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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6章 动物园里的熊猫 ...


  •   一念天堂,一步地狱。你永远不会知道,明天和意外,究竟哪一个先到。

      商讨完初步的治疗方案,漫长的夜走到了尾声,晨曦微亮的窗外,迎来了新的一天。黎天成一天一夜未眠,日间高强度的抢救和彻夜不眠的沟通,她和跨越千里赶来的我妈,看起来都极度疲惫,可是她们都完全没有要去休息的意思。她俩从黎天成的办公室返回病房时,我妈已经换了一身舒适的便装,黎天成紧随其后,看起来洗了个脸换了身衣服,胳膊下夹着一沓刚打印出来的文件。二人走到我面前站定,对视了一眼,黎天成用沙哑的嗓音问我:

      “成沁梨,第二份病危通知单,还有化疗同意书,你要不要看一看?”

      接过递来的文件,捧在怀里,一目十行,快速往后翻,我在化疗并发症那页停了下来:骨髓抑制(白细胞、红细胞、血小板减少)、胃肠反应(恶心、呕吐、腹泻)、脱发(暂时性毛囊损伤)、心脏毒性(急性心肌病毒、充血性心力衰竭)、肺毒性(肺、气道、胸膜、肺循环系统损伤)、神经毒性(中枢和外周神经中毒,偏瘫、失语、痴呆、认知功能障碍、迟钝、疼痛、麻木、肌无力、肌萎缩、尿失禁、便秘、麻痹性肠梗阻)、泌尿系统毒性(肾实质损伤、血性膀胱炎)、生殖毒性(致畸、不育)、第二肿瘤(长期化疗致其他肿瘤发病率提高)……

      盯着生殖毒性的详细说明,精神恍惚了几十秒,眼前走马灯一般播放着幻想中与安月苼的未来,一齐顺利毕业,举办盛大婚礼,甜蜜二人世界,自然怀孕生子,幸福的一家三口,视线回到致畸和不育四个大字上,踌躇片刻,我还是问出了那个难以启齿的问题:“黎医生,如果能活下来,我还能像其他正常的女孩一样,结婚生子吗?”

      生死攸关,可我关注的不是能不能活,也不畏惧化疗的痛苦,而是担心化疗后,会丧失普通女孩的选择,黎天成扶额苦笑,可能从没有被患者当面问过这种问题,显然是有些惊讶的,我妈也没料到我的关注点,简直瞳孔地震。

      “梨梨,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妈,我和喜欢了很久的男生,在一起了。”

      将化疗同意书倒扣在被子上,不想再受密密麻麻的文字影响,我抬起头,直视黎天成的眼睛,语气坚定:“黎医生,说不怕是假的,怎么会不怕呢。既然没有选择,横竖都是一死,我完全信任您,能让我活下来的任何药物、任何疗法、任何临床实验,我都愿意试,您就死马当活马医。我才十九岁,我还有爱的人,我不想死,我还想活。”

      黎天成和我妈眼神交汇了三秒,我妈拿起文件,没有犹豫,签下了名字。护士早已在门口待命,得到医生授意,立刻把配药车推进病房,取出提前配好化疗药的巨型针管,装置好定速输液泵,疏通昨天黄护士给我打好的留置针,固定并调校好滴速,一气呵成准确高效,随即就退了出去。

      “等不得药房开门了,我让护士把药柜里的储备药先配给你。有两点我需要向你交个底,第一,别的患者通常会先挂营养药,再配合两个疗程的低剂量化疗,每个疗程五天,休息七天,让身体过渡和适应,你恶化的速度太快,癌细胞已经浸润骨膜,四肢关节很快会开始疼痛,只能直接上大剂量,而且我会连下两个疗程,一期七天,共十四天不间断静脉滴注,只要见效会立刻就上强烈化疗。”

