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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 10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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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9、
“四嫂。”
“小叔子。”
低眉顺眼,行了个这时代小娘子的福身礼,锦毛鼠回以微微颔首。
“南乡,你起来,哭成这般失态,像什么话。”
我扶她,怎么扶得起来。毒戾的化功散灌下,经脉俱废,比寻常的金莲女子更孱弱,更不如。
她就好像个千斤坠的秤砣一样,纹丝不动。
“女子的身体生来就是孕育的。生儿育女,为夫家开枝散叶,天经地义的妇人本分。陷空岛和开封府有最好的大夫医药,纵然遭逢难产,也必然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仵作姑娘,请放宽心,生几个孩子而已,你的朋友不会有事的。”
锦毛鼠暗暗发力,双手扶持,强行把她扶了起来。
古怪地笑了下,喜怒难辨,莫名地有些相仿蒋大商人。
“刚刚,我都听到了。”
“……”
南乡悚然一僵,面色惨白。
她没练过武,没修习过内功,不清楚那遥远的距离,已经超出了武者耳力所能及的范围。
稍一诈,便诈了出来。
白玉堂紧盯着她的神情细微变化,知道自己推测对了。
“我们谈谈。”
可怖的语气和蒋四像极了。
湖心亭水草幽谧,腿爪修长的丹顶鹤悠哉地行走在清香的荷花塘里捕鱼,红泥小炉温着酸梅汤,白髯的盲眼老者端坐在旁,孤寂地抚琴。
“下盘棋吧。”陷空岛五当家的提议,“嫂子,我哥一直对你的棋艺赞不绝口,说你是围棋中难逢的高手。”
便下棋,平静地落子。
相对而坐,游戏对弈。
白子落完黑子落,黑子落完,略作思考,白子再落。
“为什么没下手?”
“你看出来了。”
“一见钟情,还是见色起意?”
“有些见色起意的成分,她实在太漂亮了。”坦荡地轻笑,英俊眉眼低垂,清脆地落下又一子,“也有些敬佩,官商黑磅礴倾轧,小小一介弱女子,蝼蚁草芥,竟有如此胆魄,敢与我们对抗。多少男儿都不能为。”
“我哥也不想杀她,她死了,你肯定自|杀,跟着她走。所以做做样子,麻袋加砍|刀,吓唬吓唬就得了。”
“那天晚上海上暴雨,船舶漂摇剧烈,电闪雷鸣,她吓坏了。平民,良民,草民。没混过江湖,生平第一次,当面看到活人的四肢被按在猩红的砧板上,砍开分|尸,扔下浪潮里喂鲨鱼。肝胆俱裂,瘫软成烂泥。”
“欸,”闲话家常,好奇地问,“嫂子,你们俩是不是磨镜啊?”
“她不是,”答,“她一直拿我当相濡以沫的朋友,几十年从未变过。”
“白五爷,你也三十多了,老大不小了,怎么还不成家。难得遇到个钟情的,竟然不下手,不怕错过以后,后悔终生?”
唉声叹气。
“咱喜欢她,她不喜欢咱啊。看咱就跟看绿林暴匪似的,眼神里只有恐惧。”
“算了吧。仵作吏,清清白白的公职人员,她值得个好人。京畿大理寺衙门里,一个姓林的捕头,好像是叫什么……林素洁的,追求她很久了。前段时日她答应了,在一起了,今年下半年结婚。”
“挺好的,”平静地道,落下冰凉圆润的黑子,自我安慰,“姓林的大捕头很能干,前途无量,和刑部方面还有勾结。南乡嫁给了林素洁,我哥必有所忌惮,轻易不敢动她了。”
300
“你很怕你哥。”
“……”
沉默不语。
“你刀法狠辣卓绝,江湖上鲜有敌手。武功那般高强,还怕你哥。”
“四哥那种人,谁不怕。你不也怕么?展昭不也怕么?王朝马汉,张龙赵虎,乃至于公孙策,哪个不惧他三分?”
“……”
“四嫂,你觉得这盘棋可能有几个结局?”
