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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城西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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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台傲说给凌风雪的,长公主“奸钱当道”的佐证,就是白家的事。白家之事一出,铁腕之下再无人敢于当面不敬长公主,可背地里,暗指长公主摄政是“奸钱驱逐正钱,是奸钱当道”的说法却慢慢地传开了。
凌风雪听着澹台傲讲白家,默默想了很多。
白家、凌家……很多事其实不在局中反而看不清真相。如今的局势,当时的决定,好与坏,正与奸,谁又说得清楚。澹台傲入江湖,只是想做一个纯粹坦荡的江湖侠客,他身上流着江湖中人肆意潇洒的血,这庙堂之上,是谁苦心经营,是谁觊觎天下,又是谁把至尊荣华拱手相让,这些事他不想去管,他也知道不该轮到他管。可现在他关心起了这些事来,他关心凌家过去的遭遇,他还想知道白家当夜的真相。
少年人的热血和侠义,若只是被划定在江湖上,有时候就未免狭隘了。
“世人有说奸钱驱逐正钱,”许久,凌风雪垂眸,“可到底何为正?何为奸?”
澹台傲道:“是正是奸,要看做何事,更要看存何心,天家之事朝堂之争,当局者尚看不完全,旁观者不知其中关窍,所作置评又何须在意。”
凌风雪道:“那旁观者又如何才能,比当局者看得清?”
“就事论事,而非因人论事。”澹台傲想了想道:“我所看到的,知道的,是这些年大褚江山安定,海内承平。”
凌风雪神色动了动。
江山安定,海内承平。吾心所愿。
这是当年的凌引入静水司时,覃昀琰所许下的誓言。
“清霜剑出剑是为侠义,九年前封剑则是为家国,一柄清霜剑,扬名立万又销声匿迹,可有时候,销声匿迹比起扬名立万来,有更大的意义。”澹台傲道:“无论别人看不看得到,至少……选择让它封剑的人在那一刻,会觉得值得,不是吗?”
值得……
值得吗?
凌风雪想起了当年一些旧事。
当年,凌引入二皇子门下,已封亲王的二皇子带着凌引去自己的亲王府。
宁亲王府,天家封赐,煊赫门庭前却冷冷清清,还不如江湖上的“凌府”热闹。那时的凌引和覃昀琰,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并立在“宁亲王府“的大牌匾下,一个说,危楼高筑,哪里就非得识得接瓦连檐,钩心斗角之技,我们不求门如市,但望,心如水。
臣门如市,臣心如水。
静水司之名由此而来。
另一个少年闻言深深一揖,郑重对着说话的少年郎许诺一句——江山安定,海内承平。吾心所愿。
凌引曾经所投效的,是现在的陛下当年的二皇子,更是当年二皇子说予他的这郑重的十二个字。
许久,凌风雪回答澹台傲的话。答案简单明了,听上去轻描淡写。
“值得,”他说:“清霜剑封剑出剑,皆吾心所愿而已。”
澹台傲微笑,“往事无需问,明朝天亮,有我陪你,看这天下,大好的江山江湖。”
凌风雪神色又动,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任何事情动容,可澹台傲却破坏了他的这个“以为”好多次。
归来时,凌风雪独自一人,孑然一身,他以为自己可以真像自己新起的名字一样,如风如雪,没有温度,坚不可摧。
凌风雪抬眼望,窗外,大好的江山以夜为幕,安安静静,休养生息。
身边人不再出声,静静和他一样倚墙席地坐着,在他身边。
凌风雪向着澹台傲偏了偏身,慢慢地,他把头靠上了澹台傲的肩。
他感到身旁的少年周身随之一僵,然后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了。
“我只是……有点累了。”凌风雪声音低低的,“能让我就这样靠一会儿吗?”