      “第二,癌细胞一旦往脑部转移,可能会浸润中枢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逆的眼球突出、失明、颅内肿胀、偏头痛、抽搐昏迷。为了让你存活之后还能拥有一定的生活质量,你还需要进行腰椎穿刺,通过鞘内往脑部注射药物,不过,这个药物国内还处于临床试验阶段,风险和副作用未知,如果你能挨过前两次化疗,我就联系给你安排。发展到你这样的病程,常规的治疗办法和药物基本上不存在借鉴意义,我一点把握也没有。但我出身于中医世家,我父亲是华南地区的资深中医专家,家训有云,医者仁心,只要病人还有生存的意志,即使再困难也绝不能放弃。”

      黎天成是名实诚的医者,这样开门见山、毫无隐瞒、承认困难、打直线球的沟通方式,让我很是欣赏。我们是平等的医患关系,她真的把我当作成年人,“晚期中的晚期”,“已经扩散至胸腔”,“只剩不到七天可活”,“一点把握也没有“,每蹦出一个极限词,都让我的呼吸紧紧一窒,但至少,她给足了我真相、尊重和真诚。在这被宣判死亡的至暗时刻,死亡专列汽笛长鸣,拉响警报,轰鸣着高速奔袭而来,连丁点的喘息时间都不留给我。忽然想到,昨天我爸签的一叠文件里,一定有第一张病危通知单,才会让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见化疗及时开始,我妈和黎天成相约走到病房外,似乎还有事要私下商量。隔着窗玻璃,看着我妈的身影,如老僧入定,沉着冷静,和我爸昨天的六神无主形成鲜明对比。躺在病床上,输液泵匀速滴滴作响,困意袭来,视线模糊,眼皮耷拉即将闭合的瞬间,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病房门前,晃晃脑袋,以为出现了幻觉,戴上眼镜,定睛看去,是安月苼!真的是他!左手撑住膝盖,右手撑着门框,呼吸急促,满头大汗,一看就是着急跑着上来的五楼。他身后,还跟着无奈的韦鹤祎,着急忙慌向我妈解释来意,还有安月苼的身份。

      比起我的拖延不回复,安月苼更挂念我的安危,韦鹤祎窘迫的表情已经解释了一切,他肯定是大清早被安月苼从被窝里拽出来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两人,眼中只有彼此,如果不是手上挂着点滴,我可能早就扑到了他的怀里。安月苼喘匀了气,才慢慢走进来,半蹲在床前,轻轻托起我打着点滴的手,半晌说不出话,心疼得溢于言表。思念,恐惧,委屈涌上心头,我坐在病床上,嘴角一撇,红了眼眶,先是克制地小声啜泣,当安月苼站起身把我搂入怀中的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放肆地嚎啕大哭,我知道,哭完这一场,要面对的,可能就是分离。

      我妈,韦鹤祎,黎天成,三人大眼瞪小眼,在走廊上面面相觑,我妈惊讶于我的小女人作态,韦鹤祎惊讶于我的脆弱,黎天成惊讶于我的崩溃。很快,反应过来的黎天成,率先冲了进来:“成沁梨,不能哭,快把眼泪憋回去!现阶段任何大的情绪波动,都可能导致内出血,会有生命危险!你是她男朋友对吧,让她平复一下情绪,你先出来,我交代你些注意事项”!病房里只剩下我妈,韦鹤祎从护士站摸来两把椅子,拉着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我爸,很识趣地往走廊一蹲,把空间留给了我和我妈。

      “叫什么?”

      “安月苼。”

      “哪里人?”

      “浙江温州。”

      “家里条件怎么样?”

      “不太好,父亲早逝,还有两个哥哥。”

      “在一起多久了?”

      “差不多两个月。”

      “你们,有没有,你懂我的意思。”

      “有,就只有一次,我有,保护好自己。”

      “你就这么喜欢这个男孩?梨梨,如果是平时,我顶多发个脾气,骂你不听话,然后劝你们分手,可是现在这个阶段,情况特殊,保命才是第一要务,能不能听妈妈一句劝,恋爱不谈了,咱们专心治疗?”

