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喃》顾言画

6、六

　　这时，沙发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看过去，是许星舟醒了。
　　他从沙发上坐起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呈现出对峙情态的我们，有些发愣。他似乎想和许东临说什么，却又没说。他只是默默走向顾婳倾，拿袖子擦了擦她脸上已经干涸了的血迹。突然，他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一把白色粉末，一把洒向许东临，然后我惊愕地发现，我感受不到子母蛊的联系了。
　　我咬牙攥着长刀冲向顾婳倾，我手中长刀一劈，只劈到了空气，我闭上眼朝前刺去，只感觉刺穿了什么柔软又坚硬的东西。
　　我睁开眼，是许星舟被我刺穿的后心，我回头看，许东临被顾婳倾的匕首钉在墙上，赵之璃倒在地上，鲜血从她的嘴里喷出来，她身下又闪出一阵蓝光，消失在房间里。
　　我下意识拔出长刀，许星舟的鲜血喷得我满身满脸，烫得我颤栗起来。
　　顾婳倾盯着许星舟垂到地上的尸体，她的眼睛里爆发出一阵称得上眷恋的眼神。她没管我，我夺门而逃。
　　我一路跑到小区门口才敢停下喘气。鲜血黏腻的触感令我感到不适，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我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不停地发抖，原来是我整个人都在抖。
　　我脑子里一片混沌，现在已经不想管什么天下难不难安，我只想逃离这个恐怖的地方，我只想逃离顾婳倾，我只想……活下去。
　　突然，我身侧闪过一阵蓝光，一个人出现。
　　“巫女！”我惊讶地俯下身子向她行礼。
　　“十远，你们的情况我已经通过水晶球了解。”巫女示意我起身，我忽然注意到她疲惫的神色，她用了什么很消耗精力的巫术吗？
　　“巫女，我现在该怎么办？”我绝望地闭上眼。
　　“十远，你必须回去杀了顾婳倾。”巫女的声音和多年前一致，淡漠中带着一丝笑意，可她的话让我心中一片冰凉，“就算不为了天下人，也为了你自己。”
　　“不可能的……我和她实力悬殊。”我摇头。
　　“是啊，可十远你身上有凤凰蛊不是吗？”
　　我不可置信地睁开眼，巫女怎么会知道？！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巫女像是没注意到我的惊讶，平静地看着我，“麻雀飞上枝头也变不了凤凰，可若是想取代凤凰，麻雀总是会有别的办法的。十远，去杀了她，实现你的愿望。”
　　我无言，只看着巫女，她忽然一笑，“我已经为你做到了极致，能不能代替她，就要看你自己了。去吧。”
　　她念出一段咒语，我眼前一晃，被传送到了我家门口。
　　我心中默念巫女说的话，捏紧长刀，冲向屋里，一刀朝着顾婳倾劈过去。
　　她鬼魅般闪过，手中匕首朝我心口刺来，我急忙就地一滚，夺过匕首的同时借力起身，手腕翻转，长刀朝她刺去。她轻巧躲过，反身一脚踢向我心窝。我实实在在受了这一脚，倒飞出去，狠狠撞到墙上，胸口剧痛传来，我一口血喷出来。
　　我全身上下的骨头像是全都碎了，剧痛让我动弹不得，眼前发黑。
　　可我心中还是有那一股执念。
　　“去杀了她，实现你的愿望。”
　　我支起长刀，靠着墙勉强起身。胸口的剧痛向我传达了一个信息——我的肋骨，怎么也是断了几根的。
　　我咳嗽几声，又吐出两口血，我恍惚中看到血中混着些内脏碎片。
　　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模糊。
　　顾婳倾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她向来不喜欢逗弄将死的猎物，每次都是干脆利落一刀毙命。
　　心口剧痛传来，是被扎穿了吧……？
　　我拼着最后一口气，将长刀狠狠朝她捅去。
　　然后整个世界都归于黑暗。