他真的累了。一个人若总是没有依靠地,凡事都得凭自己强撑着,那他便不会轻易允许自己觉得累。可若是这个人遇到了一处可以依靠的温暖,那他便会很快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早已……疲惫不堪了。不止如此,他还会耽溺在那温暖的依靠里不愿出来,即使那温暖的依靠现在已经无措到不会说话了。
自诩风流多情的少年往往痴心又专情。平时嘴上孟浪得了不起的人此时肌肉绷紧着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对着自己的一见钟情说,能能能……能能。
窗口,寸缕的清霜漏进来。
就像澹台傲初见自己时说的那样,离去归来时,都是风雪,这是前世今朝的缘分。清霜、问月,能相遇,也是缘分。
凌风雪靠着澹台傲,澹台傲在他身边,看不到他眼里已重新生出了光。
朗月在天。抬眸问月,得见清霜。
清霜与问月,生来就相衬。
***
白家灭门之夜,天边,无月无星。
此夜后,满朝老臣满城大族皆是惴惴小心如临于谷。长公主自此成了遗命上,事实上,真正的摄政之人。白家,累世为大褚鞠躬尽瘁,只因昔日在朝堂上为太后与小皇帝说了句话,长公主便要了白家一门的命。魏敬山,长公主手下最得力的年轻将军,此前受白家恩惠,后竟因为长公主许他的零星好处,便辜负白家恩情投效灭了白家满门的人。
土地新法在金沙镇推开后,参魏敬山的劄子内容变成了忘恩负义,狼子野心。这一点连朝中最不起眼的第三派都没有异议。
这第三派其实根本不能称得上是派,只是既不在太后一边,也不在长公主一方的人。
甩手派,这是另外两派送给他们的称呼。这些甩手派里,有人想要秉持中正,有人意图明哲保身,也有人算不清太后与长公主的胜负,不敢擅动;当年的“甩手派”在朝局渐次平静的九年里维持着他们的“中庸”之道,不争而自保。而到了如今年号又改,宁亲王覃昀琰的归来,又搅乱了这滩好不容易静下来的浑水。
当年太?宗皇帝为何立幼子为帝,为何要嫡公主一个女人摄政。这个中关窍并不难懂。自太宗皇帝废太子后,覃昀琰就一直是他属意的新太子人选。这个不论亲疏只讲输赢,在庙堂之上算计了一辈子的人在弥留之际还在为覃昀琰铺路。
覃昀琰是他弥留之际,唯一跪在他榻前的孩子。
乌伯齐要带走这个孩子作质子,他当然不会情愿。自古只有弱国才会送子为质,乌伯齐这样做就是赤裸裸要踩踏大褚的脸面,不只如此,乌伯齐还要让大褚乱。他想这样,累卵之危已成倾国之势下,老皇帝只能“遂了他的心愿”。他立了稚子为帝,还让一个小女子分了稚子的权。表象而已。
那个小女子是什么样的狠角色后来的人都已经见识了。而那个稚童,是覃昀琰同母所出的血亲胞弟,只有他先登帝王之位,再在覃昀琰归来后遵太宗遗命禅位,太后的地位才不会改变,太后才不会阻止大褚的年号从元丰改为现在的宣和。
嘉祐到元丰,太后长公主两虎相争你死我活,元丰到宣和,一切的改变却来得风平浪静。可加入“甩手派”的人却越来越多了,因为风平浪静往往更容易引发人的无限遐想。
宁亲王要成新帝,太后不掣肘无可厚非,可长公主什么都不做,有人就想不明白了。覃昀瑛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覃昀琰更加什么都没有做,可却有越来越多的人不肯承认这难得的兄妹和睦,想象着覃昀琰覃昀瑛和睦之下非得是兄妹阋墙。他们看不明覃昀琰与摄政长公主的亲疏,索性观望着,加入了“甩手派”。
天色未明,局势亦未明朗。
宴州如此,京中更甚。
京城,太常少卿府。
“长公主要去宴州,人还没动。‘甩手派’已经快成了天下第一大派了。”
讽刺着这天下第一大派的人是太常少卿李敏,他悠然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然后说,夹。
李敏落子,下出一招“夹”,他问:“温兄你说,长公主和陛下之间,真可能是‘兄友妹恭’吗?”