      我的沉默,震耳欲聋。我妈没有再逼问,重重叹了口气,一脸的怒其不争,转身离开。得知我的病情,被黎天成“教育”了一通的安月苼,见到我妈出来,诚惶诚恐地道歉,又被韦鹤祎拉过去,跟我爸也打了招呼。几分钟后,我爸妈跟着黎天成走了,安月苼和韦鹤祎,讪讪摸着头进来,一左一右守在床边,壮硕的俩人像极了两尊护法金刚,我憋不住笑,打破了他们相对无言的尴尬气氛。

      不顾韦鹤祎在旁,我凝视安月苼的眼睛,认真发问:“现在你知道我的病情了,怎么样,要分手吗?趁我意识还清醒,狠得下心,如果你不爱我,想抛下我这个累赘,没关系的,坏人我来当,我不希望成为你的负担。我那么在意你,我只盼着你好”。

      安月苼眼眶泛红,用大大的手掌覆住我的脸颊,止不住的哽咽:“傻姑娘,我在你眼中就这么不堪吗?我喜欢了你这么久,才刚刚拥有全部的你,我怎么忍心让你独自面对?什么都别说了,即便是你父母反对,我也会为了你努力争取到底。我们不分开,好不好”?被我俩当成空气的韦鹤祎,冷不丁被这把狗粮喂撑,无语到直翻白眼,咳嗽一声强调自己的存在。

      “韦爷,谢谢你嗷”。我憋着泪,扭过头去感谢韦鹤祎。

      “真兄弟,不言谢~我出去转悠转悠,给你买点好吃的去,不破坏你俩的二人世界了,这电灯泡我可是当的够够的了。”

      确诊之后,我最在意的,不是自己的生死,不是治疗的风险,而是爱人的取舍,爱情这味药,哪怕有毒,我也甘之如饴。病房里你侬我侬,我撒娇依偎在安月苼的怀里,贪婪地闻他身上阳光清新的味道。黎天成的办公室里,一片愁云惨雾,随着她的嘴巴一张一阖,我爸脸色却越来越煞白,几乎快要听不下去:

      “其实我隐瞒了一点,沁梨体内的癌细胞比重超过92%,实验室反馈说增生速度极为惊人,前两期化疗,我下的是常规药量的三倍,至少会联合三种以上的药物轮流测试,如果她的身体底子足够好,当然,还要运气足够好,能扛过第一阶段,到第二阶段,我计划上超大剂量的柔红霉素(DNR)和阿霉素(ADR),这类药属于蒽环类抗生素,能嵌入DNA碱基对之间,抑制RNA合成,组织DNA复制。”

      “第一阶段治疗,计划用联合诱导化疗法,主要药物有全反式维甲酸(Atrt),这个药1986年,对,就是沁梨出生那年,被上海血液学研究所和瑞金医院发现,针对M3型白血病疗效很好,可以有效诱导细胞分化和抑制癌细胞增殖;阿糖胞苷(Ara-C),这个药属于抗代谢药,可以干扰核酸性癌细胞的分裂和繁殖;高三尖杉酯碱(Hhar),这个药是三尖杉植物中提取的生物碱,可以干扰核蛋白形成,抑制癌细胞分裂;足叶乙甙(vp-16)鬼臼素衍生物我也有考虑。”

      “如果前期疗效显著,□□(As203),即砒霜转基因治疗法,会提上日程,这个药是我国于七十年代从中医治疗白血病的药物中,筛选出来的用于治疗M3型的化学药物,具有诱导细胞分化和凋亡的双重作用,对全反式维甲酸治疗无效的病例仍可有效。不过,砒霜的毒性凶猛,且受体有选择性,能不能用还是后话。”

      “我是药剂师,在药房当了这么多年医生,天天与药品打交道,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这些令人头皮发麻的毒药,要被用到我自己的孩子身上。黎医生,尽你所能吧,我们两夫妻,非常感激你能冒着风险,接下梨梨这个特殊病例。我最担心的,是梨梨的情绪波动,真的没想到她敢背着我们偷偷谈恋爱。依你的经验,是不是该劝他们分手?”