　　……
　　我猛地坐起，冰凉的墙面让我有了些活着的真实感。我眼前是一片狼藉的客厅，我的长刀掉在一边，许东临的尸体横在过道上，却不见许星舟和顾婳倾。
　　我忍着身体各处传来的不适感，站起身来，把许东临挪到沙发上，踩着满地的血走向顾婳倾的房间。许星舟在床上躺着，他身下的床单满是干涸的血迹。我伸手探探他的鼻息，虽然微弱，但很平稳。我的手微微颤抖着伸向他的脖子，又不可避免地看到他那张酷似许东临的脸，心里浮显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这不是悲伤……很令人厌烦。
　　我收回手。
　　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但经过凤凰蛊的修复已经好了七七八八，我回屋洗了个澡，又找出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上。
　　我并不意外顾婳倾的消失，按照惯例，在考验期的半巫女身上会被巫女下有归蛊，半巫女身死后会被传送回派系的所在地，尸体则由巫女处置。
　　照巫女的意思，顾婳倾身死，下一个半巫女就是我。
　　但不知为何，接过这个我日夜期盼的，却又沾了无数我所熟识的、素未相识的人的鲜血的身份，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明明夜夜难眠，痛恨为什么半巫女不是我。我明明一命换一命，实现了我的夙愿。
　　可镜子里的我已经泪流满面。
　　“你在为谁哭？你自己么？”许星舟虚弱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收起你虚伪的眼泪吧，苏十远。”
　　我转头看向他，狼狈地抹了几把脸，“你醒了正好，我们立刻启程，去找巫女。”
　　许星舟身为通灵人，本应活不过二十岁，靠着顾婳倾的精血续命，才硬生生活到了现在。被这样续出来的命本就虚弱，再加上他刚刚身死复活，现在连走路都有些困难。他坐在车后座，又昏睡过去了。
　　我没空管他，闷着头开车，车子在路上跑了两三天，我们终于到了派系所在地。院子的门大开着，巫女似乎早就知道我会来。
　　我把车停在门外，下车进门。许星舟跟在我身后。
　　我不知道他那天是哪儿来的白色粉末，为什么能破除子母蛊，可我又张不开嘴去问，毕竟我刚杀了他和顾婳倾。
　　一路沉默着，我们在灵池旁的木屋里找到了巫女。
　　巫女正坐在石桌前雕刻着什么东西，她脸色很差，头发全都白了，可巫女明明是有驻颜之术的。“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她口中喃喃的话杂乱无章，没什么逻辑可言，像是失心疯了。
　　“巫女。”
　　我进到屋子里，打断她。她抬头看向我，尽力挤出一个笑容，“十远来啦？坐。”
　　她早已不再年轻，面前的脸上横着一道道皱纹，与之前大相径庭。
　　我没心思再和她讲究那些礼仪，只是说：“我想看看顾婳倾的尸体。”
　　在我提到顾婳倾名字的一瞬间，巫女的脸阴沉下来，又迅速恢复过来，“没什么好看的。这个给你，你回去吧。”
　　她递给我一张灵符，我不接也不动，定定地看着她。她看我这样，长叹一口气，“事情已经彻底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十远，你回去吧，别再联系我，也别再来这了。”
　　她无意间扫到门口站着的许星舟，却是一顿。“通灵人？”她脸色一变，似乎想到了什么关键似得。
　　“我知道了……都是命，天命所归……”
　　巫女捂着脸哈哈大笑起来，袖子扫到桌子上那个雕了一半的木像，木头小像摔倒地上，变得粉碎。
　　是傀儡小像，巫女想用它控制谁？
　　“天命所归，天命所归……”
　　她喃喃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朝外走去，我也跟出去，许星舟进了屋子里不知道要做什么。我晃神的一瞬间，听到巫女凄然一笑，“我悟了。”
　　我发觉不对，猛地回头，只见巫女朝着灵池纵身一跃，她的身体瞬间被灵池吞噬，消失无踪，只剩我呆呆地立在那。
