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枕枫眠

7、第七章 似曾相识

　　走出古城，再往前是一片群山。天色渐暗，山腰上，缭绕着一圈迷濛的雾气。她是最喜欢亲近自然的，于是，头也不回地自顾向前走去。他是最喜欢亲近她的，于是，就这样看着她的背影，亦步亦趋跟着她向前走去。
　　“你看，这里风景多好啊！我喜欢这样安静的空气，这样如画的风景，这样的山，这样的水，静静地陪着我。”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山脚，她在一块大石上歇息，眼神淡淡地望着远处出神。她就是在这样的山脚下出生，在外婆的陪伴下长大。但是那个陪伴她长大的人，已不复存在。
　　不知不觉，她的肚子又咕噜噜唱起了空城计，看来不得不打道回府了。于是，上上下下摸了摸口袋，“坏了，我的手机呢？没有手机，怎么导航？没有导航，怎么去找吃的？不吃饱，怎么回民宿？再说了，这么个荒山野岭的地方，总不能露宿山野吧？”
　　“前一秒还是如画的山水，现在就变成了荒郊野岭，这山水真是比窦娥还冤！”宫阙浅笑着摇头。善良的她，爱调侃的她，善变的她，在他心里，都无比可爱。
　　“要不说，女人心，海底针呢！我也是女人好不好！？”她好像对自己的善变也有些无可奈何。
　　咕噜噜……她饿了的时候，肚子声音大的惊人。
　　“呵呵……它可真是矫情哈，受一点委屈就大喊大叫。这不，吃完鸭脖才多久就又坚持不住了！”叶玥明指着自己的肚子，有些尴尬。
　　“我看前面好像有亮光，或许是有村庄或者人家，不如先去看看。”宫阙提议。
　　“或许，可以蹭一顿农家菜？可是……我们又没有现金，总不能白吃白喝吧？难不成去化缘？我们又不是和尚尼姑！难道去要饭？这年头哪还有乞丐？快快！看看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叶玥明翻了半天，只从自己和宫阙口袋里翻到了两包手帕纸，就再也没有其他东西。
　　不论是凭借广博的天文地理知识，还是高超的记忆能力，他都能把她带回去。然而，这样的时刻，静谧的群山，寂寥的人烟，都让他的思绪飘得越来越远，久久不愿归来。这个似曾相识的情境，像是陈年的酒，让他无比沉醉。他曾想扼住命运的喉咙，最终只能悲叹命运不公，如今，再次与命运打了个照面，这一次，他想赌一把！
　　“唉……要是我平时喜欢带点金银首饰什么的就好了！”她有点丧气。
　　他摇了摇头，并不言语，将她从石头上拉起。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弯弯曲曲，几转几绕，最终在一座精妙漂亮，灯火通明的四层小楼大门外停止。门前有一条小河绕过，河边围着木质的栏杆。暮色沉沉，两人趴在栏杆上，石砌的河床上，爬满了螺，水中的游鱼惬意地摆动着尾巴。
　　“你不会是要给我抓螺吃吧？”
　　他笑了笑，不言语。
　　“难道抓鱼？插在树枝上烤？”
　　他依然如故。
　　“哦……我知道了，你肯定是要去借用人家的手机。这倒是个好办法，不过……借人家手机，看了地图也记不住啊！你不知道，我是那种地图不按照我的视角来，我都会迷路的人！不过，你会不会好一些？男人一般情况下，方向感会好很多，对吧？”
　　他还是笑着摇头不语，只是扯起她的袖角，敲响大门。
　　“这个人，有时候调皮得让人感觉他的稳重像是装的，有时候贫嘴得让人觉得气恼，有时候说话跟演琼瑶剧似的，有时候又跟个哑巴似的不发一言，真是奇怪！”叶玥明心里犯着嘀咕。
　　开门的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反戴着一顶鸭舌帽，蹦蹦跳跳地喊着“是两个不认识的叔叔和阿姨！”
　　一个年轻男人赶忙走出来相迎：“你好，请问你们两位是……”
