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降》三钱春休

3、过火

　　给我安慰的是，我们的交流的确越来越多了。我常常惊讶于我们的思想竟然如此相合。我跟他的微信聊天框不再仅仅被照片填满。我们聊文学，电影，偶尔也聊摄像构图的技巧，或者是涉猎哲学的范畴。有一天我们聊天聊到凌晨一点半仍然不曾尽兴，他竟完全出乎我意料地问我可不可以来我的房间。他那天穿得很简单，白上衣黑长裤，脚上踩着的是酒店的拖鞋。我给他倒了杯水。他接过去，却没有顺着我的意思坐下，反而指了指我们的聊天记录，带着点笑看着我说：“迩哥，你很特别。”
　　他太过火了。我几乎一瞬间就想起我那些无处安放的欲望之火。我想说，如果爱欲是春天播种，那它似乎已经在我的心里遍地开花。在最令人难堪的沉默出现以前，他轻轻地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他的温和像最慷慨的谅解那样，柔软得几乎称得上是抚慰。于是我尝试对他笑了笑。我知道自己的心已经醒了。我看着他，希望他能吻我，甚至对我做任何出格的事——或者我可以先吻他。只是这两件事之间仍然有一些差异。我吻他，我不确定他会作何反应；然而他吻我，我就一定会欣然接受。
　　但是我没有。他也没有。我们靠在沙发上聊了更多。因为时不时仿佛病毒一般感染我的困倦，他选择草草地用一句不算好的结束语作为我们谈话的结尾。在我们都站起来的时候，他再一次伸手碰了碰我的手指。我几乎一下子就全身滚烫。他终于离开房间之后，我倒在床上，却发现睡眠早已离我而去。他说我很特别。究竟特别在哪里？知识，思维，不算清醒时讲话的方式，还是因为我无意间流露出的比友情更加沉重的心绪？
　　然后我再一次看到那盆薄荷。带着一种意乱情迷后令人晕眩的疲惫感，我拖着步子慢慢走过去，用手指弹了弹最顶端的叶片，又想起他说话时因为一点点笑意而显得有些轻浮的语调：“迩哥，你很特别。”
　　美丽的精灵Menthe，告诉我，当你纯洁的灵魂被束缚进一株小小的薄荷的时候，却为何依然能够美丽如旧？

　　我们一路南下，而感情依然不受阻碍地生根发芽。走到西湖的那些日子，我花了一些时间在西湖周边闲逛。陆禾自己闲下来时就过来陪着我走。我们什么都说。陈庚看我俩的眼神已经变了。有次他特意来找我，挑着眉跟我对视，就是一句话也不说。
　　我有点受不住，抬手推开他的脸，笑着骂他：“有病去治。”
　　他仍然不说话，笑得让我毛骨悚然。我忍不住提着本书抬手敲他。他吃痛，夸张地捂着头，神色痛苦地指着我，眼神里却满是戏谑的笑意：“……苏迩！”
　　我笑着看他，学他一言不发，姿态相当松散地靠着亭边栏杆，笑得云淡风轻。
　　他自讨没趣，起身就作势要走。我没有拦他。他走两步又停下，恨铁不成钢地戳着我的胸口：“苏迩啊苏迩，有了小情人就忘了兄弟。”
　　我笑着缩了缩，却发现自己对这般不着调的调侃竟然是受用的。
　　在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无数个瞬间我跟陆禾并肩行走在西湖的湖堤上。现在杨柳正值洋洋洒洒的时节，偶尔有柳条听着风轻巧地流过我的衣襟。他身上有干净的雨水味道，像一支我不曾遇见的开败的枯荷。而那些淡妆浓抹的远山青黛、浅滩深水，似乎都如春三月的川流般叮咚作响，潺潺地划过我的心口。
　　感情里意识到自己已经沉沦时一瞬间的清醒，竟比爱人清澈的眼睛更加摄人心魄。
　　然而陈庚的手指仍然坚持不懈地一下下侵扰我的思绪。我深吸一口气，一把抓住他的手，破罐子破摔一般问他：“你觉得他会喜欢我吗？”
　　他先是一怔，继而又笑得一脸荡漾：“苏迩啊——”
　　可是陆禾忽然从拐角处探出头来。我们两个反而像地下偷情的早恋情侣一般，齐齐受惊缩手。陆禾目光在我们相叠的手上停留一瞬。陈庚睨着他的反应，摊着手哈哈一笑：“过来小陆。你迩哥，单身狗一个，没什么不良嗜好，也不执着于讨除了你以外的人的喜欢。你要？抓紧机会。”
　　很难说那一瞬间等待他回答的时候是紧张还是心动更多。有一刻我们在半空中对视，然而随即他又偏开视线，缓解气氛般笑了，轻声说：“我知道了。谢谢哥。”

