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儿，颅内有疾否》一杯江月

44、第四十四章 治病

　　春日迟迟，绥平镇最是气候宜人。

　　谢询本来喜欢安静，但自从温玄住进了隔壁的客栈，耳朵边成天嗡嗡地响。

　　温玄确实“不是残废胜是残废”，他事无巨细都须经孟明启之手，上到洗衣做饭、挑水砍柴，下到更衣洗漱，自从他离开了渤海，孟明启简直像护卫兼老妈子。

　　隔着两扇紧闭的窗，都能听见宋盈兰和温玄在打打闹闹。
　　宋盈兰生得碧玉可人，年纪不大，撸起袖子来骂人倒是铿锵有力、抑扬顿挫：“隔街的阿牛哥都比你强，我认你还不如认他做哥哥，起码人家能同时挑起四桶水，你连衣服都要别人帮你换……”

　　“那不成。”温玄回应道，“你认了他做哥哥，就不能嫁给他。但我就不一样了，我还能给你一笔嫁妆，让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宋盈兰小脸通红，连“呸”了几句：“你自己跑到我家吃白食，还有脸说给我嫁妆……谢大夫！”

　　谢询本来在午觉，一睡便睡到了申时，就被门外的宋盈兰一嗓子给唤醒了。

　　他也不恼，拉开门帘，见宋盈兰端着一盘乌漆嘛黑的什么东西，在门外对他眉眼弯弯地笑，连声音都温柔了：“我阿母说谢谢你给她治病，让我送一盘卤豆腐。”

　　谢询客气地收了她的好意，示意韩辰接过来。

　　温玄屁颠颠地跟在她后面，探出个头对谢询也打了个招呼：“谢兄有口福了，盈兰做的豆腐风味最绝，比渤海国的好吃多了。”

　　“呸。就不给你。”宋盈兰剜了他一眼，“你自己没有姊妹吗，老跟着我做什么？”

　　温玄扇子扇得哗哗响：“有啊，你跟她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不过她比你要骄横多了。”

　　宋盈兰一边嫌弃地绕开他，一边朝他吐了下舌头：“哟，有多骄横，怕不是你抹黑她吧？”

　　温玄：“她会杀人，会忘自己胳膊上划刀子，还会给自己服毒，你敢吗？”

　　宋盈兰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急忙跑了。

　　温玄有些落寞地合上了扇子，不说话了，看着她风风火火地离开。

　　谢询挑眉看着他，知道他可能在挂念温棠宁，贴心地说道：“我有收到棠宁的来信，她近来很好。”

　　“我倒不担心她。”温玄苦闷地抽了下嘴，“全天下的人都死绝了，她也有办法过得很好，她从来不吃亏的。谢兄我最近在想一件事情，棠宁似乎对我的身份并不意外，我越想越不明白，她为什么就不意外呢？”

　　谢询随口道：“也许她早就知道呢。”

　　他是随口一说，温玄却茫然睁大了眼：“她当年诬陷那个小妾，是因为她骂我‘杂种’……你说得对，也许她早就知道，她早就知道，她不许她这么骂我。”

　　谢询：“温兄，我也劝你一句，时过世迁，棠宁已经往前看了，你又何必困在原地呢？”

　　温玄默然不语。

　　但他的心情也就阴霾了一会儿，很快又阳光灿烂：“罢了罢了，那我去找阿启玩！盈兰不理我，阿启总会搭理我。”

　　孟明启正在客栈院子里，老黄牛似的忙着劈柴，院子里烧的水在冒着热气。他见温玄兴冲冲跑过来，毫不犹豫地把手里的木柴砸过去，臭黑着脸像是写满了“给我滚”。

　　谢询看着隔壁院子里又是一派鸡飞狗跳，觉着如果战火消弭、日子太平，在这儿长久住下去，“手倦抛书午梦长”，也很慵懒惬意。

　　但谢询似乎注定与“惬意”无缘。

　　到了三月，他这小医馆挤满了人，医馆的门帘终日没卷起来过，谢询昼夜不休地给城里的人诊断开药，韩辰也忙得脚不点地、焦头烂额。

　　好不容易寻了一个休息的空当，谢询疲倦地捏了捏眉心，问韩辰道：“今日还有多少？”

　　韩辰：“外头只剩两三个了……先生，怎么突然这么多人生病，会不会是疫病呀？”

　　谢询摇摇头：“不见得，我仔细比较过了，只是春日多伤寒，传染性又强，是没那么严重的疟邪，但要是药跟不上，怕是有些人会有性命之忧。”

　　“先生。”韩辰有些嗫嚅地开口。

　　谢询抬头看他：“怎么了？有话直说吧。”

　　韩辰尴尬地摸了下头：“我们快没银子了……药材快买不起了。”

　　谢询：“……”
　　他这辈子都没想过，他也会有缺钱用的一天。

　　韩辰：“你治病不怎么收银钱，大多数时候他们想给多少给多少，咱们入不敷出的，现在照应不过来呀。”

　　谢询捂住了脸，叹气道：“我再想办法吧。”

　　“不少人治不起病，又怕传染给家里人。现在都往城中的庙里跑，定安军的供庙里聚了许多人。”韩辰顿了顿，“ 还有我打听到了，侯爷和定安军三、四部马上要从塔州北上，不日就经过这里。”

　　谢询再次揉了下眉心，觉得有点棘手，好巧不巧，定安军入城碰上了疟邪，他担心会受点影响。

　　他站起身来，往身上批了一件斗篷：“我去庙里给大家看看吧。”

