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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镜花水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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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是一段俗套的故事。
卫怀玉的父亲卫荆十八岁时与王氏女通婚,次年嫡长子卫怀昇出生,当时东晋政权刚建立不久,不仅内乱未平,还要提防其他国家扰乱边境。
卫荆随父出征,留下娇妻幼子,王氏担心军中苦寒,将陪嫁侍女送到卫荆身边,走之前已经替卫荆将侍女纳为良妾,侍女知道此行目的是什么,不仅是贴身照顾郎君,还要多多为卫家留下香火。
这仗一打就是五年多,侍女也替卫荆诞下次子卫怀玉。
侍女死的那天,天气意外的舒朗,谁也想不到前秦军在一夜苦战后会绝地反扑。
侍女带着卫怀玉给卫荆送吃食,正巧碰上去而复返的前秦军,侍女将卫怀玉藏进草垛里,嘱咐卫怀玉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不要出来。
年幼的卫怀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头颅落地,那群蛮人还将他母亲的头颅当作蹴球踢来踢去,他无数次想冲出草垛将那群蛮人咬死,但当他看到母亲即便被砍掉头颅,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满满的担心。
他像狗一样匍匐在草垛里,等前秦军走远才敢爬出来抱着母亲的头颅失声痛哭。
那一天,北地艳阳高照,卫怀玉再也没有母亲了。
*
谢珝平常不爱出门,尤其是冬日,她在暖阁里一窝就是一整天。
暖如春日的房间里,谢珝歪在榻上读桃夭先生的游记。
这本游记写的生动有趣,一物一景让人仿若置身其中,只可惜只有上册,故事又断在最要紧之处,扣人心弦。
“山茶,你去问问兄长这本游记可有下册?”谢珝将书放在桌上,皓腕处的金钏随着动作滑下来,隐入衣袖。
谢瑶前不久述职归家带回这本游记,谢珝见有趣便带回来看了。
她的大兄一向是最严谨古板的人,她从未在他的书房见过话本游记,果然能进大兄书房的游记必定不同凡响,她有些意犹未尽地想。
山茶刚领命出去,谢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便来传话。
“女娘,夫人让您去一趟前厅。”
谢珝将桌上的游记又拿起来,摩梭着封页的金边,“前厅?”一般前厅是待客的地方,不知又是哪家夫人登门了,她看向侍女:“我先换身衣服,你去告诉母亲,我马上就来。”
她将五国游记在床边的矮凳上放好,打算晚上再看一遍。
到前厅时,已经是半炷香之后了。
前厅坐的人不少,她的父母兄长都在,还有一个气质高雅衣着素净的美妇,那妇人见了她美眸含泪,似乎有千言万语难以出口,妇人旁边有一高大男子,剑眉星目,长得倒是十分俊秀,只可惜眼睛像狼一样让人恐惧。
“父亲母亲安好,兄长也好。”她转头对着不认识的妇人行礼,“夫人安好,郎君安好。”
那妇人似乎十分激动,险些哭出声来,身旁的男子微微颔首算作回礼。
她有些疑惑地看向母亲,充满灵气的眼眸彷佛在说:“阿娘,这是谁?怎么怪怪的。”
谢夫人招手让谢珝去她身边,她攥着谢珝的手一言不发。
现在谢珝是一头雾水,总感觉这个气氛怪怪的,甚至有些剑拔弩张。
眼睛红肿的妇人激动道:“她就是我的女儿,我不会认错的,她的眼睛和她父亲一模一样,鼻梁上的那颗小痣是我亲手刺的。”
什么!?谢珝捏紧了谢夫人的手,谢夫人似乎感觉到谢珝的紧张,轻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妇人话音刚落便满堂寂静,只剩那妇人抽抽噎噎的声音。
谢安清了清嗓子,“阿珝确实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但夫人为何一定确定阿珝就是您的女儿呢?”
谢珝仿佛五雷轰顶,此刻堂上所有人似乎都离她远去,她的世界只剩“阿珝确实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一直在回响。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阿珝?阿珝?”
