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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   两人出了驿所,一时竟都不知往何处走。
      其实缔约既成,他们大可以就此分别,弥弥回她的别府,裴同衣骑马回他的啸潜营;但两人偏偏脚下生了根,都觉得还有未言明的事,又认为话语多余。

      已是正午,灿白的阳光如海水灌入城中,游走过所有的屋顶,落至地面时顺势卷带晶莹的残雪。原地踌躇间,弥弥蓦地发觉这似乎是第一次,他们并肩站在阳光下。

      裴同衣牵起乘云,往东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

      弥弥顺着他的方向望去,看见了一间不起眼的食铺。因为无人,岁月留痕的木桌上反扣着一个竹篾小篮,铺内墙上静静悬挂着一柄长瓢。只需坐进去,耗费一个漫长的白日,就能轻而易举地将自己藏起来,做个对一切波澜不惊的看客。

      “不了,”弥弥婉拒,眉眼弯弯,“今日若被易州的吃食勾了魂,我明日怕是舍不得走。”
      “又胡说了,这里有什么是上京没有的?”裴同衣唇角牵起,“你不吃,那便饿着吧。”
      弥弥笑瞪他一眼,加快步子走到前面去,过了一会儿忽而发觉耳边没有了乘云走路时发出的蹄声;心下一空,她转过身来。

      约莫二三十步外,卖饼的行贩卸下背篓,一身玄衣的少年驻足,而后俯下了身去,将篓中的饼子逐一打量。他挑选时神情严肃而认真,连碎嘴的行贩也不由得噤声。
      包好了饼,他小跑而来,弥弥手中猝不及防的多了一团温热柔软的东西。

      裴同衣扬眉:“这个总可以吃吧?”他紧跟着露出一个稍显得意的笑来,“你自己接过去的,可不许反悔。”
      又是小伎俩!弥弥抓着手上的饼和裴同衣目光交织,那双眼睛着实耐看,她慢慢忘记了自己本要找话扳回一局的决心,最后欣然地、当着裴同衣的面自饼子的边缘咬了下去。

      裴同衣开始细细叮嘱:“到了上京,莫要跟安国侯府中的其他人说你是裴小娘子;行事千万别逞能,一切以你的安危为重……”
      “好,”弥弥颔首。
      “那……”裴同衣突然没了话,移开视线,望向别处。

      “那我便回去了,”弥弥轻声接过话来,此时孟念池对她多年的训导又发挥了作用。“要熟视,需看淡,”先生说,“对于那些注定发生、不可撼之的事,且纵其如江河入海;勿效贝蚌抱沙,作茧自缚。”

      既如此,那便迎接告别的到来。弥弥说不清自己此刻心中搅动的是什么,但清楚地明白,本做好以信作别的她今日能遇见裴同衣已是万幸。她在易州的每一日都是万幸。

      “裴将军,”她清浅一笑,“保重。”
      “保重。”
      裴同衣无意识地重复。他长久地伫立,视线中渐远的身影清瘦娇小,看上去脆弱易折;但他却笃定地相信她有抗衡尘世的魄力,并暗自期待起殊途同归的某一日。

      弥弥空着手回到别府。
      甫一进门,吉娘子便迎了上来:“小娘子可算是回来了,陆小将军等你有一阵子了。”弥弥赶忙往她所指的方向去,快要走到自己寝屋了才看见在偏门旁静立的陆澄。

      经昨夜竹纸一事,弥弥已没有了对陆澄自称裴小娘子的必要,便按着府中女使对郎君应有的礼节欠身,而后沉默地等待陆澄先开口。
      陆澄和煦一笑,头一句竟还是“裴小娘子。”
      弥弥在脑中微做思量,而后豁然开朗:“请大人放心,裴将军已将事由详实告知,奴定尽己所能,不负所托。”

      弥弥原以为陆澄等的就是这一句定心针,却不料紧接着他顾左右而言他:“听吉娘子说,小娘子此番回京行囊轻简,易州物产确实稀薄无趣了些,若小娘子不嫌弃,可否收下此物?”

      他自袖中掏出一对墨绿色的绳结。“虽不是什么珍贵之物,亦未经神佛应允,”他眉眼愈发柔和,“但翼威军行伍之中人人携带,我们相信此物联结英烈余魂……”

      “值临别之际赠予小娘子,愿你此去长路,逢凶化吉,顺遂平安。”

      于是,在翌日晨星黯淡的卯时,弥弥踏上了南下的马车;易州城门不断地后退,直至与地平线初升的太阳相遇。莽原里,例行操练的将士们策马驰骋。马车内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弥弥细细摩挲着腕上那编织手法再简单不过的墨绿绳结。

      九日后的黄昏,上京在望。
      高大的曹门单檐重拱,金钉朱漆,行人马车自下而过,消失在厚重的城壁间;走过了城壁,来者便成为绮丽画卷中的寻常一笔,去者便做了梦醒时分的怅然眷客。

