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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上京城,枢密院。
      枢密使林封在烛下细细地看下面官吏近日递来的札子。
      来年禁军招募及阅试之事已提上日程,朝中从四品上的武官依照惯例多数迁改,新辟的武官中,殿前都指挥使吴均和侍卫步兵都指挥使庞隆中都是他向皇帝提议的人选。

      至于朝中争议颇大的边关新增守将人选王晋合,原为一从三品下的地方武将,任职以来没什么突出功绩也没什么过错。
      林封本来并未注意到此人,直到门下侍郎顾立和户部尚书杨引驰不约而同地在殿上提及此人,他才去调了王晋合的册子看。这一看才发现,王晋合竟与他是同乡。

      岁过中年,儿女双全,又于朝堂上春风得意,林封的大半辈子称得上是顺风顺水。他本出自合州的一个小门户,祖上最高官至司农寺主簿,到林封时官运已衰败了好几辈;但他自参加科考以来,一路无阻,初任职时便做了闵州知州,与上京一衣带水。

      为官数载,林封行事从不激进,但唯独此番在陆氏一事上显得有些贸然;而因为林封向来是深得圣心的,故朝中的某些官员虽有疑虑,但因此见风使舵、心怀鬼胎者不在少数。
      让林封激进的,是月余前收到的一封无名密信。

      时值十月,桂花飘香,林封的老家合州时兴一种叫桂月酥的糕点。上京虽然珍馐无数,但林封每年此时都会遣人买上几盒带回来。
      今年的桂花开得格外地好,故侍从回来时手里的雕花木匣也多了几个。朝中官员的日常吃食,通常都要检查试毒。桂月酥没有问题,但雕花木匣中多了一张折叠成三角的竹纸。

      竹纸残缺,已经被撕扯掉了一大半,上面余下九个字:岐西监察使朱丕通敌。
      是何人所写?此事当真?
      林封阅毕浑身颤栗。

      岐西监察使朱丕,是他的舅兄。但没等他细想,第二日边关便传来北狄进犯岐西六州的急报。他在朝时如芒刺背,面对皇帝的目光万箭穿心,终是下定了决心,回家后立刻暗中派了死士去边关。

      几天后,听闻朱丕已逝的消息,林封倒在府中一抱椅上拍掌流泪大笑,令侍立在侧的女使惊恐不已。朱丕已死,岐西监察使职位虚悬,林封顾不得太多,对着名录翻了一晚上,决意向皇帝举荐宠妃如氏的远侄。
      边关仍在鏖战,每日殿上吵得不可开交。

      那日下了朝,林封正要请郭中人引见,意外在宫道上遇见了肃王赵观全。彼时他心急如焚,只想快些落实接任岐西监察使的人选,唯恐此事搁置时间长了被人查出些什么,故经过赵观全时只匆匆留了一礼。

      赵观全微微一笑,拨动佛珠:“林大人节哀。”语毕,他自顾走去。

      林封顿感有异,朱丕的死讯乃是他的死士加急密传回来的,按照规制传回上京的消息也是今早才到的枢密院,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细看,肃王又如何能得知呢。
      他当即有些惶恐地调头赶上赵观全,试探道:“下官昏了头,方才失敬。”

      “林大人言重了,”赵观全丝毫不恼,“我也是方才从陛下处得知的。”
      “啊,陛下……”林封讪讪地笑着,后背有些发凉。他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再看回来时,只见赵观全目光如炬,好似一尊看透人心却不动声色的佛,而自己即将在这凝视下如泥入水。

      “林大人身体不适吗?”
      “呃,朱丕毕竟是小人舅兄,小人,小人……”林封磕磕绊绊地吐字,许是这几天过于心神不宁,他现下情绪倒真容易激动,说着说着真觉胸中万般苦楚,恨不得大哭一场。
      “林大人痛失亲人,仍不辍国事,可敬,可敬。”赵观全敛了敛袖,接着道:“北狄来犯,岐西监察使偏生在此时病逝,不知为何,我总感觉其中有蹊跷……”

      赵观全突然停下,有些不忍:“我知林大人因朱丕一事痛心不已,可现下陛下最关心的还是任命新的岐西监察使。毕竟,边关战乱,陆氏又有重兵在手。未雨绸缪……你说呢?”