      “樊姐,在血液科十几年,我的看法跟你截然不同。急性白血病,发病又急又猛,前期治疗也更为痛苦,这种极端的□□摧残,真的会把一个正常人虐疯,你看我们这里面向中庭的窗户,全都封着铁栅栏,那是早年不堪折磨的患者,一跃而下换来的安全装置。「求生欲」对重症患者来说是最为关键的,像沁梨这样青春期正在恋爱的女孩,最有效的心理依赖,就是爱人的不离不弃。你不仅不能让他们分手,还要让这个男孩来,最好天天来。”

      留置针是透明柔软的硅胶质地,自然贴合血管壁的形状,化疗药在输液泵的精准控制下,从粗大的针管中匀速推注而出,在定速器规律的机械声中,我靠在安月苼的肩膀上,睡了过去。走廊上呼啦一下,被年轻白大褂挤得满满当当,两位华南区血液病领域的专家,被簇拥着走进来,其中高辰是科室主管,庄儒云则是黎天成的导师,对我这个罕见的特殊病例,他们十分感兴趣。我妈提出想把我转院回F省协和,被当场否决,理由是我根本扛不过十几个小时救护车的颠簸,也许,也打着不能损失难得科研对象的算盘。

      我其实睡得很浅,加上天生听力敏锐,为了避免尴尬,醒来后就一直装睡,不过,从病房里的对话,还有走廊上的窃窃私语,捕捉到了一些关键词:“晚期到这个程度竟然还能活着难以置信”, “浑身瘀斑的面积太夸张了”,“她好奇怪皮肤惨白成这样,别的病号都是皮肤蜡黄发黑”,“听说之后化疗的药量会大得惊人”,“欸你赌她还能坚持活几天”,“听说两个主任早都放弃她了”,“也不知道黎医生图什么”……心里不是滋味,在这些专家和年轻医生的眼中,此刻我的如同动物园里的大熊猫,珍贵,但太麻烦了,看看就好。

      接收的信息量过载,脑子里一团乱麻,加上熬了夜困意浓,迷迷糊糊还是又睡了过去,等再次睁眼,病房里静悄悄,熄了灯,我妈睡在窗边的折叠床上。针管里的药物变成了乳白色,以更慢的滴速进入血管,每一滴液体都异常冰凉,随着药液从静脉往身体各处输送,感觉体温越来越低,像寒冬腊月只穿单衣站在雪地里,冻得牙齿咔咔打颤,身体完全动弹不得,也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全身唯一能动的,只有惊恐慌乱的眼珠子。

      我的床边,不知何时变得雾蒙蒙一片,被一群白色影子围满一圈,这些半透明的白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还有婴儿,无一例外,皆骨瘦如柴,头顶光秃秃,有几个年迈的影子,瘦得简直像个骷髅架子,它们,应该都是死在这个病区的患者,都保持着生前最后的模样,都兴致盎然地围观着我。我靠,鬼压床就算了,一压还压一群!早不压晚不压,还懂得趁我开始化疗,虚弱透顶了才来……谁说人死了就陷入混沌?灵光一现,昨天半夜我妈抵达之前,走廊上飘过的模糊白影,必定就是它们啊!

      “真可惜这么漂亮的身体”,“她应该没几天好活了”,“你说她死了会像我们一样留在这吗”,“医生这么稀罕她肯定有原因”……“不对,她好像,能看得见我们”!!!

      见我虽然一动不动,但眼珠拼命颤动,其中一名老者不信邪,竟把手放到我的头顶上,想要上我的身一测真伪。病重时如果被附身,寿命铁定还得减半,一想到只剩不到七天可活,还要被生生打个五折,我急得恨不得破口大骂,眼球都快从眼眶中暴突而出。老者的手没入我头颅的瞬间,胸前垂落至颈边的袈裟玉环,久违地变得温热,润出清透柔和的白光,老者的魂体一颤,手像着了火似的从我脑中抽出,浑身白色的雾气淡弱了许多,低频的哀嚎声波在空气中震荡,白影们登时炸开了锅,被惊得四散奔逃,床边朦胧的白雾散尽,视野恢复清明,手指抖了抖,我的身体又能动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6章 动物园里的熊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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