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4章 猩红色的岩浆 ...


  •   我的家庭配置,跟普通家庭还是有些不同。我爸还是单身汉的时候,是J市国营机械修理厂的一名技术工,俗称“修车的”,住在单位提供的简陋单身宿舍,每天穿着蓝色的连体工装早出晚归,在全国各地进场维修的大货车间埋头苦干,灰头土脸,一身油污是他下班时的常态。婚后,姥爷担心我妈吃苦,出面找了厂长,协调了我爸的排班时间,从三班倒换成正常白班,厂里还破格给我爸分配了一套带院子的宽敞小套间。

      我出生后不多久,国营工厂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又是姥爷,把握风向,鼓励我爸考公:“书墨,你尽管去考,只要能考上,剩下的交给我”,我爸是个满腔热忱的修理工,根本不理解姥爷的安排,最后在我妈的威逼下,不情不愿地参加了公路交管部门的招考。等到进入体制内的第一天上班,才发现身边的同事,竟然全是本地的高干子弟,很快,工人下岗潮纷至沓来,原来的工友们多数都失业生活窘迫,我爸才恍然大悟,姥爷的远见和筹谋。

      公路交管部门建立后的铁则,是三年一挪窝,不能在一个城市驻扎超过三年,所以从我记事起,我爸几乎都不着家,每个月只有两天的探亲假。我妈一把试一把尿,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家里大事小事,都是我妈一个人扛,严母慈父,我爸扮演的是圣诞老人一般的角色,回家对我好是一顿亲亲抱抱举高高,问我爱爸爸还是爱妈妈,都是回答爱爸爸,因为爸爸不会揍我,爸爸只会哄着我,给我零花钱,给我买妈妈不给买的零食和玩具。

      但,随着年龄增长,尤其是姥爷病危离世,我妈一夜白头,我也一夜长大,幡然醒悟,我爸这样的丈夫和父亲,是不及格的,我妈好像总是一个人,丧偶式育儿,丧偶式持家,一个人担起了两家的老人,让孩子在父亲缺位的环境中长大,永远是我妈,代替他照拂亲朋,代替他收拾身后的烂摊子,我妈,才是家里真正的顶梁柱。让我爸先赶来,可能只是因为我妈更难请到假。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我认床,睡得很不安稳,姥爷当年离世前的惨状在梦里循环播放,血脉相承,梦里的我,搂着姥爷哭泣,三分恐惧,七分迷茫。被轻轻摇醒时天刚蒙蒙亮,护士麻利地抽走了八管血,仿佛有先见之明,把整袋的医用棉签留在了床头柜上给我止血。我摁着抽血点,看着血珠子一点一点把白色的棉签染红,右手肘的针眼,同样往四周蔓延了约五六公分的深紫色淤青,跟昨天的左手一模一样。

      韦鹤祎这人看着人高马大,但有个弱点,晕血,入学体检抽血就差点晕倒,被群嘲了一学期,我手上渗出的血让他的脸色煞白。我无奈,手摁在针眼上不敢动:“韦爷,说真的,我挺怕的,感觉自己可能,活不久了”。“呸呸呸”!韦鹤祎冲过来捂住我的嘴:“瞎说什么呢,我们梨大小姐龙精虎猛,命可长着呢,别说这丧气话!”

      正打闹,我爸拎着行李箱走了进来,风尘仆仆,胡子拉碴,眼珠满是血丝,平日里话密嗓门大的北方大汉,此时却一反常态的沉默,只轻轻拍了拍韦鹤祎的肩膀,表示感谢。我爸被黎天成喊出去,两人在过道上低声交流,很快他接过医生递过来的签字笔,在一叠厚厚的A4纸上签了字,我注意到他的手有些微微颤抖,明明病区里空调冷飕飕,我爸却汗如雨下。

      医院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新入院又没有上头特别交代的病号,将成为年轻医生的练手对象,想必今天我就是那只“小白鼠”。黎天成的办公室里,几个师从她的研究生,埋头窃窃私语:“7号床的患者是我们的大二学妹,听说可能是极为罕见的急性晚期患者,意味着初次骨穿的难度系数飙升,是个不可多得的进阶实操良机“。黎天成推门而入:“王雷待会穿刺你来,出血的控制不能掉以轻心,我先去协助王主任抢救25号床的患者”。