　　城中供庙挤满了患病的人。地上铺满了草蒲和破烂的棉被，连供桌上都摆满了锅碗瓢盆，满庙的腥臭味和汗臭混杂，□□、咒骂的嘈杂声遍地都是。

　　谢询虽然只穿了粗麻布衣，但一身纤尘不染，如出尘青荷，迈入乱哄哄的庙里。他穿梭在拥挤的病人间，一直俯着身子和每个人交谈，腰都躬得酸痛，一些年纪尚小的孩子病得难受，趴在他身上不让他离开。

　　谢询只好挥手把韩辰招过来，让他拉几张布帘，把病得重的先挪到一起，老弱妇孺在另一边，症状稍轻的安置在外面等一等。

　　大半夜过去，蜡烛换了一段又一段，直到夜幕深沉，蜡台上烛泪堆了厚厚的一圈，凝固在小桌上。

　　谢询累的腰酸背痛，写药方的手却没停下来片刻，他揉了下手腕，又见宋盈兰咋咋呼呼地跑进庙里，连脸罩都不戴，手里拎着两份食盒：“谢大夫，我给你们炖了汤！”

　　谢询：“……”他早就知道这姑娘冒冒失失。
　　他哑着嗓子提醒她：“盈兰姑娘，这里危险。”

　　宋盈兰满不在乎：“没事，我自小身体就好，这点病奈何不了我，我听韩辰说你们缺银两，为什么不找我要呀！这点够吗！”

　　她不等谢询答话，先急冲冲地塞了一袋碎银在他怀里，笑吟吟地看着他。火光在她眼里落下一点璀璨的明媚。

　　宋盈兰浅浅一笑，有些羞赧地低下头，两手绞着衣摆，说道：“你不用还我，阿母说好人会有好报的。明年我就要嫁人了，就当是积点阴德呗。”

　　谢询仰头看着她，心中似有暖流涌动，也只轻轻冲她笑了一下：“好。”

　　她又一溜烟跑了。

　　谢询正在把脉的病人是个心宽体胖的大婶，就算染了病也乐呵呵的，看看宋盈兰，又看看谢询，觉着谢询越瞧越喜欢：“谢大夫，有没有心上人啊？”

　　谢询本来想说“没有”，又想起来绥平城虽然民风淳朴，但多少爱八卦，平日里邻里上下没少捕风捉影，他要说没有，怕是大婶接下来就要给他说媒。

　　想起来就麻烦。

　　于是谢询点了点头：“有的。”

　　大婶还是眼睛一亮，另起八卦之心：“哟，哪家的姑娘这么有福，打什么样儿的？”

　　谢询把他认识的姑娘都想了一遍，实在拼凑不出一个来，最后他想了下萧靖初，心里有些怪怪的滋味，依葫芦画瓢反捏了一个：“个子不太高，脾气很好，说话斯斯文文，喜好诗词古籍，不爱舞刀弄枪。”

　　大婶：“那可是个顶好的姑娘，啥时候能抱个大胖小子？”

　　谢询绷住嘴角，下意识说了实话：“……生不了孩子。”
　　大婶叹道：“那太可惜了，不然是个好姑娘。”

　　“不可惜。”谢询笑道，“生不生孩子，都是好姑娘。”

　　韩辰跑了回来，附耳道：“先生，定安军到了。”

　　谢询指尖微微一顿，腹诽这话题未免也太巧合了。

　　他装作不怎么在意地问：“入城了吗，现在到哪了？”

　　韩辰：“这儿。”

　　这会连谢询都惊讶了：“什么？”

　　他没事往庙里跑做什么？先给他爹上炷香吗？

　　话音刚落，庙外先响起来马蹄声，不一会儿，庙门又吱呀一声打开了，夜风涌了进来，不知是不是定安军威慑力之大，满庙里本来闹哄哄的，居然齐齐噤若寒蝉。

　　苏定的声音先传了过来：“我就说怎么一路都没怎么见到人影，这医馆是开到庙里来了吗？城里不是染了瘟疫吧？”

　　一个漫不经心、但欠扁得非常熟悉的声音回复他：“我有眼睛看得见，不用你一路念叨。”

　　这声音一入耳，谢询只感觉头皮突然炸了起来，鸡皮疙瘩从头到脚起了一身，耳边嗡了一下，四周的声音一下拉的很远很远。

　　本来就酸痛的脖子像是敲进了木桩似的，连微微侧首的动作，都做得非常艰难。

　　他们中间隔了一道布帘，不高不矮，正好能遮得住成年人的身形，唯有小腿往下露在外面。

　　谢询本来跪坐在病人中间，这一侧首，烛光将他的侧影映在布帘上，端坐如钟、侧脸刀刻斧凿，宛如入画一样。

　　他垂下眸，见布帘外一双黑棕皮靴，缓步朝这边靠近。

　　苏定的声音在布帘外传来：“侯爷，别过去，小心疫病。”
　　谢询抓紧了衣角，他发现自己紧张得有些难以呼吸，原来有些种子早就种下了，不知不觉生出藤蔓攥紧了心房，只是他自己都没察觉。直到再次见面，上面的尖刺扎出血洞来，他才发现疼得难以忍受。

　　萧靖初似乎迟疑了一下，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这边走，一只手已经掀开了布帘的一角——

　　“韩辰。”谢询忽然开了口，他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话，“给我换只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