　　我读不懂他。像一颗衰老而悲观的心脏读不懂年轻人流金的沉默。在这场寂寂无名的感情里，我逐渐明白其实他才是一锤定音的那个。那天晚上他如往常一般邀请我去他房间。我没有拒绝，也没有期待将会发生些别的什么。我花了半天时间说服自己，然而这些徒劳的努力都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几乎土崩瓦解。他的目光像往常一样干净又炽热。我像战败的士兵对着敌方的主将丢盔卸甲。他却一句话也没有多说。我坐在我常坐的位置上看着他出神，想：
　　……连一句话也不给我吗？陆禾？连一场最慷慨的审判也不愿意赐给我吗？哪怕白天已经说得那样清楚，哪怕我们都认为这对我来说更像福报…？
　　然而他已经坐下了，拿一本书几乎遮得只剩眼睛。
　　屋内光线调得很暗，却刚好适合闲谈和阅读的安静气氛。我尝试静下心来读书，却偶然注意到他今天似乎喷过香水。我在这一方面并不敏感，但或许是因为情感的缘故，他香水的味道缱绻得恰到好处。那天我们恰好聊到法语，于是两种浪漫交织成网。他终于放下书，白衬衫的袖口随意地卷到手肘：“……苏迩。”
　　我说：“什么？”内心却不像语言里这样云淡风轻。
　　陆禾看着我的平静，终于笑了：“迩哥。”
　　我没有应声。成年人的直觉。这时候舞台应该是他的。
　　他果然放下书起身。我抬头看他。他颀长而年轻的身形掩去了我面前大部分光线。我下意识摘了眼镜。他拿起来，对着光看了看，笑着重新看向我：“没有度数吗？”
　　我说：“嗯。为了好看。”
　　我们彼此注视很久。久到我要稍微偏过头去才能缓解他带给我的那种目眩神迷。给我一个理由吧。给我一个理由忘记你，或是爱上你。随便什么，陆禾。
　　他又笑了笑，下定决心般忽然俯身凑近我。那种香水的味道随他的动作骤然钻入我的鼻腔。我微微躲了一下。他似乎有些受伤，直起身拎着自己领子闻了闻。我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调笑一句：“你喷香水了？”
　　他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迩哥应该比我懂。”
　　我笑着摆摆手：“我不懂。”
　　我不懂你，陆禾。
　　“但是很好闻。”我说。
　　陆禾看着我，轻轻捻了一下衣角。
　　然后他忽然再次俯身，很温和却不容抗拒地挑起我的下颌，问我：“……可以吗，迩哥？”
　　我心跳差点漏了一拍，装作听不懂他的意思。他手指滚烫，几乎烫得我心里发疼。
　　他又问：“……可以吗，哥？”
　　他那样年轻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柔软的祈求。我看着他，忽然就一败涂地，顺从地仰头，在闭上眼睛前笑了笑，轻声问他：“陆禾……你怎么看我？”
　　陆禾一手掩住我的眼睛，一手抵住我的后脑。滚烫的呼吸只犹豫一瞬，转眼间就是他同样柔软的嘴唇。
　　我们接吻得悄无声息。他很生疏，然而爱欲是最好的调和剂。我在迎合他，可是心底强烈的背德感跟激荡的爱意随着他一时忘情的深吻一同生长。我因此而落泪——这让我感到羞愧。陆禾微喘着气，似乎有些惊讶。但他只是专注地凝视着我，耳语道：“苏迩……”
　　我浑身因为过度的情绪而微微发软。他感受到我轻微的无力，抓住我的手将我抱到他床上。我恍惚间感觉到身下酒店床垫的柔软，忽然有些恐惧地抬手抵在他胸口，流着泪说：“……不要……”
　　……
　　一切终于结束的时候，他轻柔地吻上我的手指。我本能地瑟缩一下。眼镜已经不知道被他随手搁置在了哪里。他双手撑在我身体两侧，轻声笑道：“……迩哥啊。”
　　我说：“……什么？”
　　他笑了，一松手躺到我身侧，抬手关了灯：“我爱你。”
　　我一时没有回答他，呼吸仍然微微颤抖着。他没听到我声音，偏头抓住我的手，问：“不舒服吗？”
　　“没有……”我说，声音微微发哑，“……没有。”
　　他看着我：“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拉他躺下。陆禾凝视着我，良久才叹了口气，然后又笑了：“别担心。”
　　他从不像我以为的那样天真。我果然不懂他。他知道我在痛苦什么。然而他又的确很天真。他不像我一样看得长久，也不知道我痛苦的根源究竟是什么——即使可能我自己也并不清楚。又或许我应该相信他乐观的态度。或许我应该享受当下——享受我跟他似乎长相厮守的这个时刻。
　　于是我尝试放缓呼吸。陆禾像一只小狗，安静而专注地等待着我。良久我才轻声说：“我也爱你。”
　　他就笑起来，说：“今天的香水是为了你。”
　　我说：“……我不知道。”
　　陆禾轻轻搓着我的头发：“你现在知道了。”
　　我应了一声：“……嗯。”
　　他就拍拍我，像终于了结一桩心事一样说：“睡吧迩哥。好梦。”
　　我笑了笑：“……好梦。”
　　只是这一觉尽管极其疲惫却很不舒服。我从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明明爱他，我想。我不后悔与他发生这些，然而我却做不到回忆过去，甚至希望那些记忆不是我的。我听着他在我身侧均匀的呼吸声，心里却模模糊糊冒出一个声音：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惊了一跳，几乎要掀开被子。那个声音很快就销声匿迹。可我清楚地知道它曾经谴责过我，像谴责那么多自以为是的人一样，严厉而肃穆地指责我的放任和不够克制。你默许他跟着你一起乱来！“你想过以后吗？”它又出现了。我试图与它强辩，却明白自己现在最渴望的事就是回到几个小时前，在陆禾吻上我的时候，温柔而残酷地推开他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