      安国侯府在上京城仁化街,与孟念池的中书侍郎宅隔着昌丰、新善二坊。窗外的街景既熟悉又陌生,弥弥任朦胧的光影在眼前交错变幻,却迟迟不愿掀开车窗的那层帷帘。

      马车终于在车夫的长吁声里停下来,她回过神,坐直了身子。前方的烘帘由两个随从掀开,“安国侯府”四字入目,弥弥忽而怔住。

      将要从这辆马车上下来的,是来到上京的裴小娘子还是回到上京的弥弥?
      或许是因为天色渐深、身心俱疲,跟随孟念池这么多年来,弥弥第一次感受到了身份的割裂——心底的妄念在悄悄问:“如果二者不可兼得,可不可以只做裴小娘子?”

      “阿弥?”齐温以在唤。
      她赶忙下了马车。
      庭院深深,灯烛荧煌;弥弥跟着吉娘子行过一根根廊柱,见过府中二三位侍令掌事后,被带至一文竹掩映的小院。吉娘子推开西侧的一间小屋,弥弥往里看去,自己的行囊安放其中,被褥用具显然早已被人收缀整洁。

      “多日跋涉,今日且早些歇息。”吉娘子的倦容可视,仍慈爱地抚了抚弥弥的左肩。她的视线自上而下,落在弥弥的小臂上。
      “我犹记得我与夫人到易州的第一日,你跪在马车前……”吉娘子嗫嚅开口,“想要对陆氏不利的人有许多,你那日受伤,也是因为……”

      “已经好了,”弥弥轻声打断;她清透的眸色如镜,倒映着这府中的明暗,“吉娘子,我已经不疼了,往后也不会再疼了。”
      吉娘子闻言缓缓点头,轻轻拢住弥弥的双手,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一句:“裴弥,你是好孩子。”

      吉娘子离开后,弥弥并未立即进屋。
      夜色氤氲,竹影如泼墨般在阫墙延展,四方小院虽不大,却也有四间屋子。弥弥正猜想着是否还有旁人住在此院,就听得风动间竹叶细语,小院东侧的一弯拱门下显出一个纤长人影。来人未觉院中多了个弥弥,径自踏上竹林间的青石小道。

      竹林中的身影若隐若现,弥弥的目光跟随她穿过檐下的阴影,而后在东侧的屋前微微停顿。
      她一身鹅黄的衫裙,头上稍低的束髻系以一石青长巾,除此之外再无他物装饰。今夜有月,她在门前偏头仰视,轮廓被月色舔砥得万般柔和,弥弥此番终于看清——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使。

      弥弥往前走了几步正欲开口,不料那女使听得脚步声,身子一颤,而后望来时神情惶惶。
      弥弥欠了欠身。

      那女使平复了稍许,亦回一礼,只不过动作藏羞,两手攥着裙摆,眼神闪躲;待直起身来,她肉眼可见的为二人间的静默感到不知所措;颔首蹙眉,似终于下定了决心,抬头给了弥弥一个讨好又谨敛的笑,“阿月。”
      而后迅速消失在东屋门后。
      也罢,无需强求。弥弥空对着东屋紧闭的门,看着里间扑朔着亮起的烛光,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回答:“弥弥。”

      夜渐深渐凉,没有了易州呼啸整晚的风声,院子里微小的虫鸣、竹叶似蚕食的沙沙声竟能固执地钻入弥弥的耳朵不散。她侧卧在榻上,在黑暗中解绑了那些隐秘的思绪——关于翼威军、裴策的讯息、深不可测的乌屏......

      在与安国侯府间隔着二坊的那间书斋,孟念池落下最后一笔,凝视手中纸片片刻,塞入一个狭长的圆柱小匣。候立在旁的蒙面密侍恭敬接过,孟念池再抬眼时已不见他的身影。

      偌大的上京城,漫长的黑夜,每一片瓦檐下都有不同的隐秘。密侍疾行如风,无迹亦无声。
      约莫是在丑时二刻,弥弥清晰地听见了叩门声,虽然极其微弱,但如寂静山谷中落于石上的水声般引人注意。

      一下,两下,停顿,再一下。
      是先生。弥弥立即起身。她小心地将门推开一个缝隙,见无人,便将屋门完全打开。风流泻而入,偏门处竹影轻颤,弥弥弯腰拾起地上的圆柱小匣。

      这是自她去了易州以来,过去四月间收到的第一封孟念池的手书。那字迹苍厚郁茂,带着书写之人一贯的沉稳:
      且留府中,以观事变。
      在这一刻悬于弥弥心头的石头终于落地,留在安国侯府,意味着她更有行事的空间。轻轻合上门,她躺回塌上,任自己被困倦吞噬。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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