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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车祸 ...

  •   七月酷暑,烈日炎炎。林朝沿着围挡铁皮向办公室旁的沙县小吃走去,暑气逼人,柏油路被烤得飘忽不定,在光的反射下出现了刺眼的积水幻象。

      城市的道路总是在修缮,道路硬化完成后发现积水严重便开始钻井盖、搞排水,再然后是铺设线路管道,永远没有办法做出一次性施工完成的规划。

      自林朝上班以来,这条道路上就围着铁皮,挤占了大半的人行道。围挡住的工地,从林朝上高中开始就在施工,至今未竣工验收。

      知了趴在树上吸食汁液,躲在树荫底下叫得惹人心烦。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划破近乎凝固的空气,卡车顺着重力冲破围挡,铁皮倒地皱在一起,覆满红色铁锈的钢筋直直穿破林朝腹部。

      林朝痛到失去知觉,刺眼的白光让他睁不开眼。

      好累啊,终于可以休息了。

      林朝,男,24岁,椰城人,大学本科学历,食品安全与工程专业。21岁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照顾生病的母亲,拖关系找了一份政府部门劳务派遣的工作。

      父亲滥赌成性,家里负债累累。母亲在工作之余,还要顶着被举报的风险在外面补课赚钱,补贴家用。

      有赌狗的家庭,家里的存款和负债永远处于薛定谔状态。赌狗父亲早上拿着奖金带着一家三口美美享用豪华早茶,晚上就声泪俱下地扇自己巴掌,跪着坦白,求家里人原谅。

      林朝多次劝说母亲离婚,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这么多年了,离了婚让人看笑话。林朝你记着,不论家里怎么样,都不能让外边人看笑话。他始终是你爸爸。”

      可是日子是自己在过啊…要这些幸福美满的虚名做什么呢?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做什么呢?

      林朝舍不得吃十五块一餐的食堂,每天冒着大太阳走十分钟去隔壁的沙县小吃,吃六元一份的拌面。

      这样扣扣搜搜省下的钱,攒一个月,也不够林常雄的一盘牌局。

      呵,他是要赚大钱的人,这些小钱算得了什么呢?

      除了不定期加班,办不了无权办理的业务被群众骂,写不出有高度、深度的发言稿挨领导批,被老同事以年轻人多锻炼、会创新等理由丢了一堆无从下手的工作之外,没有什么不好的。

      至少工资是稳定的,每月2800元。

      后来母亲状况愈下,肿瘤细胞急速扩散,脑部水肿导致性情不定,需求得不到满足便像个孩子一样哭闹。作息时间极度混乱,经常凌晨四点闹着要出门散步。

      大学谈的女朋友也因父母反对和异地原因提出了分手。林朝没有挽留。

      早该分手了,他这样一个人,赌狗父亲癌症妈,加班月薪两千八。换成是自己也不同意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

      更何况说不定癌症基因早就根植,活不到三十岁就嗝屁了,又何必缠着不放。

      缠着不放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样的日子为什么是我在过呢?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要每天心惊胆战地活着呢?好不容易有一个人愿意喜欢我,愿意陪着我,为什么留不下呢?

      早晨5点爬起来做饭时,林朝也会有这样的疑问。但没有答案。或许这就是命。

      换了谁会留下呢?换成自己都不会留下。背负一个人的生命,实在是太累了。

      三年的贴身照顾,林朝早已疲惫不堪。终于,在一个普通的清晨,林婵溘然长逝。

      “没良心!”

      “白眼狼!”

      “不肖子!”

      “钱给死人有什么用?我可是你爸!你就这么好面子?”

      坚定拒绝赌狗父亲用母亲安葬费还赌债的提议后,林朝受到了周边“亲人”的围攻。

      真烦啊。要是他们都不存在就好了。

      钢筋穿破肚皮时,林朝木然地感到疼痛,和一丝莫名的欢愉,像是得到了最理所当然的解脱。

      一种“罪不在我”的解脱。

      不是怯弱,不是逃避责任,不是不珍惜生命,不是扛不住压力,只是一场事故。

      只是命定。

      但真的好痛啊。

      林朝眼前是一片没有边际的白,刺眼,宁静,伴随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小鸟的啾啾声,仪器无规律的滴滴声,甚至还有远处孩童的哭闹,厨房的水汽蒸腾。

      是走马灯么?

      真平静啊。

      ———————————————————

      符闻柳静静地坐在陪护椅上,垂眼看向病床上的小人儿。

      正值暑期,哥哥符闻川、嫂子林曼带着侄子符海自驾旅游。高速路上,司机疲劳驾驶着超载的大货车,导致连环事故。

      几辆车都快被压成了铁饼,血流了一路。被林曼紧紧护在怀里的符海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事故冲击过大,符海在特护病房里呆了十二天,意识一直不清醒。刚转到普通病房,才允许家属探视。

      符闻柳看着侄子苍白的脸,眼泪倏然落下。符海的睫毛微微抖动,睡得很不安稳。

      像是在做噩梦。

      林朝觉得身上疼得厉害,人死后不应该一切归于平静么。难道人死后会长存在濒死前的那一瞬,永久停留在痛苦中。

      或许习以为常的痛苦就不是痛苦了,那只是一种生活环境。

      就像人长时间浸泡在海水里会感觉疼痛,但水母不会。因为水母适应了深海的环境,它生在海里。

      若适应不了,是不是能够多次投胎变换物种,直到记忆完全消除,重新在一个生命体上开始新的旅程。

      那还是变成深海水母吧,林朝想,在幽暗的深海里阴暗漂浮,随机毒死任何想要靠近的奇怪生物。听起来也不错。

      眼前的光过于刺眼,深海里会有这样刺眼光么?林朝迷迷糊糊地想着。身上还是好痛,他尝试用手给眼下遮出一片阴影,却像被鬼压床一样,全身动弹不得。

      见符海睁开眼,符闻柳急忙迎了上去,还没来得及开心,就看着侄子在病床上抽搐起来。

      “医生!医生!”符闻柳跑出病房大喊。

      “怎么了!”护士被符闻柳拽到病房前,“王医生,21床突发抽搐!”