“……”
“白某私以为,这盘棋只有一个结局。”
“……”
“官商对平民,无解的死局。任你棋艺再高超,这般困境里,这般孤立无援的位置上,什么都发挥不出来。”
“……”
“诸葛亮再世,扔到这个死局里,也无法可作,只能顺从着怀孕产子。更何况你只是个粗莽武夫,远远比不得蜀汉诸葛。”
“……”
苦口婆心地劝导。
“嫂子,我哥是真心钟情你的,否则当年你跟他闹上公堂,损毁他的名誉的时候,他就把你沉海里了。”
“如今孩子已经五个了,最大的蒋风、蒋云已经在跟着武师傅学拳练|枪了,多少年的老夫老妻了。请你好好珍惜,不要再使我哥伤心了,他一直在盼着你真心爱他,与他夫妻伉俪,甜蜜恩爱,就像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哥三嫂那般,长相守,琴瑟和谐,白首偕老。”
“说些难听的大实话,你不要觉得冒犯。以你的条件,当年我哥看上你时,三十三岁,还是三十四岁?已经不年轻了,老姑娘了,长得也不好看,黄不拉几,晒得黑黢黢的。我哥那种优秀的成功人士,看上你,你应该觉得三生有幸才对。”
“错过了我哥,你有可能找到条件更好的成婚么?不可能啊!我哥就是你能找到的条件最好的了。至今仍然想不明白,四哥为什么喜欢上你,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王八看绿豆,对眼儿了?……”
“忠言逆耳利于行,再说些更难听的。”
“徐明文,别下棋了,棋盘上的我斗不过你,棋盘外的你斗不过我们官商勾结。”
“抬起眼来看着我,问你些实际的。”
“纵假若,微乎其微的可能,发生了奇迹,这死局破了,你回归自由了。”
“一个已经接连生育了五个孩子,身体损耗严重的中年妇女,羸弱不堪,武功尽废,毫无自保的能力。无法重归公职,连独立谋生都做不到了。这世道,你在外头,如何生存?”
“……”
“……”
他看着我,一眨不眨,静等。
“饭馆端盘子、刷盘子、擦地板,马厩里铲马粪,妓|院里调胭脂水粉……小时候做过的活儿,我都可以重新捡起来做。”
漆黑澄澈的眼睛移开,气炸了。怒极反笑,偏过头去,重重地骂了句南海的俚语脏话。
“傻**#Ⅹ%&**!……”
“说官话,小叔子,方言听不懂。”
“冥顽不灵,顽固不化,难以理喻,活该你天天在我哥那里挨打!!!”
301、
最重要的议题。
也是唯一在乎的核心议题。
“五当家,你……不会伤害南乡的,对吧?……哪怕是间接。”
“善良正直的好人,清清白白的好姑娘,远日无怨,近日无仇,老子当然不会伤害她!可老子拦不住老子的哥!”
“她是挟制你的质子,你别作死,你别犯贱,她就不会出事!”
“如果不是你,她根本不会被陷空岛残害,牵连这种无辜进来,难道你就不愧疚,不自责么!”
“但凡你还有点良心,都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老老实实恪守妇道,三从四德,踏踏实实过安生日子!相夫教子,贤妻良母,幸福家庭,有个正常的女人样儿!……大爷的,富贵荣华,养尊处优,陷空岛哪里亏待你了?短了你的吃,还是短了你的喝了?!!……”
“不识好歹!”
“不识抬举!”
“不知感恩的白眼儿狼!……”
“没完没了地连累祸害她人,丁南乡交了你这种黑心肝的朋友,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
怒火澎湃,脊梁骨戳断。
不禁迷惘,他骂的都对啊,南乡交了我这个朋友,实实在在倒了八辈子血霉。
她本可以一生平安。
她本应当一生平安。
是我把她拽下了无底的深渊。
“别说了,别说了。”痛苦地捂住脸,缓缓地伛偻在棋盘里。
“怎么,被戳中心里的阴私腌臜,面皮上的光彩挂不住了?”冷笑涟涟。
“小叔子,你别跟我丈夫汇报。我今天找南乡求救,她并没有答应我,她拒绝了帮助。你别跟我丈夫汇报,别,我爱人什么都没做。”
“那么你呢?”