“瞧李大人这话,我要是能知道天家之间是不是真的和睦,那也不用终日都做着大人你口中的甩手掌柜了,”温长弢回话,又道:“‘夹’有虚实,‘打’有情伪。李大人你这一步啊,冒失了。”
李敏一惊,审视棋盘,边隅一颗黑子,没气了。
“失策失策,怎得下了招恶手?”李敏左手打右手。
温长弢笑笑,手上已提去李敏那颗没了气的黑子。
李敏伸手入棋篓,思索下一步间,嘴上不饶人。他道:“我还以为大名鼎鼎不偏不倚的谏院之首,是真的不偏不倚不结党才要做这‘甩手掌柜’。”
“不想结党是一回事,要和其光同其尘又是另外一回事。”温长弢道。李敏随他说,手下研究棋盘上的横斜曲直,他拖着时间思考,嘴上闲不住。
“如今形势,长公主选择离开京城到那偏僻蛮荒的宴州,这‘劳心国事伤折神思,遂离京城前往宴州安养,与民同乐’的理由不就是表明了自己要退嘛,”李敏小声问道:“温兄觉得……这女人真的会退?”
温长弢不回答,却道:“说话不敬天家,小心有人夜闯你府,治你一个大不敬。”
“怕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话,难道老兄你还担心有静水司飞上房檐偷听啊。”李敏笑话温长弢,他感觉不出温长弢现在只是懒得接他的话而已。
“现在已经没有静水司了。”李敏终于落子,幸灾乐祸般道:“自陛下九年前离京后,就没有了。”
“观棋不语是君子,下棋的说个不停,是傻子。不信你看。”温长弢揶揄李敏,手上一步“断”,截去李敏黑子的全部生路。
“温兄……”李敏不再伸手拿棋,反指着温长弢笑得不怀好意,“温兄你倒是比我话少,说出来的那却是一句顶过一句,你现在这可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李兄不再搏一把,这局势万一还有转圜呢?”
“算了算了,不下了,明早上朝还有大事呢,”李敏收棋,“温兄棋艺高超,可别光顾着赢了棋就揶揄我啊,也赐教两招于我可好?”
“那我与李大人说说,我看出的刚那局里你的几手恶手可好?”
“你看看你看看,还笑话个没完了不是,”李敏的手指在温长弢眼前乱晃,他道:“老弟我不想听棋招,想听局势。”
“局势?”温长弢说,好,然后道:“局势已赢,专精求生。局势已弱,锐意侵绰。沿边而走,虽得其生者,败。两势……”
“温兄…”李敏无语。
温长弢其实明白李敏想听的不是棋中局势,而是天下的局势。
可他开口,却朝李敏背诵起了棋经来。
“别着急,还没背完。”温长弢又向后背了一句,“两势相违,先蹙其外。”
“两势相违,先蹙其外。”李敏重复着,不明所以。
“我们来说说前朝吧。”温长弢道:“南凉尚还是梁国之时,梁帝尚武,好大喜功。连年征伐四境,惹得百姓怨声载道国库难盈。‘外局已定,内乱难平’,这样的情势下,梁境之内义旗四起几乎是必然的结局。”
“温兄想说什么?”
温长弢低着头数白子,闻言一翻眼睛看李敏,“你不是想听局势吗?这就是局势。”
“外局已定,内乱难平。皇室这局棋,对弈的本来是长公主殿下与太后。现在的陛下与元丰年幼帝都是太后之子,理论上应属同一方势力。这两方势力之争,即是外局。而长公主现在主动请陛下命,要赴宴州安养退出此局。就算是‘外局已定’了。长公主退出了,却也留下了‘内乱难平’的引子。”温长弢道:“陛下九载甫归,朝中尚无根基,太后自然会以此为由把持大权,而这大权太后一旦握不住……”
李敏在温长弢弯弯绕绕拖长的尾音里恍然大悟,他道:“等到陛下势孤寡援地与拥戴太后的那帮老东西斗得两败俱伤了,长公主自会带着宴州一行所得,回来力挽狂澜,收拾残局,坐享……渔利?”
温长弢不响。
李敏又问:“所以柔嘉公主此行宴州,宴州要不太平了?”
温长弢道:“杀一儆百。”
“宴州就是那可怜的‘一’?”
“且看着吧,”温长弢收好最后一粒白子,悠悠道:“宴州风浪要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