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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盛京城内以朱雀大街为界,往北过了端门便是皇城,六科五寺的衙门公廨都设在此处,再往里走便是大内。而往南走,各色铺面、酒楼、茶坊乃至庙宇和官员府邸具落在此处,星罗棋布的屋宇间,街巷上车马人群纷流川行,拥挤着吵吵嚷嚷出与北皇城截然不同的烟火气。
      而从临江桥到最南面的长街,城中百姓管叫城南集子的,又是全京城第一热闹的地儿。店肆林立的街道上,小贩张着大伞摆摊,锅碗瓢盆、糖人炒货、甚至古董首饰,卖什么的都有,此外算命、斗鸡、赌棋,练把式和变戏法的若哪天去的迟了,支摊都抢不着好地方。
      而今日一大早,齐玉便提溜了大包小裹顺带拎了阿月出门,在折枝巷上支了个笔墨摊,一左一右竖了两面大旗。
      左书:笔墨丹青
      右书:春宫话本
      桌前还垂了块白布,上面写着:新科探花郎亲作,价格公道,诚惠五文
      “先生若知道,你便死定了。”
      “那也得等他有命出来同我算这个账啊,”齐玉摇摇扇子,不拿梁明章的名声当名声,“你放心,等他出来,今日所得我会与你家先生三七,唔,二八分成。”
      末了补上一句,“我八他二。”

      梁明章是被一个狱卒喊醒的。
      见她醒了,那人也不同她多说什么,将两个碗往门外的地上一丢便走了。
      梁明章不知道自己又睡了多久,现下是哪一日,她只记得那日她从审讯室被拖回牢房,然后自己便一直昏昏沉沉,醒着时撑不了多会儿便要昏睡过去,而后没多久便要被后背上尖锐的疼痛惊醒,怎么都不安稳。
      牢房里没有窗户,她连这时是白日还是黑夜都不知道,除了狱卒每隔一段时间送饭,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止了流逝,昏暗的牢房里唯一的光亮是门外燃着的两根红烛,烧完了就换,循环往复,没有尽头。梁明章望着那蜡烛下已堆成座小山的烛泪,忽地笑了。
      “真可笑,梁明章,你这些年,究竟是为了些什么?”
      最初只是想考个功名,秀才可免一家徭役。后来呢,她大概是越来越贪心。
      “你觉得,你能活?”那个低沉冰凉的声音没来由地在她脑中响起。
      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来着?她说,她不想认命。
      而她刚刚,生了死意。
      梁明章恍然明白过来,大理寺的牢狱和刑罚本身都不会让她丧命,而那昏暗的、寒冷的、不见天日的环境和周遭才是真正要摧毁她□□和意志的那柄钝刀子。
      在这样的地方,她的精神近乎奔溃,脑中只剩惊惧不安,她无法思考、自残自责,连求生的本能都在丧失,这样下去,她会真的死在这里。无论对哪个部,活着的梁明章都是个麻烦,死了便不再麻烦,大理寺不会也不敢真的弄死她,但不会拦着她自己求死。所以——
      她更得活下去。
      几乎是如梦初醒地,梁明章忍着背脊的剧痛,手脚并用着爬向放在门口的碗——一个馒头,一碗勉强能看见几粒米的清粥。
      梁明章抓起馒头大口啃,馒头很干很硬,嚼起来费劲,她嚼了两下便往下吞,吞下去也费劲,她太久没吃东西,刚吞下便想要吐,她捂着嘴又拼命往回咽。盛了粥的碗递不进去,她于是把脸贴着木栏上将粥往嘴里灌,清得像水的粥反倒正好帮她顺馒头。
      梁明章一边啃着馒头一边在心里盘算这些事,她不能让自己困死在这里,那在背后告发她的人是谁,她此时想不出,那便先放了,此时要紧的是,如何救她、谁能救她。
      当日审讯室里,那人说,她不是由大理寺来审,那是由谁来审?

      “陆大人,牢里那女人吃东西了。”
      “噢?是吗。”
      “刑部今早派人来问……”衙役窦申抬头,恰好撞上陆朝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一下子便噤了声。
      “窦申,我竟不知道你如今归刑部管了。”
      这一句话说得不软不硬,却叫窦申听出了一身的冷汗,赶紧跪下认错:“大人恕罪,小人知错了。”
      “下去吧。”陆朝没再看他,语调淡淡,听不出喜怒。
      窦申道了声是正欲抬脚告退,又听陆朝语气冰凉,“别做多余的事。”
      不知为何,窦申又出了一后背冷汗。