　　这小孩子和这年轻男人的长相，都让他十分恍惚，他愣了愣神，赶忙回道：“对不起，打扰了！想问一下，贵府有没有笔墨纸砚，可否借用一下？”宫阙作了个揖。
　　那年轻人看到一个长相这样俊美的男人，本就大为震惊，这个人说起话来又文绉绉的，办起事来彬彬有礼，他有些受宠若惊，有些慌乱地学着宫阙的模样，连忙回礼：“客气了！不过也是巧了，我爸爸和爷爷平时就喜欢字画，所以家里刚巧有这些东西。你们要是换一家问，百分九十九是没有的！快请进！请进！
　　难道在不同时空，竟然有相似的场景，遇见相似的人，经历相似的事？他在心中暗自思忖，之前在玥国，也是一座古刹外，群山之脚，一户人家，一水环绕，他和她，与那户人家把酒言欢。他那时恍然以为，她们两个，也可以像那户普通人家一样，其乐融融，相伴相守。然而，造化弄人，那天之后，两人竟阴阳相隔。
　　“多谢！”
　　宫阙再次礼貌地作了揖，叶玥明却不明所以，稀里糊涂。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要去山上找村户，为什么冒失地敲门又冒失地借用笔墨纸砚，这完全不像他平日里的作风，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不瞒您说，今天既是中秋，又是我爷爷86岁的生日，这位先生要是会字画的话，能不能帮我写一副对联，既贺节日又祝寿？”
　　他恍然间好像听到对方在说：“这位公子有礼！今日中秋佳节，恰逢家中祖父寿辰，我观公子相貌非凡，风度卓然，想必书香浸润已久，不知可否赐墨一副，既贺佳节，又祝福寿？”
　　“我的荣幸！”他回答。
　　“那真是太好了！不知道你们吃过晚饭了没有？我爷爷节俭惯了，不愿意我们小辈们大操大办，就愿意一家人团团圆圆围在一起吃点家常菜。不过饭菜虽然普普通通，味道还是不错的。我妈和我媳妇厨艺都挺好的！您两位要是不嫌弃，就在这吃吧？”
　　年轻人边热情地引着两人往客厅里走。那客厅看起来装修虽然不豪华，但家具都十分精致，墙面上的字画，淡雅而简洁，一看落款，果然都出自大家之手。看来，这户人家虽然地处偏僻，但却颇有实力，更重要的是，文墨气息浓重。
　　客厅正中央，大圆桌上，满满坐了一桌子人，四世同堂，热闹非凡。看到叶玥明两人的到来，他们并没有感到意外，虽然并不认识，却全都十分热情地起身相迎！
　　“看来两位是来给我们家增福气，为我父亲增寿来啦！”坐在老爷爷右侧的中年男人满面红光，声音洪亮，看来是老爷子的儿子。
　　“叔叔，您太客气啦！”叶玥明一脸乖巧的笑容。
　　“爷爷，这位年轻人还会写字画画！我刚才邀请他为您写一副祝联，他也答应了！您高兴吧？”年轻人对爷爷说。
　　“高兴！高兴啊！”老爷子从凳子旁缓缓走到宫阙面前，虽然已经80多岁，但看起来却鹤发童颜，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他仰着头，笑眯眯地看着宫阙，手还不停在他胳臂上摩挲着：“好！好啊！长得好！人才好！”
　　孙子赶忙走上前来，搀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先给你们盛碗汤，润润嗓子！”说话的中年妇女，看样应该是老爷爷的儿媳。
　　“阿姨，谢谢您！我们不饿，就不麻烦您了！”
　　宫阙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还会推辞客气。哪知她话音刚落，一声巨大的咕噜声，响穿客厅。开门的小孩笑着大叫道：“丢人喽！丢人喽！大人还说慌！哈哈哈……”他的妈妈赶忙将他拽回自己的座位，悄悄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叶玥明只好揉了揉鼻子，尴尬地笑。
