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菩萨》一颗爆菇

3、世上最大的错觉

　　今天是兼职的奶茶店结工钱的日子。
　　等到下班，已经是夜晚十一点多。
　　徐家阳坐在台阶上，复制宿舍楼群聊里上面几个男生发的消息：“阿姨，很抱歉实习工作才结束，可能会晚一点到寝室，辛苦您留个门！”

　　实际上，他很清楚自己和他们不一样。
　　人家去实习是去各大媒体，杂志社，电视台。甚至不要钱，只是为了履历好看。寝室里的哥几个每天回来都骂骂咧咧，说自己累得像狗，天天被人使唤...

　　自己则没有不要钱的资格，也找不到比起微薄的薪水外，别的价值更重要的工作。
　　徐家阳将额上厚重的头发撩起来，被汗水濡湿而沉甸甸的，压得人不舒服。后背的衣服已经汗湿了，店里的风扇吱呀呀转着，他吐出一口气后，慢慢用被柠檬暴打过的手给家里转钱。

　　英语不好，成绩一般，没有人脉。
　　活动几乎为零，白天课上完，下午就出去打工，晚上回去倒头就睡。
　　没有任何社交，也没有任何娱乐。

　　——大家也都知道他的情况，很善解人意地每次约着要出去AA的饭，都不会喊他。
　　大一时就知道了。当时徐家阳箱子里塞着三个保鲜袋的萝卜，水淋淋的，还带着没洗干净的泥，新鲜得很。

　　“这是...送我们的特产吗？”
　　徐家阳有些不知所措，接过舍友带来的见面礼——钱包、香水，钥匙扣，点了点头。
　　舍友们面面相觑，然后三个人一齐笑起来。

　　“好好，太好了！我可爱吃萝卜了，改天带回去叫我妈给我煲汤...”
　　“这看起来也忒新鲜了！洗洗干净应该能生啃的吧。”
　　“替我们好好谢谢伯父伯母。”

　　张扬——送了香水的那男生，的确人如其名，笑得开朗又阳光：“毕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嘛。”

　　今年光景不好，家里应该的确挺辛苦的。
　　徐家阳叹了口气，想了半天，给妹妹徐家慧发消息：“在学校多吃点，钱不够问哥要。家里有事就说，没事也不用总打电话来，我很好，学校忙。”

　　“对了，给你买的外套，忘改地址了。又寄回我学校了。过几天我给你邮回来。”
　　想起那件到得凑巧又不凑巧的衣服，徐家阳有些恍惚。

　　怎么会有那么不照顾自己的人？
　　钟颖今天穿的那裙子都起了毛边，春寒料峭，生理期还不穿暖和点。于是当时就那样情急之下把快递拆了，还靠她那么近，哪里来的一股劲冲上了头。如果不是妹妹，不是新衣服，他只会怕自己的衣服脏了，丑了，惹她讨厌。

　　“知道啦老哥。学校的补助和奖学金下来了，今年萝卜种好，爹妈雇了几个帮工，忙得过来。我们这段时间都吃得好，也给你寄了点水果，记得拿。”

　　“你给我花什么钱？”
　　徐家阳想了半天，又把这句话删掉了。
　　最后只发过去一句：“行，好好的。”

　　“家阳，钱给你转过去了啊。”
　　店长的声音遥遥传过来：“收尾工作做好，地拖了，走的时候断电锁门。”

　　“哎。”他赶紧站起来，“好。”
　　“对了，别像上次一样睡店里，开了门，给客人看见了不太好。”
　　店长走之前看着他欲言又止。
　　心里想，哎，原来没发现，这小伙子把刘海撩起来看着顺眼多了。
　　“你要是...没地方住，要不...”