“我听你的劝,什么都不会做了,老老实实,三从四德,相夫教子,永远乖顺正常,永远不会连累她人……”喃喃。
“哼,算你还有点良知!”终于满意了。
302、
官商黑磅礴倾轧,对蝼蚁草芥,无解的死局。除非发生壹号那种一力降十会的奇迹。
书生文弱的小仵作,自己的好朋友,其实是隐藏多年的绝世高手,并且愿意为了自己犯赏金刺客这行的职业大忌,插涉朝堂政|局,猎杀高官巨贾,动荡|国家|秩|序,惹怒朝廷,招徕精锐专案追缉,极刑处决,不得好死。
可现实从来不是超人救世的成人童话,奇迹只在梦里发生,圆满只能在梦里圆满。
五个孩子,大儿子蒋风,二儿子蒋云,三女儿蒋旭,四女儿蒋霞,老幺蒋浪。
生老大、老二时,正是名捕姑娘身体最好的时代,分娩出了老大,坐月子两个月,出了月子,很快又怀上了老二。直接就是两年抱俩。
生老三、老四、老幺时,身体就不太行了,损耗严重,再名贵的补药也滋补不回来,即便出了月子便授孕,也是过了大半年才好不容易怀上。老三和老四之间更是隔了近两年的时长。
期间还滑了一胎,一个未成型的女儿,小小一团粉红色的血肉,因为母亲疯得太严重,大冬天窜冰湖里去了,救无可救地淌出了子|宫。
而今长子已经十一岁,次子已经十岁,三女儿八岁,四女儿六岁。
重金聘请了京畿的六十万禁军教头,卫靖阳,来专门教习两位公子武功,拳法、枪|法、刀法,样样抓,教习严苛。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挥汗如雨,练成铜皮铁骨的小狼崽。
上最好的书院,接受最好的教育。女儿家没法上书院,便请硕望宿德的老夫子来家里教,务必成才。
儿子都与高大神武的父亲近,两个女儿却不与父亲近,而是更亲昵依赖自己的母亲。因着裹脚,缠金莲疼得哭叫时,只有母亲阻拦了,虽然没阻拦成,挨了巴掌,怯怯缩缩闭嘴了。
供奉着各类佛祖、菩萨、神仙的金像,瓜果香火鼎盛,青烟渺渺。
屋子里的书架摆满了佛经,关于佛教经文的誊抄密密麻麻,厚厚的大摞,装满了好几个箱子。绝望入骨,所以至真至诚,虔诚入骨。
宗教里有个概念,轮回。
生前老老实实受苦、受|剥|削,死后就可以登极乐,极乐世界里没有任何痛苦、任何剥|削,只有幸福快乐。
她在血泪斑驳的日记里,用契丹语、英语、混杂着现代简体中文,写着:我这辈子受尽苦难,是不是上辈子作孽太多了,所以这辈子偿还赎罪。我这辈子这么吃苦耐劳,是不是死后就能登天堂,幸福快乐自由,再也不用受罪了。
纯粹的唯物主义者,坚定的马|列|毛|信|徒,支离破碎。
连这时代的小楷文字都不敢用,怕日记被翻查,招徕不守妇德的“惩戒”。
翻看着,一页页,一张张,其间笔迹时有狂草,字句逻辑混乱,难以辨析理解,严重的精神疾病贯穿其中。
吃力地阅读不知多久,若有所感,忽然间抬起了头。
午后的阳光穿越窗棂,斑驳地投射在地面上,一簇簇光束里,千万飞尘轻灵地飞舞,
没有点灯,只自然光,房间晦暗阴森。
对面镜子里,血泪斑驳的女人直勾勾地盯着我,披头跣足,青紫斑驳,猩红的血线顺着大腿,一路蔓延到脚踝,淅淅沥沥,滴滴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