      “无菌骨髓穿刺包、75%酒精、2%磺伏、2%利多卡因、治疗盘、无菌棉签、手套、洞巾、注射器、纱布、胶布”,双层医疗手推车固定在病床前,王雷医生在逐一盘点器械材料,看我盯着渗人的骨髓穿刺钢针,陈甜甜医生问我怕不怕,明明有点怵,我还在嘴硬:“横竖都是一针,权当自己是英勇就义的□□呗”,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韦鹤祎坚持陪在我身边,倒是我爸,借口不忍心看,跑到病房外,不安地来回踱步。以前我妈调侃过我爸,堂堂一米八五的壮汉,遇事就慌,外强中干,我不信,只以为是玩笑话,今天看我爸的表现,意识我妈说的可能是大实话。还好我这人心大,走廊传来病患的鬼哭狼嚎,我还安慰自己,反正背对着看不见,咬咬牙挺个十几分钟就过去了。

      穿刺部位在髂后上棘,王雷让我侧卧,双腿紧紧蜷曲,像煮熟的虾子一样用双手环抱住双腿,把头也往腿里塞,接着用戴着无菌手套的纤长手指,灵活地在我的骶椎两侧、臀部上方骨性突出部位来回按压,寻找到合适的下针部位后,铺好消毒洞巾进行皮肤消毒,再用2%利多卡因作局部浸润麻醉直至骨膜,这些常规操作都很顺利。

      接下来是最难的环节,王雷算是这一批实习生里实战经验最丰富的老手了,胆大心细且手势灵活,他屏住呼吸,旋动针栓外的螺丝,将骨髓穿刺针固定器调到1.3cm,用左手拇指和食指稳住穿刺部位皮肤,右手持针从骨面垂直刺入,当穿刺针接触到骨质后,再缓缓将针头左右旋转,这个动作是在钻刺骨质,让穿刺针找到进入骨髓腔的路径,也是最考验医生技术的一个步骤。

      往日听话的钢针总能自如地钻进患者的身体,一次常规骨髓穿刺耗时二十分钟左右就能完成,今天见了鬼,十多分钟过去了,王雷不停尝试转换角度,但进针的阻力还是逐渐增加,最后钢针直接卡死在骨缝之间,他的额头汗珠细密,指尖开始止不住轻微地颤抖,我能实时感觉到他的紧张。陈甜甜见势不对,慌忙冲出病房去找黎天成。

      我看不见背后的操作,只在钢针的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觉察到些许异物感和刺骨的凉意,局部麻醉缓冲了疼痛,随着针尖在骨缝中摸索游走,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开始膨胀,直至钢针卡顿住的一瞬间,尖锐的疼痛瞬时穿透大脑皮层,我发出了无法遏制的□□,紧接着□□发展为抽泣,最终爆发成痛苦的哀嚎,走廊上回荡着我凄厉的惨叫。韦鹤祎强忍着晕眩,紧紧握着我的双手,俯在我耳边安抚我的情绪。

      剧烈的疼痛下我不自觉间咬破了嘴唇,创面血流不止,枕巾边缘迅速一片鲜红,一个小护士箭步冲过来,熟练地卷起厚厚的医用纱布,直直往我已经咬破的嘴里塞去。正当整个病房陷入兵荒马乱之际,黎天成宛若天降神兵,快马加鞭杀了进来,俯身观察卡在我身上的钢针,凭多年的经验和直觉,她很快判断出我的骨位很可能异于常人。

      消毒,戴手套,从王雷手冲稳稳接过穿刺针,黎天成用左手稳住固定器,右手在我的髂后上棘区域来回按压,又往尾椎的位置摸索片刻,左侧尾椎突出移位,果然!她将穿刺针往外稍稍拔出一丁点,松了松劲,卸掉一点力道,再根据摸骨的位置转动针尖,瘦削的肩膀运劲到青筋暴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一个特定方向迅猛钻刺,钢针顿觉阻力消失,“噗嗤”一声,狠狠擦过骨缝,穿透骨膜,顺利戳进髓腔,我闷哼一声,哭嚎之势戛然而止。

      内栓退出1cm,迅速拔出针芯,接上注射器,缓慢抽吸,空气中瞬时弥漫着浓稠的血腥味,新鲜的骨髓像刚刚喷发的猩红色岩浆,翻腾着被抽出了我的体内。取下注射器,黎天成将骨髓液逐一推于化验玻片上,示意王雷制作涂片送检,又插回针芯,轻微转动,快速拔针,穿刺针被拔出的瞬间,我甚至已经麻木到感觉不到疼痛了。韦鹤祎的双手,已经被我捏得青肿,他人一松,咣当一声往后倒去,还是被骨髓的威力击倒,厥过去了。

