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渡长夜》木泽淮月

1、第 1 章

　　雨夜，雨滴如连珠从房檐落下。

　　酒楼的靠窗处，坐着一个女子。

　　她身着艳丽的衣裙，以白纱覆面，一手倚靠着头，正在浅眠。她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似乎还沉浸在梦中。

　　对于诸宁来说，那些年少之事如同一场昏黄梦境。

　　那年她六岁，是将军府中备受宠爱的小女儿。她父亲是远近闻名的护国大将军，统帅北方三军。娘亲从来温柔如水，面对她的调皮捣蛋总是无奈地笑着。哥哥虽然总是很讨厌的捉弄她，但也最是护短，从不让除了他之外的人欺负她。

　　那时的她拥有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

　　也是在那年，她第一次遇到谢懿。

　　父亲和谢侯爷是莫逆之交，每次父亲去找谢侯谈事，她总会缠着父亲带她去谢府找与她同龄的谢家小姐玩耍。

　　她与谢家小姐正在花园中嬉闹时，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比她大四五岁的样子，长得极其漂亮。

　　但脸色苍白，身体极其瘦弱，洗的发白的衣衫穿在他身上显的空荡荡的。他的眼睛泛着赤红，豆大的泪珠子正从眼眶中滚落，划过脸上红肿的伤痕。他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像是一只被困的受伤的野兽，痛苦地啜泣，倔强地想冲出阻拦他的家仆。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定定地盯着他。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心中既惊讶又好奇，又觉得这个瘦弱的少年十分可怜。不自觉地便要靠近去瞧。

　　可是谢家小姐拉着她不让她去，衣着华贵的女孩头颅高仰，眼神中流露出倨傲和鄙视，稚嫩的口中吐出冷漠的话语：“我娘亲说不让我们去接触那个妓女生的孩子，他不过是个低贱的庶子。这个府上没有人瞧得起他。”

　　“他娘亲昨日死了，爹爹吩咐将他娘亲拖到乱葬岗埋掉，他就一直在这里闹着要去见他娘亲。”

　　小诸宁听了她的话，被她言语中冰冷惊到，愈发同情起那少年，思索几番后，似是下定决心般挣脱开来便朝少年奔去。

　　小小的身影用力地挤进那群人中，跑到少年面前，乌黑的大眼睛充满坚决，展开短短的手臂，护在少年面前，稚嫩的声音脆生生地大声阻拦：“都不许碰他”。

　　家仆们知道她身份，也不敢再动手，纷纷站在原地迟疑。

　　她转过身，吃力地将少年扶起，小手拍了拍他衣衫上的灰尘，又踮起脚尖用衣袖擦拭着少年的眼泪。

　　少年似乎没料到这种情况，愣在了原地不知要作何反应，只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个粉雕玉琢，衣着不凡的小女孩轻柔地拂过自己的眼泪，她的小手娇嫩但温暖。他看着她，黑暗的乌云中一丝银白的月光冲破阻碍到达心底。

　　“走，我带你去见谢叔叔。我们一起求他，让你见你娘亲最后一面。”发出的声音虽然稚嫩却格外坚定。说着便要拉着他往外走。

　　这一拉，便是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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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时起，她总是找各种理由去见谢懿。

　　其实她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一定要见他，或许是因为同情，或许是她想找个玩伴，又或许只是因为谢懿长得漂亮。
　　不管怎么说，这十年，她总是缠着他，从矮小的跟屁虫到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从来不知道谢懿是如何想她的，但她想应该是不讨厌的吧。

　　谢懿年少时在谢府的生活并不好过，嫡系一脉刻意排挤于他，连下人都仗势欺人，苛咄他的吃穿用度。连大雪寒冬，他依旧穿的单薄。他无所依仗只能拼命读书，原本就体弱的身子一直大病小病不断。

　　诸宁看的生气，但也不好掺和谢家家事，只能偷偷当掉自己的金银首饰，给他添衣加食。刚开始他从不接收她的好意，常常温和地接收，再将厚衣吃食放在一边并不触碰。诸宁气恼，只能每日跑到他那里和他一同用餐，盯着他吃药。

　　他总是沉默少言，她滔滔不绝地扯东扯西时，他琥珀色的瞳孔总是静静的注视着她，听得认真。他常年坐在书桌前读书，也任由她在他身边横七竖八地躺着看话本。诸宁担心他不要命的架势伤了身体，看他读书累了时，就拉着他外城外跑。

　　那年春光和煦，盛大的樱花树开得正好，谢懿清楚的记得她站在树下望着自己笑，当时时节正是春回大地，好似有什么东西也在他心间开始草长莺飞。

　　诸宁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从任人欺凌的侯府庶子渐渐在谢府中站稳脚跟，连大房一派也不敢再轻易招惹他。

　　他的努力也有了结果，在十七岁那年中了状元，成了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在金殿上被钦封为翰林院学士，任职御史台监察御史，自此踏入官场，连他父亲都不敢再如从前一般轻视他。那年他意气风发，京中无人不知谢家那温润如玉的状元郎，谢懿凭着他那张出色的皮相和出众的才华，成为京城无数妙龄少女的如意郎君。

　　自此无人再提起他庶子出身。除了诸宁，也无人知晓谢懿为了得到这一刻都付出了些什么，但他从来没提起过其中艰辛。只有在中了状元那日，一反常态地主动来找诸宁，他清俊的脸上透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不由分说地拉着她来到城中的月老庙。