      梁明章吃得很快很干净,一点馒头渣和一粒米都没剩下。
      狱卒来拿碗的时候,她嘴里最后一口馒头还没嚼完,狱卒瞧见两只空了的碗,又看了看正努力边嚼边往下咽的梁明章,“哟,知道吃饭了。”
      梁明章从木栏里伸出手抓住拿了碗正要走的狱卒,“等等,大人。”
      狱卒将她的手推开,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何事?有事快说。”
      梁明章在身上摸了一阵儿,好不容易摸出来五个铜板递给那狱卒,“请大人帮个忙,我……”未等她说完,狱卒便更加不耐地打断她——
      “你当我是闲得发慌,好好呆着吧你。”说罢又提步要走。
      梁明章只好再次伸手拽住他,又在身上摸了半天,犹豫了半刻,终于还是将那块玉牌放到狱卒手里,随后又赶紧道:
      “大人,这玉牌虽说不是什么名贵货色,但也是小人心头爱,大人若拿去当铺,也是能当上二三两银子的,权当小人请大人喝酒,只求大人下差后帮小人跑个腿传句话便好。”
      狱卒拿着玉牌瞅了瞅,满意道:“行,就当我发了回善心,你且说来。”
      “城南梨园巷,有个南方会馆,大人不必提小人姓名,只要同门房说,‘传话给齐家小少爷,原先答应好的画这次未能做完,烦齐少爷代为同言老板赔个不是。’便好。”
      齐玉的父亲便是当年出资筹建那座会馆的商贾之一,故而说齐少爷,门房自然能知道将话传给谁。
      只是这话在那狱卒听来却是没头没脑的一句,只心想人都蹲牢里了还惦记着给人家的画没画完,有些摸不着头脑,“没别的?”
      “就这些,劳烦大人了。”
      “行,知道了。”
      终究玉牌到手,那狱卒也懒得刨根问底,转身离开,边走边又在手心垫了垫,谁知刚将那玉牌揣进怀里,拐个弯便迎面碰上了陆朝。
      “拿出来。”
      “没……”,那狱卒下意识否认,却瞧见陆朝盯着他的眼神,轻轻打了个哆嗦,在心里说了声倒霉,乖乖从怀里摸出那块玉牌。
      陆朝从他手里接过玉牌,随意翻了翻,“她同你说什么。”
      狱卒正准备实话实说,话正要出口的当口忽地想到些什么,眼珠子一转,随意扯了个谎,“她说她脚疼,要小人帮忙买点药。”
      “就这样?”陆朝看着眼前微微发着抖不敢抬头看他一眼的狱卒。
      胡说八道,他心想。
      “让下回送饭的人顺道送瓶金创药,”不知道陆朝这话是在同谁说,狱卒不敢抬头,但好歹算是松了口气,又听他道,“这块玉牌,本官留下了。”
      那狱卒虽觉得肉痛,但陆朝发话他哪里敢说不,正要开口答应,便见陆朝递了个钱袋子给他。
      “这里是十两。”
      十两,给他?狱卒觉得事情发展有点超出他的理解了,且陆朝一向是个难捉摸又不大好相与的,往日哪个同他说话都要抖出几斤冷汗,他不大敢接这个钱,犹豫开口,“大人,这……”
      “嫌少?”
      又是这个语气,狱卒当即端端正正接过银子,“足够!大人。”