      黎天成将厚厚的消毒纱布盖在针孔上,手指习惯性地在我的针眼上压了一下,然后贴上胶布,让护士摁压止血:“她的红色素、血小板和白细胞指标都极低,一定要按足一小时以上,马上给患者注射安定和吗啡,让护士长过来给患者打上留置针,止血药和补液营养立刻跟上,她嘴唇上的伤口处理时,一定要注意感染的情况”。

      我感觉整个人被掏空,精疲力竭,口干舌燥,舌尖还残留着血的温热,大脑一片空白,在强力的镇静药效中迅速断片,直接昏死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深陷黑暗中,角落里有隐约亮光,紫外线灯嗡嗡作响,精神恍惚了许久,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等回过神来,发现已经月上中天,月光清冷,病房里静悄悄,动了动身体,感觉浑身都不得劲,酸痛得像被暴揍了一顿,跑完五十公里马拉松之后差不多就这个状态。嘴唇又痒又疼,火辣辣,烧得慌,一摸,糊了一手黏黏的的止血凝胶,不自觉舔了一口,哕,有股奇怪的涩味,似乎还有点发苦。喉咙发紧,口干舌燥,伸手够过床头的杯子,咕嘟咕嘟一饮而尽。

      挣扎着坐起来,侧腰处传来难言的疼痛,好像被腰斩了一样,“嘶……”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气。摸了摸腰侧,贴着块巴掌大的消毒纱布,扭头看一眼,纱布已经被血浸湿,纱布下的骶骨肿胀、酸涩,稍微动一下,穿刺的部位就像被千万只蜜蜂疯狂蛰咬,明明针眼很小,身体却有种怪异的撕裂感。脑袋被药物强制宕机,疼痛助我重新成功开机。

      当又粗又长的钢针刺进柔软的皮肤,钻进密合的骨缝,穿破不可再生的骨膜时,我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人类的躯壳有多么羸弱不堪,躺在病床上的□□,无力挣扎。当钢针被硬生生卡在骨缝里,直至浓稠的骨髓液被强行剥离原本的处所,我仿佛感受到骨髓紧紧扒拉住脊椎,拼命向神经中枢求救,大脑发出振聋发聩的嘶嚎,像指甲刮过玻璃发出的刺啦声,灵魂被痛得出了窍,今天可算是尝了一回烈焰浇油的滋味。

      韦鹤祎应该是回学校了,病房里也不见我爸的身影,肚子饿得咕咕叫,翻出柜子里韦鹤祎给我带的小面包,随便对付了口吃食,眼皮又开始打架,再次昏昏沉沉睡去。

      咔哒,咔哒,咔哒……走廊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鞋跟触地时铿锵有力,突兀地打破了血液科病区黎明前的宁静,不少陪床的家属被吵醒,睡眼迷蒙,好奇地探出脑袋。我本能地惊醒,映入眼帘的是发黄的天花板,蛛网状龟裂,老旧的长灯悬吊在半空。熟悉的高跟鞋声,到我的病房门口停了下来,啊,糟了,最后一丝的侥幸破灭,我妈真的来了,看来,这次真的逃不掉了。

      吱呀一声,病房颇具年代感的门被推开,走进一位消瘦的白大褂,个子不高,一脸严肃,脸颊瘦到几近凹陷,齐耳短发软塌塌贴在脑门上,拿着文件夹和报告单的右手青筋缠绕,脚上穿着双洞洞鞋,是值夜班的主治医生黎天成。
      一位身形纤细的美丽女子在白大褂身侧驻足,合身的收腰连衣裙,黑色缎面细高跟,波浪卷的长发用一根玉簪盘在头顶,碧绿的瞳孔似一坛清幽的湖水,深邃静谧且波澜不惊,哪怕是连夜赶路,依然保持着一丝不苟的精致。

      “妈……”一声妈妈,坚强许久的我,眼泪不由得在眼眶里打转。

      “梨梨,别怕,妈妈来了。”

      黎天成面色凝重,略显踌躇,我妈张口打破了僵局:“黎医生,知女莫若母,沁梨这孩子,冰雪聪明,打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人,加上她姥爷前几年再生障碍性贫血走的,她陪到了最后,她很可能早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这孩子是头倔驴,她跟着我在药房长大,懂基础药理,一旦你们开始用药,也还是瞒不住她,不对她坦诚相告,她是绝对不肯配合治疗的。她已经是个能自己做决断的成年人了,性命攸关,您就如实相告吧。”