　　诸宁只觉得莫名其妙，嗤嗤地取笑他，这个天天沉默寡言的石头终于开了窍，肯定是有了梦中情人，想在事业丰收后再求个姻缘。

　　谢懿听到她的调笑只温和的笑。那天月老庙中依旧热闹，人来人往中，他站在那棵缠满红色锦带的姻缘树下，浅浅的瞳孔中溢满了她看不懂的感情，认真地看着她，异常郑重地轻声：“是的，我想求个姻缘”。

　　诸宁丈二摸不着头脑，只呆楞在原地看着谢懿向庙中师傅求了条红锦带，珍重地写下些什么，又亲手将锦带紧紧绑在那棵树的高处。

　　又牵着她一同在那古老的月老塑像面前郑重其事的跪拜。

　　诸宁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他谢懿许愿她也要跟着一起跪拜，但一向心大的她转眼就把此事抛到脑后。

　　再后来，他到了弱冠之年，在官场上也顺遂，步步高升。

　　诸宁听闻谢侯爷要给谢懿定亲，对象是张太傅的千金。谢懿庶子出身，若能得张太傅青眼，也是幸事。

　　诸宁听闻消息后也替他高兴。谢懿听闻消息后匆匆来找她，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却只看到她没心没肺，甚至兴致勃勃的想要拉着他去偷偷瞧他未来的“新娘”。

　　诸宁没想到谢懿会朝她动怒，也是第一次他向她动怒。

　　诸宁隐隐记得，他站在她面前，依旧挺拔如松，他似乎强忍着心头翻涌而上的情绪，连眼眶都微微泛红，修长的手紧握成拳，青筋崩裂，但还是舍不得伤她一点，只是沙哑地问她：“阿宁，你何时才能懂我的心意。你一定要等我。”

　　诸宁似乎听出些什么意味，似轰隆鼓声响彻耳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心乱如麻。

　　第二日，诸宁就听闻谢懿为了拒婚，在张太傅府外连跪了两日。他从小就生活艰辛，长大后又没日没夜拼命读书，身体本就不好，经历此事之后，直接病倒了。

　　但这次，诸宁已经没有心情再去关心谢懿。

　　她父亲在一天夜里和丞相大吵了一架后，连夜将她和哥哥送走。谁能想到，第二天，奉旨将诸府满门抄斩的士兵就将诸府包围。

　　她和哥哥也被满城通缉。他们被藏匿在父亲一个心腹部下在京郊的家中。

　　但终究没有逃脱满城严密的搜索。

　　那个夜晚在她的记忆中充满血色。

　　父亲的部下为了掩护她和哥哥逃出去，身中数刀而亡。而哥哥为了护住她，也是满身的伤。

　　他们逃到一处隐蔽的胡同时，早已精疲力尽，哥哥面色苍白，冷汗浸湿了他额前的头发，无力地依靠在她身上大口喘气时，她才发现哥哥正紧紧捂着腹部不断出血的伤口，那伤口贯穿了他的身体，只是因为要护着他的妹妹安全，才勉力坚持到现在。

　　诸宁满身血污，头发凌乱，已经哭不出声了，她无路可去，只能拖着已无力行走的哥哥沿着一条隐蔽的路来到了谢府后门。

　　她只记得她在大雨磅礴中跪在谢府门前声嘶力竭地拍门求着他们来救哥哥性命。

　　可是，那扇门终究没有开，她亲眼看着哥哥在她怀中咽气。她也因过度悲痛和连日来的不眠不休担惊受怕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诸宁的一切都已换了天地。所有那些年少的美梦如同泡沫一样破裂。

　　她成了孤儿，一夜之间坠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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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宁被父亲安排好的另外一些人救走，从此跟着这些人生活在远离尘世的江湖不知名门派中。

　　她每天都睡不着觉，一闭眼就看到哥哥在她怀中，面色苍白如纸，口中不断地涌出鲜血，却还在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句吃力地交代她，要她赶快抛下他，要去何处找何人藏起来。

　　她恨透了谢家，似乎只有找到一个可以发泄怒火的对象才能支撑她继续活下去。

　　将军府曾经飞扬骄纵的小姐也在那晚死去。

　　她变得沉默寡言，冷眼看着周遭的一切，从不理会周围那些善意的，安慰的话语。只每日跟着救她的人苦练武功。

　　她知道，想要查出为何她家会遭此横祸，想要报仇，就必须有一些强大的东西傍身。而她现在一无所有，只有武功，是她现在可以获得的最强大的力量。

　　她没日没夜地练武，练到手上出了血泡，被磨破，愈合，再被磨破。直到手掌握剑处长了一层厚茧。

　　她本就极有天赋，又恨不得每日不眠不休地练武，直到将武功练到臻于化境。

　　寒来暑往，五年春秋很快过去。

　　她背起行囊，告别师门，一步踏入万千红尘，誓要查明当年的真相，手刃血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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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诸宁一下子惊醒过来，随意用手抹去眼角湿润。

　　诸宁平复下情绪，面色变得冷静。

　　她在暗花楼接活已一年时间，今日任务是来着京城最繁华的酒楼刺杀一挡人财路的贪官。

　　她收买小厮，扮做酒楼中卖唱的歌女，准备在一场宴席中完成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