      “医生,我侄子他没事吧,他这是怎么了?”一阵抽搐后,符海渐渐平稳,像是睡着了一样,规律呼吸着。

      王医生翻看病例,“或许是震荡冲击到了脑部,患者稳定下来还得做个核磁看看。我去开单,待会让护士拿给你。”

      “唔…”林朝经过一番挣扎,终于摆脱鬼压床,但四肢还是乏力,手指倒是能动一动了。

      睁开眼,林朝看到了白色吊顶的天花板,上面布着一圈窗帘轨道,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消毒水味。

      “小海,你醒了?”身边陪护椅上坐着的女子突然出声,像是等待了许久。

      “渴么?医生说你现在还不能喝太多水,但喝几口润润是可以的。”女子将吸管递到林朝嘴边,示意他咬住吸水。

      林朝看了眼给他递水杯的女人,她眼下一片乌黑,眼皮肿肿的,头发很久没打理了,一撮撮的粘在一起。

      “孟婆汤么?”林朝心里想着,叼过吸管吸了一口。

      死后的世界应该也不大好,孟婆看起来也是苦逼打工人。

      是普通温水的口感,有点微妙的甜味。像是很久没吃东西了,一股暖流直到胃里,很是舒服。

      肚子空空的,饿了。

      “好了,喝一点就行了,待会还要去做核磁呢。”女子说道,话音哑哑的。

      “21床醒啦?能下地走路么?先扶着在房间里走走,待会核磁轮椅推着去。”护士看到符海醒来,很是开心。

      ?

      我没死?世界系统出bug了?林朝困惑。

      “能起来么?还是再休息一会?”符闻柳看着符海的小脸,关切道。

      林朝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了女人一眼,随后便双手合拢放在小腹上,默默闭上眼,躺得很安详。

      符闻柳看着侄子呆滞的眼神,叹了口气。

      核磁结果出来了,无明显异常。

      “可能是遭受事故冲击太大,关于孩子醒来之后神情呆滞不爱讲话这一点,该做的检查都做了,没有明确的原因。出院后多注意休息,定期复查就好。”面对符闻柳的疑问,王医生是这么回答的。

      自林朝醒来,他寄居在名为“符海”的小孩身上已经一周了,就算是地球online的系统bug,五个工作日也该修复了。

      为了避免自己耽误最佳恢复期,导致小朋友回来发现自己变成肌无力,无法快乐跑跳、正常生活,于是心生怨恨,克扣功德,致使林朝无法转生为深海水母。

      林朝积极参与复健活动,大口干饭,蒙头就睡。一个星期过去,他就从上厕所都会跌倒的肌无力进化成一口气爬三层楼的壮汉了。

      在路人眼中,符海小朋友拥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稳与坚毅。打针不怕疼,吃药不怕苦,扑棱倒下,擦擦尘土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堪称复健典范。

      除了不爱说话和不理人外,没有其它缺点。

      原以为符海醒后会大哭着要爸爸妈妈,但已经小半个月过去了,那孩子什么都没提,就像忘记了爸爸妈妈的存在一样。

      符闻柳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告诉她侄子,他父母已经在车祸中离世,以后他得跟着姑姑、姑父过生活。

      不论是谁,突然一脸严肃地和一个十一岁的小孩说“你爸妈死了,你以后只能和我过了”这种话,都很奇怪。

      之前明明是个家庭和睦、幸福开朗的孩子来着,真是时也命也。

      但事情发生了,就只能接受。能好好活着就好。带着哥哥和嫂子的那份,好好活着就好。

      只是当符闻柳推开家门,符海看到摆在玄关的家庭合照,蓦然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

      “爸爸妈妈不见了,他们走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悲伤像巨大的浪潮向林朝狠狠打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他看见一个孤零零的孩子站在一片黑暗中往下陷,像被沼泽吞没。

      他奋力向前想要将那个孩子拉住,在双方身体接触的那一瞬,那个孩子却变成了一串泡泡随风飘散,化作大雨冲刷掉黑色的泥沼。

      良久,林朝发现自己趴在一朵巨大的透明水母上,水母满溢着流动的光。他们在凌凌波光中漂浮,路过堆积着钢筋和血迹的高速路,路过墙壁发黄的医院走廊,路过纸钱飞扬泣涕如雨的灵堂,路过烟雾缭绕的棋牌室……

      直到被白光吞没。

      好好活下去吧,他说。

      符闻柳将哭到睡着的侄子放置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后抹去眼泪,返回客厅整理行李,收拾卫生。

      哭出来,是好事吧 。

      哭出来,是在慢慢接受了吧。

      哭出来…就能继续往前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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