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儿，颅内有疾否》一杯江月

42、第四十二章 分别

　　雪厚厚地堆在门边。
　　厚重的云层散去，一点灿灿阳光洒在皑皑白雪上，像湖面上粼粼波光。

　　谢询当夜折回渤海国的客栈里，蜷着身子，一躺便躺到日上三竿。

　　他呆呆地望着窗户出神，连着好几个时辰，连被褥都忘了盖，直到阳光破开窗户，他才惊觉有些冷。

　　谢询想起昨晚发生的事，觉着比做梦还荒唐，衣袂上还残有萧靖初的味道，甚至手腕还有他掐出来的淤痕。

　　他想了一晚上，也没想出来该怎么去面对萧靖初。他和温棠宁不一样，棠宁是半真半玩，两人一笑而过也就罢了。
　　但萧靖初是实实在在的情谊，更何况，中间还夹杂着师徒之情、肌肤之亲、血亲之仇。

　　实在是太复杂了。

　　谢询长长地叹了气，心想再难面对也得面对，走一步算一步，他还有许多事要去做。

　　他这才起了床，收拾了下衣冠，迈出房门下了楼梯，先叫住店小二打听消息：“店家，昨夜……大概寅时，有没有一个这么高的年轻人来过店里？”

　　谢询大致描述了一下，店小二仔细想了想，忙点头道：“有倒是有，不过他也真是个怪人，牵着一匹马，在客栈外站了一个时辰才走，雪都快压断脖子了，说了也不走，我们叫也叫不进来。”

　　谢询：“……”

　　店小二继续絮叨：“后来嘛，好像又来了个差不多年纪的人，也不知俩人说了啥，那怪人才骑马走了。”

　　“走了？”

　　谢询又问：“他有留下来什么东西吗？”

　　店小二一拍脑袋：“啊！瞧我这记性，你不提醒我还给忘了，客官住的是天字二号吧？那个来找他的年轻人倒是留宿了一晚，还特意嘱咐，客官要是离宿，得赶紧叫醒他……我现在就去！”

　　店小二一溜烟跑了，过了一会儿，就见苏定摇摇晃晃、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走下楼梯，一看见谢询，精神立马抖擞起来。

　　谢询：“苏将军，侯爷出什么事了吗？”

　　话说完他就觉得膈应，心底冷笑着想，都已经够混账了，自己还先挂念他是不是出了急事。

　　苏定忙道：“谢先生！昨夜塔州那边来信，说匪患的势力反扑，侯爷连夜赶回去了，走了也有四五个时辰了吧，让我在这等先生醒来。”

　　谢询蹙眉：“他一连三四天不睡觉，不怕死在马背上吗？”

　　苏定张了张嘴，怎么感觉一日未见，平日温文尔雅的谢先生，说话凉飕飕的还带刺。

　　苏定咽了下口水，像是把疑惑也吞了进去，又道：“侯爷让我捎几句话，说先生不必留在塞北了，他会给先生脱军籍，还有那两个小书童，先生一并带走，想去哪就去哪。”

　　谢询眼睫颤了颤，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他明白萧靖初的意思，这是告诉他昨晚不是羞辱，是明明白白的情真意切，只要谢询想要，就还他自由和尊严。

　　也许是因为萧靖初觉得没脸见他，以这种方式告诉谢询，自己不会再主动打扰他。

　　但是，他什么时候教过萧靖初，做了事可以不负责任地跑掉？

　　苏定看着他越皱越紧的眉头：“我不日也要回塔州，谢先生有话要我带给侯爷吗？”

　　所有情绪在心底转了个遍，最后转回了“恼怒”。谢询脸色沉下来，嘴角抽了抽：“让他滚远点。”

　　苏定张大了嘴：“……”
　　这一个两个都怎么回事？

　　谢询敛起怒意，复又从容，向苏定行了一礼：“苏将军，这几月劳烦照顾，多有叨扰，日后如需要我帮忙，尽可托人送信给我，我一定尽力。告辞。”

　　*

　　谢询还是回了一趟侯府。

　　不出所料，萧靖初连人影都找不着，倒是让侯府管事给他留了一封通关文书和一点盘缠。

　　谢询在这间小别院里转了一圈，看着这里和长安谢府几乎无差的陈设，越发觉得喉咙发干、头皮发麻。他又去萧靖初的书房里走了一遭，侯府的管事应该是受萧靖初嘱咐过，没有拦住谢询，任他转悠。

　　萧靖初的书房陈设非常简单，他常年人不着家，房里也没什么重要的物件，桌案虽然擦得干净，但除了基础的笔纸墨，堪称空空如也；三大排书架上寥寥几本书卷，谢询拿下来翻了翻。

　　他盯着萧靖初在上面的批注，神思都有些恍惚。

　　当日在军营，他就注意到萧靖初模仿他的字，模仿得入木三分。他当时未作他想，现在仔细看来，能仿写到这个程度，只靠临摹字帖是不够的，还要经年累月地观察他执笔、着力、运笔的习惯。