      齐玉这摊子摆的位置是他千挑万选的,正对着便是间茶楼,到胭脂巷和月牙巷也具不过百步,最重要的是,离沈府极近。
      梁明章因会试文章得了春闱主考言舜的青眼后面便拜了师,言舜此时正任礼部尚书,又官居内阁首辅,对梁明章的案子,自然是能说得上话的。可以齐玉如今区区一个进士便是再加上翰林院庶吉士的身份,是断断扣不开言府的大门的。
      阿月道,“齐先生,咱们是不是应该去大理寺看看先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
      “大理寺内狱,不是你我想进就能进的。”齐玉回答,顿了顿又道,“再说现下,若没办法救她,见了也是白见。”
      齐玉的打算是,既有沈家小姐钟情新科探花一事,那要是能找机会见上一面沈家小姐,请她从中斡旋,帮忙引见,也许有机会。
      齐玉前一日猜得没错,那日梁明章被大理寺带走后,只半日探花郎女扮男装的消息就传便了城南,打着探花郎的名号,加上如此招摇劲爆的招牌,来凑热闹的人果然络绎不绝。
      只是凑热闹的人虽水泄不通地围了一圈,却多是只看不买,齐玉的摊子支了一上午,想见的人没见着,进项也寥寥,除了晌午时候卖出去三张春宫图就再没什么人肯花钱。
      “瞧着你家先生的墨宝也不怎么卖得动,打着探花郎的招牌竟连一幅扇面也卖不出去,”齐玉没赚到钱有些气恼,“他往日究竟是怎么养得起你们两个的?”
      “本就向来是春宫图最好卖,此外便是代写家书,再说齐先生您今日又不是真出摊做生意。”
      “正事要办,银子也要赚。”齐玉说着,余光瞥见一个穿着碧缘豆绿色横罗氅衣的男子自巷角行过,赶忙抓起把扇面便“哒哒”迎上去。
      沈时,刑部尚书沈确之孙,传胪那日,齐玉见过他。当时大典尚未开始,一众贡生候在集英殿外,外侧立着的便是翰林院众官,沈时便在其中,身旁的贡生们轻声议论起他,十五岁入国子监、十七岁便中了进士,师从内阁首辅、大学士言舜,从庶吉士做到如今的翰林院侍读,二十三岁的天子近臣,前途不可限量,语气里尽是歆羡。
      言阁老的学生,说起来,与梁明章也算是同门了。
      “沈大人可要看看扇面?”
      沈时还没见有书生推销字画直接推销到人眼前的,虽不喜,好歹也接过来看了看,画却很一般,只那几笔字还见些风骨。
      但总的来说,无甚特别,沈时不大想买,“谢过,不必了。”
      “大人有所不知,”齐玉却不让他走,半拽半推将他带到自己的摊子前,“此扇面乃是新科探花梁明章先生的墨宝,若在平日便是百金,在下也是不卖的!”
      说罢指了指桌前“探花郎亲作”的大字。
      沈时看到右面棋子上“春^宫”两字,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忍耐道:“既如此,在下亦不好夺人所爱的。”
      沈时听过梁明章的名字,那时会试杏榜刚出,老师同他说今科有个文章写得极好的贡士叫做梁明章的,笔锋犀利乃至更胜于他,只是未想到是这么个人。
      “欸不不不,”齐玉扯着沈时袖子再次将他拽回来,“大人还是有所不知,探花郎乃是在下挚友,如今他骤然入狱,想必凶多吉少,这些字画怕是也要变成绝笔,在下看着也是心痛难忍,故而今日寻找有缘知己,能看懂吾友之才华,这般梁兄也好死而无憾了。”
      说罢以衣袖抚面,做泫然欲泣状。
      你梁兄的才华是画^春^宫^图^是吧?
      一旁的阿月抽了抽嘴角,沈时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看来今日不买是走不了了。
      “既如此,”沈时懒得再同他纠缠,当即掏出五文,“我便买一幅扇面,其余的便不劳先生割爱来了。”
      齐玉立刻伸出一只手,张开手义正言辞,“五金!”
      这就有些过分了!
      沈时指着那块白布,“不是写着,诚惠五文吗?”
      “大人你看岔了!”齐玉指着那行字,五文后竟还跟了个小字,若不仔细瞧,确实注意不到,“诚惠五文起。”
      沈时觉得,他今日出门想必是没有看黄历。
      “况且大人,你又有所不知了,”齐玉再接再厉振振有词,“常人不识得梁兄书画之妙,故而只卖五文,而您,天人之姿,在下一看您绝非凡俗之人可比,必是我梁兄知音,这扇面卖与您,又如何能只卖五文!这不是侮辱人吗!”
      沈时有些咬牙切齿了,“见谅,未带如此多金银,既如此……”
      便不要了,反正他原也不想买。
      “既如此,”齐玉当即截住他的话头,将那扇面往沈时怀里一戳,大义凛然道,“大人尽可回府取银,这扇面您先带走,在下就在此处等大人回来!”
      这是不要都不行了。
      见沈时转身离去,阿月焦急地拽了拽齐玉的衣袖,“你怎么就让他走了啊!”
      “他可是沈时,怎会允许自己白拿别人的东西,他必归。”
      齐玉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摇着扇子又笑道:“今日我原想着等沈小姐,想着她便是不出门也必会听到些热闹,如今遇上沈大人,倒是撞了大运,省了许多事。”
      “怪不得您要写这如此不着调的荒唐招牌,原是要将动静闹大吗?可如今先生女子身份被揭破,沈小姐纵使曾经爱慕,今日也未必会帮忙了。”
      “若仅仅是爱慕,当然不够,”齐玉望着沈府的方向,“沈家小姐素来争强好胜且最好面子,连件喜欢的衣料都不肯让,可梁明章一事叫她在盛京城里失了大脸面,我若直接上门求见岂会不吃闭门羹,而我今日在沈府门前摆摊叫卖探花郎绘的春宫图,好事的在暗里笑话她,她定然觉得丢脸,自然要出来质问驱赶的。”

  • 作者有话要说:  “铛铛铛!”沈时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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