　　“有地方住。”徐家阳脸唰一下涨红了，“那天是...关门太晚了，意外，再也不会了。以后我都回宿舍，这学期宿舍的人为了考研基本都出去租房了，多晚回去也不会打扰人。”

　　“那就好。”
　　店长如释重负，挥了挥手：“回吧。今天辛苦了。”

　　玻璃门关了。徐家阳洗了手，低头看手机上待接收的转账。
　　前几次还会写一下扣工资的缘由——打翻原液，加错小料，有时是莫须有的投诉。
　　没签合同，就那么点钱，每次都四舍五入一点。一天七十，一周四百九，给了他四百。

　　他面色平静，把洗手的水甩进水槽，收了钱，发了个谢谢老板的表情。
　　他突然想起舍友说，你丫除了吃饭就是睡觉，情绪稳定得像只卡皮巴拉。

　　“卡皮巴拉？”
　　“就一动物，很可爱的。”张扬搭话，笑起来搭他的肩，“谁欺负它都没反应，不为所动。对了，家阳你人好，帮我带份饭回来，谢了。”

　　——任谁欺负都没反应，那叫懦弱，不是稳定。徐家阳想。
　　而他面上不显山露水，只如往常笑笑。

　　就和店长克扣他工资，张扬时不时拿他当工具一样，都没有反应。

　　屏幕反射的光落到他脸上，那点看无辜的笑意完全消失殆尽了。
　　徐家阳点开手机相册私密文件夹里那些视频和照片：奶茶店的卫生情况，以及店长骂他的视频：“掉地上的捡起来放进去就行了，还扔掉？浪不浪费啊！他们喝得出个屁！”

　　店长没察觉。而张扬则更不必说，他压根没觉得他敢阴他，就没防备。
　　一边在和副教授的女儿谈恋爱，一边和音乐学院的师妹保持暧昧。每天总在宿舍甜甜蜜蜜打电话，几个男生都讪笑着一脸酸——他们向来把女朋友当战利品和履历，亲密接触更是值得大肆宣扬的话题。

　　每当那些污言秽语和怪笑响起，徐家阳就会想起还在老家读书的妹妹。
　　——她是如此向往城市，向往大城市的学校，向往摩登都市里来来往往时尚成熟的人。每次回去都看着她瘦一点，黑眼圈深下去，为了理想中本该更美好的远方往死里学，好像只有这一个选择，但究竟为什么？他们都说不上来。

　　而他感到内心一片荒凉。
　　大城市的确很好，有更多的机会，更忙碌充实的生活。但这里也的确太烂了。他觉得不值得。但还是想，应该尊重她的努力，让她自己亲眼来看看。那时候，他应该已经有能力保护她了。

　　现在在被这样当作待价而沽的商品的，又是谁的妹妹和女儿？张扬听见徐家阳床帘里的呼吸声刻意粗重起来，瘪了瘪嘴。

　　这段时间近乎疯狂打工攒钱，等到找好下家兼职，找好足够便宜的房子。
　　——他其实依旧可以装傻，像张扬说的动物那样稳定。但动物终究是动物。他会稳定地咬得他鲜血淋漓，再全身而退。

　　徐家阳又看了一会儿小慧给他发来的照片，她手机像素差，一桌家常菜，有荤有素，拍出来都灰扑扑的，让人一点食欲都没有，却让他的心平静下来。

　　然后，鬼使神差的。
　　他又切换了个软件。
　　这动作仿佛做过无数遍，他点开为数不多的粉丝列表里的某个头像。

　　里面没发过几个视频，其中一个是没露脸的vlog。
　　画面拍的桌面，她展示自己的午饭，是盘挺精美的寿司，他没吃过，只觉得看起来很贵。
　　但她吃了几口后，就好像不满意，轻车熟路拧开一罐吃得快见底的萝卜榨菜，格外违和地把它一筷子压进寿司里。

　　“小影子，又在带你家货啊？榨菜配鱼子酱，这吃法也真是...”
　　舍友调侃她的声音离镜头远。
　　“去。”
　　视频里的人很近地笑着：“你没吃过，一点不懂创新，这叫中西合璧。”