　　谢询有些喉咙发干，他到底什么时候有这些念头的？

　　难道在四年以前，或者更早，在他闹着要去外面游历之前？

　　他要同时接受萧靖初是个断袖，以及想对他断袖，这两件极其离谱的事情。

　　谢询不愿再细想了，他收拾了行囊，除了收下了通关文书，盘缠分文不取，他是一丁点都不想再受萧靖初的好意了。
　　两日后，他带着韩辰和周五离开了侯府。从朔州出发，西北是鄞州，西南是萧靖初和定安军所在的塔州。朔州往东是祁州，祁州再往北是崔家封地，他的好友崔戚风就在那里。

　　他本来想往东边的祁州一带跑，还没走出多远，就见官道上，一人驾着马等候多时。

　　谢询持着马鞭拱手：“千户长，好久不见。”

　　周五看见他，往旁边挪了一下马，躲在谢询身后。

　　李简脸色黑的赛锅底，瞥了一眼谢询，满脸不悦地说：“谢先生消息还挺闭塞的啊？东边一带是定安军旧部，各个恨不得剥了你，你往那边跑，也不怕肉包子被狗吞了？”

　　谢询微微欠身道：“多谢提醒，那我绕道就是了。”

　　“没人想提醒你。”李简恶狠狠地说，“我是为了在长安的家里人。”

　　谢询笑着蹭了下鼻子：“昨日我不是已经托人把他们的消息给你了吗？”

　　谢询计划着离开，因此也会把定安军旧部的事也料理好。其中就包括李简。这四年来，他在暗地里打点、安顿了不少死在政变下的定安军旧部的家属，没想到有朝一日在塞北，还能用作一枚保命符。

　　他思量着既然离开定安军，那也暂时没了性命之忧，这一离开又不知猴年马月回来，便把他这些消息，都逐一写信托人送出。

　　李简：“我母亲的葬礼和妹妹的嫁妆，是你给的？”

　　谢询点了点头。

　　李简又问：“那我弟弟呢？你是没消息，还是不愿意说？拿着他又来威胁我什么？”

　　周五在后面气冲冲地探出头：“你闭嘴吧你！说话太过分了！”

　　莫名其妙被一个孩子吼了一声，李简几乎忘了要生气，愕然地看着周五。

　　周五又缩了回去。

　　谢询侧身挡住他：“都不是，你弟弟不愿意让你知道。”

　　李简诧异道：“为什么？他是怨我老早离开家，不管他们孤儿寡母？”

　　谢询：“我无意管你们的家事，但他说了不愿意，我总得尊重他的意愿。”

　　李简沉默良久，又道：“知道了。但我不想欠你人情，提醒你一件事，定安军旧部已经知道你离开的消息，尤其是孙统领。建议你隐姓埋名地走，定安军你是知道的，和突厥缠斗多年，千里追踪、截堵围剿，绝对拿手。”

　　谢询笑道：“明白了，多谢。”

　　几人错身离开，等走出百十来步远，看不见李简的身影，谢询才侧首对周五道：“还没想清楚吗？你现在去追你哥哥还来得及。”

　　“太过分了，我就在他面前，他连我长什么样都记不住了！”周五撇着嘴，“都是他抛下我们去从什么屁的军，阿娘才会饿死。当初要不是先生帮忙，我和姐姐也得饿死。”

　　“他是为了找你大哥和父亲的尸首。”谢询柔声安慰他，“你非要跟着我流放来塞北，吃了那么多苦头，不就是为了他？现在又不想认啦？”

　　周五红着眼睛：“有先生在，我才没有吃苦头。更何况，先生金枝玉叶，一路上总得有人照顾你。”

　　谢询：“我们这一离开，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李简要随侯爷打仗，一去也有可能好几个年头，你这次不认，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跟着他走吧，至少在塞北军中，也能有个依靠，比跟着我强。”

　　周五不说话了，表情看起来很委屈。

　　韩辰在旁边踹了他一脚：“快去吧！别磨蹭！先生这边有我。”

　　周五讷讷地看了他们一眼，这才下了马，朝谢询行了大礼：“谢谢先生。”

　　谢询欣慰地朝他颔首，示意他回去。

　　周五这才重新爬上马，掉头去追李简。

　　谢询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想起萧靖初逃离江南、千里迢迢躲回塞北，也不过就比周五大了一岁。

　　周五在长安还有姐姐在等他，在这里还有哥哥可以依仗，但萧靖初面临的，只有被剿杀得七零八落的定安军、被突厥威逼得岌岌可危的塞北、不知什么时候会砍下来的李家屠刀，还有两道消息。

　　他刚等回来不到一年的父亲死了；
　　他的老师杀了他的父亲。

　　萧靖初的那句话突然在他耳边炸起：
　　“从我们见面到现在，你甚至都没问过我一句，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谢询心底像是被什么狠狠剜了一下，钝痛蔓延到四肢百骸，难受到连呼吸都要被扯断了。

　　“先生？”韩辰察觉到他的异样，轻轻唤了一声。

　　谢询闭了闭眼，牵着马绳转过身：“走吧。”

　　韩辰：“去哪儿？”

　　“先去鄞州，重游一趟塞北。”

　　此时雪后初霁、万物清朗，马蹄踏雪而奔，谢询迎着朔风猎猎，恍然觉得天地宽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