能停下相恃而对。君海棠见对方黑色服饰，起先还道是君家堡铁衣卫，等来骑驰近方觉不是。那一干人都面生得紧，人人神色冷肃，眼内警色暗藏。他们缓缓策马经过逍遥宫众人时，亦暗暗打量细看，仿佛在找什么人。维姬本就爱玩生事，被黑衣人一瞧，忍不住开口骂道：“看什么看？我们又不是官府的逃犯。”
　　被她啐骂的黑衣人倒是涵养颇好，眼内虽然杀机一现，却立即收敛，策马转行。维姬见挑衅之下对方缩头缩脑，则气焰更甚，偷偷甩出一枚抹了痒痒粉的银针，打向那人的小腿。不料那人在马上一个筋斗翻起，伸手抄了银针猛然一掷，银针便呼啸着朝维姬飞来。与此同时，他的两名同伴亦飞身而起，利刀出鞘一左一右朝维姬扫去。维姬未料到自己会招此大祸，她轻功学得不好，要想闪避已来不及。
　　两条百练仿似林间飞龙狂卷而至，横在两名黑衣人的身前。二人举刀欲砍，却被百练上散出的寒气逼得连连后退。此时对方似是领头的一人吹了声唿哨，三名正寻维姬晦气的黑衣人闻声急退上马，随众而去。
　　维姬堪堪躲过回袭，身下马匹却被银针打中，残了一条腿，免不了被众人怒斥一通。紫薇忽道：“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冷？”众人闻言诧异纷纷，果然觉得有丝丝寒意沁人，一名离君海棠最近的女弟子还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只有君海棠暗暗心惊，方才她甩绫救人，体内却有一股阴寒之气随内力急射而出，冰冷渗人。众人一路进城一路谈论此事，唯有她低头默默无语，有苦说不出。
　　进了襄州城，大伙儿正寻着客栈，忽然前方人群哗动喧嚣，隐约可见有人在动武。走在前方的两名逍遥宫弟子张望了几眼，惊道：“是姚师姐他们。”果然，前方客栈门前，几名衣着飘飘的貌美女子正持剑怒斥，而与她们交手的，竟然是此前君海棠一行在城外相遇的数名黑衣人。
　　他们数人和逍遥宫弟子纠缠，另有两人手持长棍往一旁的马车物什戳个不停，似乎在寻什么。
　　逍遥宫岂能让他人欺负到头上来？君海棠刚骂了句“岂有此理”，众门人早已一拥而上。黑衣人见这方人多势众，相互使了个眼色退到一起。忽然不远处城门口响起几声唿哨，那边两骑遥遥而望。黑衣人如先前一般，闻声而退。逍遥宫门人哪咽得下这口气，待要追时，君海棠却挥手制止：“回来，都别追了。”众人颇为疑惑，却见她面带狐疑紧盯着城门那两骑黑色身影，沈长老心知有异，低声问：“宫主可认得他们？”君海棠应了一声，模糊道：“她们是官府的人，我们少惹为好。”
　　那两骑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君海棠在长安酒楼解惊马之危后前来拿人的黑衣侍卫。她曾打昏了衙役，从其口中套出那些黑衣侍卫便是燕王府的人。谷月华前番的示警历历在耳，君海棠不禁忧心忡忡，难道谷毅和崔凤仪的手脚这般快，岳州大会上火药攻袭未成，这便寻了燕王府来出马？
　　被解围的几名女弟子第一次见得自家宫主，欢喜不禁。沈长老疑道：“你们几个怎么单独走这里？不是说好了在岳州会合么？”一名弟子回话说：“大伙儿本来是大队人马一同上路，可到了半途，我们发觉有人盯梢，还道是逍遥宫此前的仇家，于是弟子和闵师兄商议后，便兵分两路。由闵师兄他们引开那些人，弟子一行先运着宫里的东西前走一步。只是没料到，那些人一直追到这里，也不知闵师兄那边情形如何了。”
　　天色已晚，当下众人商议，先在客栈歇下，顺道派了两人回头去联络其他门众。君海棠一干人正要坐下用饭，忽听外面整理马匹车物的几名弟子惊诧连连，剑刃出鞘不绝，想来已和人动上了手。