　　“没关系的，食材都是自家种自家养的，不值钱！而且我们做得多，也吃不完，剩了多不好！你们过来吃，也算是帮了忙！”
　　盛情难却，两人“只好”入席吃饭。席间，一家人询问了他们一些问题。诸如从哪来？做什么？怎么会走到这么偏僻的地方？然后又客气地要他们不要嫌弃餐食简陋，再对两个人的外貌大肆夸赞一番。等到吃完饭，叶玥明要帮着收拾洗刷，老爷爷的儿媳妇和孙媳妇却说什么也不许。所以，她只好跟着宫阙，去到老爷爷的书房，看他写字画画去了。
　　只见他落笔写道：
　　花好月圆庚星耀彩兰馨桂馥瑞霭增辉
　　横批：秀岁长存
　　老爷爷连连惊叹道：“好字！好联！好字！好联啊！”旁边的儿子和孙子，也连连点头赞叹。
　　紧接着，宫阙又落笔画画，将这小桥流水，山中人家勾勒得精妙绝伦。
　　“好啊！运笔、着墨、构图、巧思，无一不绝啊！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造诣，老头子我虚活八十多载，今天可真是长见识喽！”
　　老爷爷拿着画，戴上老花镜，细细端详，爱不释手，赞叹连连。
　　“老人家，您过誉了！”宫阙依然是那种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样子。
　　“这样的造诣，想必是哪位名家的得意门徒。老头子不才，虽对咱们中国国画流派都略有了解，却猜不出你是哪位名家的高徒，真是惭愧啊！”
　　“老人家您过誉了，我师傅无门无派，所以，我并不曾拜在哪个画派门下。”
　　“哦？那尊师是哪位？”
　　宫阙看向叶玥明。
　　“不会吧？你搞什么啊？我连毛笔都不会拿！别拿我开心了好不好？今天你在澄和园弹琴的时候看我，就差点没吓死我！”叶玥明将声音压得极低，在他耳边私语。
　　“这位就是我师傅！”宫阙说。
　　“哦？竟然是这位小囡！说句不礼貌的话，真是叫人大跌眼镜，没想到，实在没想到！”
　　叶玥明差点将白眼翻到天上去，不过为了不破坏这一片欢欣和谐的气氛，她强忍着怒火，强装微笑：“老爷爷，您别听她瞎说，我只是略懂一点皮毛，跟那些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才女比，差了八十万八千里！而且，我已经很多年不碰笔，完全生疏了！现在最多也就能画一画乌龟王八了！”
　　“哦？人说千年王八万年龟，看来这位小囡，是在祝老头子我福寿延年喽？那我先提前道一声谢喽，哈哈哈……”
　　老爷爷说完，随即挑了一张最好的宣纸，亲自磨墨，静待叶玥明的大作。
　　叶玥明气得不停拿眼剜宫阙，眼神中刀光剑影，杀气满满。
　　“呵呵……一会儿画得不好，浪费了您宝贵的笔墨纸砚，还请您见谅！见谅！”
　　叶玥明尴尬不已，左右为难，难以下笔。思虑再三，最终以视死如归的精神，想：“出丑就出丑吧！失望总比让人家以为自己拿架子，惹得人家寿星不高兴好！”
　　话虽如此，从未拿过毛笔的她，却不知从哪里来的一种从未有过的御笔的熟悉感，灵感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只是从她的笔间汩汩流淌，泻入纸上。
　　“没想到，小囡年纪轻轻，画作竟然颇有齐白石的风韵，厉害，厉害啊！”
　　叶玥明惊异地瞪大了双眼，不过这次不是为别人，而是为自己。难道就像莫扎特三岁就能听音弹琴一样，自己初次拿起毛笔，竟然就能画出这样被人赞誉有加的画作！？
　　她拿笔的模样，她落笔的神韵，她的一颦一笑，又山呼海啸般像宫阙袭来，他眼眶一阵潮热，赶忙转过身去。
　　不消一刻钟，一副墨竹龟寿图便跃然纸上。
　　“齐家！修哲！你们去帮我把这三幅字画装裱一下，这一幅挂到客厅离去，这两幅挂在我的书房。两位年轻人，竟然有这样的造诣，天赋难自弃啊！老头子我能遇到，真是上天照应！”
　　“爷爷，您过奖了！不过，您要是喜欢的话，就让我的徒弟再为您写个十幅八幅！”叶玥明用白眼剜着宫阙，势必要好好报复一番。