      我妈是个掌控欲极强的家长,她向来惯用的,是否定打压式的教育方式,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从她那里,得到如此直接的肯定和授权。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妈的一反常态,只能说明,目前的情况,可能比我猜想的要更加糟糕。

      “作为你的主治医生,我很负责任地告知你:成沁梨,你确诊了急性早幼粒细胞性白血病,第四期。”

      “白血病属于血液癌症,种类分型多,根据发病程度分为急性和慢性,慢性细分十多种,急性共有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和急性非淋巴细胞白血病这三种。急性早幼粒细胞性白血病,临床上FAB分型我们称之为APL里的M3b型,大量早幼粒细胞癌变,无限制增生,并进入外周血液,不断攻击健康的造血干细胞,该病多发于年轻人,病因至今仍不完全清楚,病毒、放射、化学毒物、药物、遗传素质都可能是致病原因。”

      “急性早幼粒细胞性白血病,是目前已知的血液恶性肿瘤里,最凶险、死亡率最高的病种,早中期死亡率高达79%,但如果是早期发现,还能有一定的治愈希望,很遗憾,你是晚期,更坦白一点来讲,算是极为罕见的,晚期中的晚期,而目前国内临床治疗中,尚无晚期存活的患者。”

      “加急出来的骨穿报告显示,你的白细胞只剩一百多,普通成年人最低标准是五千,意味着你的免疫力极低,任何感染都可能要你的命;血小板只剩两百多,普通成年人最低标准是十万,意味着你几乎没有凝血功能了,任何的大出血都可能要了你的命;红细胞只剩0.2克,普通成年人最低标准是3.5克,意味着你现在有严重的造血功能障碍。”

      “总而言之,你已经丧失了人体正常的造血和免疫功能。我们医生团队迄今想不通,你是怎么做到跳舞这样的剧烈运动时,竟然没有大出血,还能自己走到医院来就诊的。”

      “我是AB型血,她爸O型,她A型,无法配型,如果需要骨髓移植,我可以马上尝试怀孕,用新生儿的脐带血给梨梨做移植”。我妈突然插了一句话,黎天成扭过头看她,惊讶不已。

      “暂时还不需要走到那一步。不幸中的万幸,M3b型是目前唯一一种,不需要移植,仅靠化疗和转基因治疗,就可以长期存活,且有一定生活质量的血液肿瘤。白血病的成因非常复杂,我无法明确告知你具体原因,基因突变,装修和染发的化学毒物污染,过劳导致的免疫力下降,可能合并诱发了癌症。下一次骨穿,我建议加做基因检测。”

      “S市的环境污染其实挺严重,饮用水是有受影响的,所以目前算是全国白血病最高发的地区之一,有利有弊吧,临床病例较为丰富,所有M3b型的晚期显性症状,你都具备,触诊时发现的严重胸骨刺痛,那是癌细胞转移至胸腔的征兆。从临床角度判断,你是我从医多年来,所了解到的,病程发展最严重却还存活的一例。”

      黎天成顿了顿,问我要听真话吗。我坚定地点点头。

      “我判断,接下来几天,症状的恶化,会呈现几何式加速,如果不立刻用大剂量的化疗遏制,你最多,只剩下七天可活!但是,很多晚期患者,根本无法承受化疗药的副作用,会因为严重内出血或感染而死亡。一旦你出现大出血,或是严重感染,我是无力回天的,这点你要清楚。”

      “也就是说,如果我不化疗,七天内必死,可是我接受化疗,也不一定能活,说不定还死得更快。想活,只有立刻进行大剂量化疗这一个选项,是这个意思吗”?

      黎天成说对,眼神诚恳,透着怜惜与无奈。

      再看向我妈,她倒是神色坚定,没有任何的动摇:“沁梨是我唯一的孩子,我活着的希望,哪怕拼尽一切,砸锅卖铁,也必须让她活下来。如果有必要,我随时可以再生一个用脐带血来救她”!

      2005年,我,十八岁。原本以为,灿烂的人生将随着「海上学府」的邮轮扬帆远航,自由的人生,唾手可得。

      2005年9月10日,星期六,我被关进血液科,病区的这扇门,关住的不仅仅是我的肉身,还有光明的未来。

      2005年9月11日,星期天,我做了人生中第一次骨髓穿刺,疼痛山呼海啸,然而,这仅仅只是苦难的开端。

      2005年9月12日,星期一,我接到了「生命仅余七天」的死刑宣判,命悬一线,晴天霹雳,老天跟我开了个玩笑,我从云端狠狠坠落,是的,地狱发来了第一封邀请函。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