　　众人哪还顾得上吃饭，齐齐冲出门去。马车前，一名妇人衣衫残破，披头散发，正试图躲过几名逍遥宫弟子的围袭，夺路而逃。一名弟子朝君海棠禀道：“我们正在整理车上的东西，发现里面竟躲了这妇人。她见行藏败露，一言不发便出掌将我们的人打伤。”众人心中颇觉蹊跷，方才黑衣人阻挠探查的一幕犹自清晰，想来这妇人与此事定有关联。
　　“咦？快住手。”君海棠看了一会，觉得妇人的身形武功颇为熟悉，忍不住出言喊停。几名弟子刚一收招，妇人得了空隙，便扭头欲跳墙离开。君海棠追上前喊道：“是刀姐姐么？我是海棠。”妇人闻言立时止步，转过头来，乱发污颜下依稀可辨，正是当初在长安和君海棠结拜的刀雪娘。
　　“姐姐，你怎弄成这副模样？”难怪君海棠如此诧异，刀雪娘乃大理贵族，富甲之妻，现下一身残衣狼狈不堪，实在让人惊疑万分。刀雪娘苦笑道：“妹妹可有吃的？饿了三天，我自个倒不打紧，只怕腹中胎儿受不住。”经此一说，众人这才注意到她脏破衣摆下小腹微微隆起，看样子已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
　　狼吞虎咽一番完毕，刀雪娘放眼四周叹道：“妹妹，此地往来人群众多，我须得速速离去。否则被那些人探到，便无法脱身了。”君海棠忙拉住她：“姐姐可是遇上了仇家？我们这里人多势众，就算他们知道你在这里未必敢来，就算来了，我们这许多人还怕了他们不成？”刀雪娘一把抓住君海棠的手，珠泪盈眼，“好妹妹，你姐夫如今在他们手里，还望你救救他。”
　　当下刀雪娘便将事情的经过一一道来。如今大理王高穆年老体衰，已于数月前驾崩，他膝下仅有幼子一名，年方七岁。说起这高穆，亦有一番故事。之前大理一直是段氏王权，桓霸一方的诸侯高穆起兵勤王，将各地诸侯削平后，他野心愈炽，竟逼段氏让位，自己当了二十多年的大理皇帝。此君也不知是临老幡然悔悟，还是觉得做皇帝太累，临终前一直放话叮嘱近侍及幼子，要将王位还与段氏。现下段氏嫡系子孙不多，算来算去，刀雪娘的夫君段恒于嫡系一脉中辈份较高，若段氏复国，龙位非他莫属。只是高穆虽一厢遗愿，其弟高擎却另有所谋。高擎打出保皇护位之名，欲拥高穆幼子为帝，将段氏宗族软禁起来。刀雪娘娘家乃摆夷大族，如何肯坐视不管？刀父派族内精英将段恒救出，号领大理白、彝及摆夷三族大军力讨高擎。不料月前却有一批黑衣人潜入大理，挟了段恒夫妇一路北上。
　　刀雪娘仍心有余悸，恨恨道：“我爹爹此前隐约获悉天昭有人在高擎后头撑腰，那批黑衣人定是挟了我和段郎以助高擎，让我爹爹和段氏就此伏首。被他们一路押着北上，途中我趁他们不备，终于寻了个机会逃脱，但段郎不会武，此时还在他们手里。”
　　众人听了方才知晓原来有这一番波折。君海棠心中一直挂念翠姨，本就想早些动身去长安，如此一来她更是下了决心改道长安，而令其他逍遥宫弟子行程不变，依然赶回逍遥谷。刀雪娘似是溺水之人攀到了希望，喜极而泣：“好，我同你一起去。”君海棠看着她的肚子摇摇头，“姐姐怀有身孕，不宜奔波。不如先随我门众回逍遥谷暂避，我代姐姐先去长安打探状况。”
　　沈长老不放心，让君海棠多带了几名弟子前往。维姬生性好玩，自然吵着要去。第二日君海棠便带着紫薇、维姬几人和沈长老、刀雪娘等人分道而行。
　　策马回望间，刀雪娘仍在原地痴痴遥对，君海棠叫道：“姐姐放心，等我的好消息。”心里更是默默念着，翠姨，海棠这便来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