　　“那倒不必，好物不在多，一幅足以！老头子不贪心，不贪心！哈哈哈……”
　　宫阙听闻此言，少见地给叶玥明做了个鬼脸。
　　就这样，他们饮茶论画，直到很晚。老爷爷盛情邀请他们留宿一晚，叶玥明和宫阙却不愿多做打扰，最后，老爷爷坚持让自己的孙子开车，将他们送到入住的民宿。
　　民宿建在靠海的山上，两人房间相邻，共用一个十分宽敞的露台，露台上有一架木质的秋千，秋千旁是一个四层木质花架，花架上面养满了各色的多肉，花架靠着栏杆，栏杆前，有两个玻璃圆桌，圆桌上，有一盏太阳能小夜灯，圆桌旁，有两把藤编的椅子。月亮挂在天上，又大又圆又亮。两人坐在椅子上，吹着海风，吃着老爷爷送的名贵月饼，品着老爷爷送的名贵茶叶。
　　“原本我想着拿到稿费，来个什么欧洲五国十国游的，现在吧，钱没捂热就赔给人家了不说，反倒还欠着一屁股债，真是自讨苦吃！现在看来……”
　　叶玥明翘着二郎腿，望着月照沧海，浪打礁石出神。外婆过世后，她以为，再也不会有人能让她这样脑袋放空，烦恼不入心地看月亮了。
　　“现在看来什么？”
　　“现在看来，有失必有得！欧洲没去成，发现这里也不错！最重要的发现是，本人除了文字功底惊世骇俗以外，绘画功底竟然也人神共愤！唉……老天爷还是太爱我了，没办法！”她得意地撩着刘海。
　　宫阙的眼神像是三月的春风吹拂，深深地望着她。他知道，她最是喜欢掩饰自己真实的内心，以前如此，现在依然。
　　“你本来就才貌双全，天赋过人。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这里？难道他的意思是，才貌双全，天赋惊人，都不及胸前二两？亏她还觉得他不近美色，气质好，修养高，现在看来，竟然这么……想到这里，她看了看自己略透的真丝短袖，不禁火冒三丈，站起身来，捂着胸口，张牙舞爪地说：“你这个人，亏我不惜重金替你擦屁股收拾烂摊子，本来以为你这人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没想到这么俗不可耐！流氓！臭流氓！”
　　宫阙这才意识到，她会意成了……想到她想到的，他的脸上飞过一抹红霞。
　　“我是说……说你心地善良，心肠柔软，特别会为别人着想。”
　　俗话说，你看到什么，你就是什么，原来自己才是那个俗不可耐的人。叶玥明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那……那个……我确实……挺善良的哈。要不……要不也不会把你这个大麻烦给带回家！”
　　挽回自己恶俗的形象，最好的方法就是将对方也拉下水，于是，她接着说道：“我的生活水平都被你降低了，你竟然还敢一次次想让我出丑！这简直就是农夫与蛇的故事！”
　　她大口喝着茶以掩饰尴尬，然而，祸不单行，自己却被呛得咳嗽个不停。宫阙赶忙上前去拍她的后背，她佯装生气地用力推开，哪知着力点不慎，又从椅子上摔下来，他又赶忙去扶，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胸口，于是，又赶忙将手拿开，所以，她又重重摔到了地上。此时的宫阙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如芒刺背，如站针毡，如临大敌。直到事主发话：“还站着干什么？快来把我扶起来啊！”，他才敢上前把她扶起。
　　“哎呦，我的老腰啊！看来，我得赶紧的，好好去休息休息！”她揉着腰，顺理成章地逃回了房间。
　　他看着天上的月亮，它虽高悬于浩瀚海面而非高高的宫墙，但却始终是那个月亮，千百年来不曾改变。他又望向她的房间，她虽从东宫的牖窗前走到这座小城的山海边，但她还是那个她，千百年来，也不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