　　“苏十远，你看，是不是很可笑？你做梦都想成为半巫女，可现在你的巫女都已经投了灵池了。”我看向他，他脸上挂着嘲讽的表情，“你回去吧。”
　　我恍然怔愣，泪如雨下。
　　我几乎是逃命般离开了派系的所在地。从那离开了很久，我的理智才逐渐回笼。
　　许星舟留在了那儿。
　　他在我临走前的话，巫女看到他后的反应，以及他之前掏出的破蛊粉，饶是我再迟钝，也该反应过来他不是普通人了。我猜，他应该也是某个派系处于考验期的半巫女之类的人，因为某些原因不能太过于插手顾婳倾的考验。我回去查了很多资料，查到他应该是见习司命，司命是为数不多的由男性传承的派系，且见习司命的最后一次考核就是参与任一派系的考验，同时不进行任何对考验结果产生不可逆影响的干预。可资料同时显示，司命向来是由双生子共同执掌的。
　　许东临的脸在我眼前浮现。
　　既然是见习司命，那他们两个一定也有凤凰蛊。许东临已经死透了，他的凤凰蛊下给了谁？
　　我不敢再想。
　　既然许星舟手里有凤凰蛊，他又留在那里没回来，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下给了顾婳倾，顾婳倾传送回了派系，但她没死。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巫女明明有驻颜之术却老态尽显，顾婳倾既然已经完成了全部考验，那她也就能够分走一半巫女之力，巫女失去一半力量，所有能力都大打折扣。她应该是先用咒术控制住了顾婳倾，又想雕刻傀儡小像控制顾婳倾，让她放弃巫女的传承，收回力量。可她失去了一半力量，雕刻傀儡小像这种耗费力量的咒术让她感到力不从心。
　　我和许星舟过去，她能感受到许星舟身上隐隐传来的力量波动，又看出他是通灵人，应该是猜到了他的身份，绝望之下投了灵池。
　　照这么说，怨偶应该也是巫女下给顾婳倾的。
　　她说的没错，她为了让顾婳倾不能完成考验已经尽了全力，这次的考验本身就是一个死局，也许这就是当时顾婳倾说的“生相在死门后”。
　　叶深临、林思妍和安景辰都还活着，我找到他们，用那天拿出来的灵符洗去了他们相关的记忆。
　　他们都能遗忘，可我呢？
　　从那天起，我夜夜不得安眠。一闭眼，眼前就是许东临的尸体，有时侥幸睡着，梦里要么是许东临浑身是血问我为什么还活着，要么是许星舟嘲讽的表情。
　　终于有一天，我的房门被敲响，我打开门，看见笑意盈盈的赵之璃和赵之蕴。这次的赵之蕴比上次我看到的更加生动，更贴近一个活人。
　　赵之璃探头看我，见我眼下一片乌青，“你不是应该成了巫女了吗？我怎么感受不到你身上的力量波动？”
　　我扯开嘴角，说不出话。
　　“顾婳倾没死？”
　　她盯着我，想听我解释，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见我沉默，应该也猜到了事情大概的走向。
　　“我只听说你们派系的巫女投了灵池，真没想到继位的居然不是你。既然如此，你就当我没来过吧。”
　　她带着赵之蕴风风火火地走了。
　　我关上门，靠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找出那张灵符，它还能再用一次，还可以再洗去一个人的记忆。
　　忘记吧，都过去了。
　　我坐到镜子前，盯着自己，念出催动灵符的口诀。
　　……
　　我叫苏十远，今天是我二十七岁的生日，我有一个很爱我的男朋友，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我总是做噩梦，梦里是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他身上全是血，盯着我。
　　又被噩梦惊醒，我干脆起来收拾房间。就要结婚了，房间里可不能一直乱糟糟的。
　　收拾到一半，我在书桌的角落里看到一个书页有些泛黄的小册子，我好奇地把它拿起来，翻开。
　　书上写着六个大字，“咒术文献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