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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   走进茶馆,清香迎面,弥弥感觉像是撞上了一团看不见的凉雾,方才顶着骄阳一路行来的薄汗顷刻被安抚。
      数十根扁木交织嵌合成通往二层的木梯,弥弥随昌礼拾级而上,脚下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响动,饶是这茶馆最偏静的角落也能由此知晓有人来了。

      高大的屏风上,一只云雀栖立枝头,尾尖微微翘起,圆溜溜的眼刚好与弥弥平视,眼角的羽根纹路历历可数。云雀的眼里似怡然又似警惕,弥弥被这栩栩如生的画锚定在原地,昌礼抬手,无声地催促。

      是了,只两盏茶的时间;弥弥整顿容色,思索着将要说的话,步入隔间。
      “弥弥见过先生。”她两手交于胸前,颔首欠身。

      有翻动纸页的声响,弥弥缓缓抬起头来,见孟念池端坐于案后,广袖轻轻拂过桌案;几封密函跃入视线,正是她先前在易州写就的。今日休沐,孟念池身上那件沧色大襟袍乍一看闲适随意,可袖口的墨蓝云纹贴边与门襟处细若蚊脚的圈银又无一不显示着这装束的庄重,换言之,若着此袍进宫也是不违礼制的。

      孟念池指节扣在其中一封信上,语气与从前在书斋评弥弥所作文章时的一样:“你的信,我俱已收到。”说此话时,他的目光上下在弥弥身上逡巡。
      为人师者管束学生,大多离不开敬畏二字。孟念池格外重礼,弥弥经他打量,以为是自己时隔数月面见师长的礼节不周,提裙便准备跪下。

      “不必,”她方一屈膝,孟念池便温声制止:“今日唤你来,是因为我思及易州的有些事你恐怕不便于信中言说,”他取下炉上的茶盏,潺潺的水流声暂时填充了隔间内的静默,“现下你可道来。”

      齐温以当时启程匆忙,弥弥未来得及将裴同衣所托之事写进信中便离开了易州。迎着案后那如炬的目光,弥弥在脑中稍作权衡,而后将裴策字条一事与乌屏通敌之嫌据实以告;出于谨慎的直觉,她将涉及裴同衣的部分草草带过。

      “弥弥所知便是这些,还请先生定夺。”
      孟念池反问:“你作何感想?”
      这个问题弥弥这些日子在心中已对答了数次,她不假思索答道:“裴先生深谋远虑,既留下了暗示,那么当务之急便是去寻裴小娘子解意;至于岐西监察使通敌之嫌,如今难以察到实证,唯有溯其十月受任经过,找到背后操纵之人。”

      孟念池听到“受任经过”这四字后,指间瓷杯顿于下颌前一寸位置,面略有不虞,但他并未打断弥弥,只在她语毕后敛眉,淡淡道:“十月里乌屏接任岐西监察使,乃是陛下亲自授意。”

      弥弥呼吸一窒。孟念池叹了一口气,似不愿再多言。

      炉上的茶盏发出一串细碎的“嗞嗞”声,有灰白的水汽自顶上六个小孔袅袅钻出,这第二盏茶就快要煮好了。她咬咬牙,鼓起勇气道:“先生可否......说得详实些?”

      “好,”孟念池徐徐开口,声音大了许多;此时他变成了不怒自威的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而非书斋里和蔼亲善的先生:“陛下意决后,敕令由翰林学士苏颐高等人起草,期间未有封还词头的状况,故录黄行下,半日后便直接到了中书省来。”
      “我亲自主持众议查验,押红宣行;门下省亦未有异议,立即执行并关报台谏。”

      “此外,”他顿了顿,“五日前乌屏自易州呈来札子,对青武节度使陆归明褒奖有加。札子上说的便是,云麾将军陆澄被杖责一事。”
      这出乎弥弥的意料,她追问:“门下省此次负责书读的是何人?”
      孟念池瞥她一眼,似笑非笑:“给事中袁渊。”

      翰林学士苏颐高与先生交好,袁渊曾来文会街私下拜会……这二人与先生有交,弥弥是知晓的。这么一看,乌屏的受任竟挑不出什么错来。

      正在她沉思间,孟念池微微一笑,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孩子,有些事你不该多问。”这话委婉,实则在隐斥她方才的询问已逾越身份。
      弥弥的心砰砰直跳,垂眸道:“学生失言,请先生责罚。”

      孟念池不语,那炉上的茶盏已沸,咕噜咕噜吐着泡。她硬着头皮解释道:“学生不疑先生断事之公正,亦从未质疑后梁拔擢命官章律之严明慎审。”
      空气中流淌的茶香愈浓,清香里带了一丝苦韵。

      “罢了……你怜良将之心难得,”孟念池注视着案上的那几封密函,“打字谜,确实是鹤川贯有的方式。”提起已逝的昔日同窗,他神色惋惜,“我会设法派人在宫中寻裴小娘子。至于你,若是突然从安国侯府消失未免让人起疑,便暂且留置在那罢。”