谢夫人担忧地望着她。
她的父亲也低下了头,掩饰眼中的愧疚。
那名夫人殷切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什么绝世珍宝,“阿珝,你愿意同阿母回家吗?”
“回什么!回哪去?”
冷硬尖锐的声音在前厅响起,谢珝已经不在乎什么规矩教养。
“我是谢家女,我的家是谢府!我有爱我的父母,宠我的兄长,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
生平第一次,谢珝抛弃所有礼仪,将一众人甩下,自己跑出去,没有一个人听出她愤怒的言语下细微的颤抖。
她在府内肆意的奔跑,想逃离这个地方,想远离那个妇人。
她冲到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街上人很多,但所有人都避着她走,无数双眼睛停留在她身上打量。
她不知不觉走到卫府的门前,回过神来脸都贴上门口的石狮子了,庞然大物让谢珝混乱的神思有一刹那清醒。
卫府的侍卫认识她,将她迎了进去,她仿佛一个被人操纵的木偶,不知去往何处不知所见何人。
看到卫怀玉时,心底的委屈和不安顿时如河水般倾泻。
她跑过去抱住卫怀玉,将头埋在他怀里使劲地哭。
谢珝没有发现,卫怀玉并没有像平时那样及时安慰她,被她抱住的身体也格外僵硬。
卫怀玉声音沙哑,“怎么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哭泣。
卫怀玉抬手让周围的人退下,他轻轻拍着谢珝的背,声音温柔,“怎么了,给我说一说。”
情绪得到宣泄,谢珝终于找回了一丝神智,她发现卫怀玉的衣襟已经被她蹭的满是泪水,甚至她还将鼻涕也抹在上面了。
她撇过头,不愿意看自己的这一幅“杰作”。
卫怀玉却以为她不愿说,扳过她的肩膀,让她直视自己。
“怎么了?为何哭的这样伤心?”
谢珝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有些结巴道:“我不是爹娘的...亲生女儿,今天有人找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珝低着头,眼泪啪嗒地滴在地上。
卫怀玉仿佛像个木头一样呆呆愣愣地看着谢珝。
饶是谢珝一直沉浸在悲伤里,也发现卫怀玉的不对劲了。
“卫怀玉!你现在是嫌弃我的身份吗?”谢珝扯住卫怀玉的衣领,红着眼睛盯着他。
卫怀玉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他似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只听到自己的声音一字一顿:“你是氐族吗?”
氐族?谢珝慢慢放开了卫怀玉的衣领,眼神逐渐晦暗,“你什么意思?”
“呵!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昔日对她温顺纵容的未婚夫赤红双眼看着她,用从来她不曾听过的冰冷语气一字一句道:“你、是、氐、族、吗?”
谢珝气的忘记了伤心,“是!”她赌气地望着他。
听到这句是,卫怀玉不知道自己是哀莫大于心死,还是愤怒到麻木。
为什么?为什么阿珝是氐族,为什么他最爱的人身上留着让他最鄙夷的血!卫怀玉仿佛变成一条蛇,眼神阴冷又可怖。
谢珝不解地看着卫怀玉,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她所认识的端方君子,阴暗、冷漠、偏执这些词从来不是形容卫怀玉的。
卫怀玉的肩膀在发抖,谢珝都懵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那个捡回来的。
她逐渐冷静下来,知道卫怀玉现在很不对劲。
忍不住想要询问他,可在手即将碰到他时,被他狠狠地拍掉。
当然,她也没错过那一瞬间他脸上的厌恶。
卫怀玉似乎回过神来,接住被他打掉的手,满眼愧疚,“对不起。”
谢珝抽回自己的手,一脸冷漠。
她十几年的生活仿佛是个笑话,父母兄长并非骨血亲生,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她从来都没看清,以为自己生活在蜜桃罐里,其实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一片虚影,一块石头就能轻易打破这片平静。
真可笑。
她转身揪出一旁苍白着脸,极力想将自己埋进土里的燕归。
“送我回谢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