　　萝卜榨菜看着很香，徐家阳下意识吞了口口水。
　　他眼神放空，无意识摩挲着屏幕。
　　手指下拉，又松开。页面刷新。

　　然后他猛地坐直身子，因为太高，忘记头顶有柜子，一下磕到了头。
　　但来不及喊痛，徐家阳捂着头，有些发愣地看着此时视频消失得空空荡荡的账号。
　　心空了一拍，便直直坠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她把他看过的视频全删了。
　　空荡的店内，仅剩一盏灯，灯下脊背的骨骼分明，逐渐佝偻下去。

　　...

　　回到宿舍，开了灯，果然只有他一个人。
　　周洋和吕一齐出去跟人合租了。只是交了住宿费，床位仍留着，有时候中午回来睡。张扬和女朋友同居，也和他俩差不多，就住个学期开头，等父母不查岗了，就往外跑了。

　　本来今天心情不太好，加上疲惫，他不打算开直播的。
　　但也睡不着，做了十几个俯卧撑，躺在床上，没脱衣服，开了摄像头，和自己眼睛一起照着天花板，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迁怒——随便吧，反正都这么些天了，也没人看，赚不到钱，有什么好坚持的？

　　结果墨菲定律似的，今晚像平台莫名其妙给他推流了。直播间一下涌进来熙熙攘攘几十个人，好些弹幕跳出来，惊得他一瞬坐起来，心跳飞快。

　　“主播人呢？”
　　“哦，我看过。擦边的。人呢？出来，擦一个。”
　　“不给看个腹肌什么的？”
　　“脸也不给看啊。多半见不得人吧。”
　　“这在哪直播的？宿舍？男大学生啊？我喜欢。”
　　“姐没上大学，那又怎么样，一上网姐动动手指就能看上了大学的男的脱衣服。”

　　调了镜头，徐家阳惶恐不安撩衣服的手，一下顿在原地。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泼天的富贵，你配吗？更何况这才几十个人，他就慌了神，忙不迭去迎，入目的那些话，也算不上多难听。但他怎么就动不了了呢？

　　“干这个得脸皮厚啊。这样就受不了的话，还是回家种地吧。”
　　他想起自己私信收到过的话。
　　那个给他发私信的人，账号名字叫“来根酸辣小人参”，也就是那天，他点进她的主页，看了她发的视频。她那天在直播里说了挺多不中听的话的，但同时又刷了很多礼物。他脸一阵红一阵白，被她说得心拔凉，又被那几个礼物打得晕头转向——一个巴掌一个枣，隔着屏幕训人来了，那些礼物是给他的精神补偿费似的。不过网上有些人的确如此，就是为了发泄自己的负能量，把气全往陌生人身上撒。

　　其实回家种地挺好的。但父母肯定不开心。
　　但他们如果知道，辛辛苦苦把自己送来大城市读书，他却融不进这个地方，各种赚钱的路子都想出来了，现在在给陌生人看自己的身体...他们可能无法理解。但没关系，不会死，也没剜他的肉，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哇，可以啊。”
　　“这么有料，小看主播了。再往下拉拉呢。”
　　“腹肌特写！”
　　“怎么练的？”
　　“摸一把...”

　　徐家阳架好了支架，依旧只露半张脸，看着屏幕上的弹幕越来越多，笑了一下。
　　也开始有人送点小礼物了，他声音干涩，有些微发抖，一个个念了id道谢。

　　“主播有没有女朋友？”
　　“主播真是男大学生？”
　　“主播，我有点小钱，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给看胸肌吗？”
　　“人鱼线有吗，主播？”

　　在一众提问中，徐家阳有些眼花缭乱，不知道先回哪一个。此时，有一个人说：

　　“主播，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徐家阳的心猛地一滞。

　　——那人的id是，来根酸辣小人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