      弥弥颔首,俯身又施一礼告退;孟念池将那第二盏茶取下,抬眼时恰见那清瘦的身影与屏风上绘的树两相重合,头侧有羽状的几笔。待弥弥离开,他看清了那是先前他没有留意到的,栖立于枝头上将飞的一只云雀。
      昌礼进来,见孟念池盯着屏风出神,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那只云雀;“竟似活的一般,”他不由得赞叹。

      弥弥心神不宁地走出茶馆,为的不是乌屏,而是先生那句“你怜良将之心难得。”
      这“怜”字将弥弥刺得生疼,让她想起跪在马车前的那一日、她恐慌无依伤痕累累之时也是侥幸靠一句“求贵人垂怜”活了过来。

      但她原本不必靠别人的“怜”,因为那厄难纯粹源于居心叵测之人的恶,本不该发生。同样,无闻将穷途末路的自我牺牲、翼威军的忍辱负重……他们也本不需要谁的怜。
      他们分明不应该让人怜。

      “蜜饯果子——”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将弥弥拉回现实。那贩夫的帽檐依旧压得很低,一只大掌抓着六个包好的蜜饯果子递来,“小娘子很守时。”弥弥道了谢,沿来时的路往回走去。

      事实上那蜜饯果子贩夫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弥弥自偏门进入安国侯府后沿廊道一路行去都未碰见人,不过很快她便找到了缘由——前院里,正午的阳光正盘踞在跪了一地的众人背上,打头几人中,那个如猫儿般蜷缩着的兰青小身影格外显眼。

      为不引人注目,弥弥悄悄依着一根廊柱跪下。在正前方,一排人似木偶般插在地上,其中一人两腿分立于地,着一下摆及开衩处有橙红白三色缘边的青灰色圆领长袍,自弥弥的角度,刚好能看见他半露的蓝紫裤脚。

      郭中人面上毫无波澜地念完圣旨的最后一句,双手将那丝帛细细拢上,眨眼间换上了笑,招呼那一排木偶似的人把手中的箱子放下。
      庭院中,一时只听得齐温以镇定自若带领众人谢恩的声音,而后郭中人单薄虚高的嗓音响起:“陛下早有意……怎料夫人去了易州……”
      弥弥听得零零碎碎,却觉出些不对劲来。她们回到上京还不到十个时辰,今上就遣人送来赏赐,这样着急,到底用意何为?若是要论去岁十月一战陆氏的功过,现在明显不是时候……

      “咳,”郭中人瞥了一眼趴在地上的陆佑,无视他毫无遮拦打量自己的目光,对齐温以微微欠身,“陛下听闻大将军十月里染了风寒,甚是挂念;不知夫人此行,可有见到大将军?”
      齐温以神色微动,“烦请郭中人转达陛下——臣妇此行不曾见到大将军。”

      “不曾,”郭中人眉心一跳,话锋一转,“那敢问夫人此去易州,所为何事?”
      齐温以轻轻吸一口气,并未立即回答。郭中人上前了一步,眼纹更深,忽而抬起右手止住了正搬运箱子的宫人。
      剑拔弩张的前兆是静寂。吉娘子按耐不住,忧虑而克制地低声唤道:“夫人?”

      齐温以仍未回应,正当弥弥都不免心忧时,她终于有了动静。只见她垂眸看向地上趴着的陆佑,缓缓蹲了下去,而后将那兰青小团环起,脸上浮现出恬静知足的笑意。半晌,她敛了笑,仰头定定望着郭中人,眼睛因为阳光刺眼而有些湿润,开口却仍是无比淡然:“臣妇有三年未见长子陆澄,午夜梦回间皆是他战亡的情景……”

      “郭中人可知,为人母者,如何才能安心?”

      郭中人眼皮一跳,收回了手,尬笑两声,“夫人说笑了。易州偏远,前些日子又动乱,您爱子之心,陛下定是体恤的。只不过您贵为安国侯夫人,还是要顾全自己的安危,您这一路山高水长的——哪儿比得上在上京城的日子呢?”
      郭中人语毕环顾四周,见他带来的人将陛下的赏赐搬运得差不多了,便松了口气,躬身道:“小人话已带到,便不叨扰夫人了。”

      叨扰,弥弥暗自腹诽;专门掐着昼食的时辰来,让整府上下的人放下碗筷来前院跪着,郭中人此行怕是本就有敲打之意。今日陛下的赏赐约莫是粉饰,借此叫郭中人来探看倒为真;弥弥琢磨着郭中人那段话,忽而明白了十日前齐温以为何那样着急地启程。作为安国侯之妻,她分明被迫作了这上京城的一名人质,君王要她时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伸手可控,以慑重将。
      而齐温以早已对此心知肚明。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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