      不察朱丕,正中林封的下怀,他不可置信地在心内暗喜,面上的凄悲又作狠了几分,顺势道:“正是。陆氏三番五次向朝中请增军备,也不知究竟为何呐。这祸不单行……”

      赵观全闭目凝神,手拨佛珠不断,口中念念有词。林封悄无声息地后退三步,恭谨地行了一礼,悄悄走远。

      身后,赵观全突然睁眼,望着他的背影轻笑一声。
      “林大人。”

      林封蓦然转身,只见赵观全神色寻常,在袖中寻物。一张四四方方的竹纸被他轻轻捏着上端一角扯出来。一经风,那竹纸剧烈抖动起来,恍若羔羊在虎口作最后的挣扎。
      “呲”的一声,大半张竹纸随风翻过宫墙,只余赵观全指尖的一个小角。

      林封面如土色。
      “殿……殿下——”他腿一软。

      “林大人可无碍?”赵观全流露出关切的神情,朝林封走来,一只温热的大掌轻轻托住了他的右臂。
      “我不问政事已久,可有人又意外探知此事告于我。我实在不知如何,也不便登门,只好自作主张借了桂月酥传讯……原本担心我唐突了林大人,不过现在看来,林枢密自有分寸。”

      “殿下……”林封无力地哀求。
      赵观全叹了一口气,“恶因恶果,朱丕既死,已得报应。”
      他看向林封,难辨喜怒:“而林枢密兴于合州,一路走来如有天助,自当宽心,勿再生邪念。”
      勿再生邪念。林封听到这五字后汗如雨下。

      私斩朝廷命官,是死罪;朱丕勾结外敌,他身为亲族也难逃死罪——横竖都有人要死,他不过替朱丕做了选择。若无人知其中关要,那朱丕,就只是病逝了。
      “殿下……”林封嗫嚅着,只会说这两个字。
      “朱丕一人,便已够了。林枢密,你是陛下难得的贤臣,失之于后梁无益;既然已与朱丕之流割席,往后还请继续做个明辨是非之人。否则,定有报应。”

      林封慌不迭的点头,连声称是。
      赵观全眼中的警示顷刻消失,面容又如先前一般平静和煦,神情闲散地看向远处,好似不在这宫墙之中,而是于天地某处逍遥。

      世人皆道肃王佛心,于论政无道。可林封却觉得,比起朝臣们的勾心斗角,赵观全的“大意”和“柔善”,更给人一种莫名的危机感。他不知道肃王到底为什么轻易放过自己,也不知道他的报应何时会来。

      世间鲜少有无缘无故的善意。林封垂了眼,压低了声音:“殿下大恩,小人无以为报。”
      赵观全摇摇头,“你是善缘之人,自得神佛庇佑;你自己的因果,我与冒死送讯的乌……”
      “我与他人,不过是微末变数。”

      林封捕捉到其中深意,脸皮抽搐了一下,似笑非笑,心中踏实了几分。

      赵观全一振袖,和善道:“今日与林枢密闲聊,甚是投缘。若林枢密得空,定要来大隐寺找我品茶。”林封躬身再拜,一直等到赵观全消失在未舜门后才缓缓直起腰身。

      他趋步向乾安宫方向走去,被突然窜出的野猫吓了一大跳;路上内侍见状纷纷忍笑低头,窃语其糗状走远。

      郭中人领着他入了殿。赵观崇手里把玩着一块玉,在林封跪地后才堪堪抬头。
      “朕看了看你们的折子,岐西监察使的人选现下有两个。朱丕是你舅兄,不如你说说,谁适合接他的位子。”
      “臣敢问陛下,那二人分别是何人?”
      “侍御使如令褚和尚书员外郎乌屏。”
      果然。
      林封微敛目色,当下回道:“以臣愚见,尚书员外郎乌屏可堪此任。”赵观崇点点头,“顾侍郎也向朕举荐了乌屏。”

      殿内一天青釉汝狻猊香炉孔中溢出缕缕烟影,皇帝双目微阖,左手轻抵眉间。林封见状欲告退,赵观崇忽而又睁开了眼睛。
      “朱丕的事,待战事平息后,还是得察察。”
      这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让林封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他鬼使神差的接了句话:“朱丕素来身体康健,骤然病逝,又恰逢陆氏起兵抗敌,朝中花了大手笔拨援。陛下不觉得,岐西监察使死得巧了点吗?”
      “哦?”皇帝直起身子,一双眼打量着林封,却只是平静道:“你退下吧。”
      *
      两日后,新任的岐西监察使乌屏和转运使并辎车一道离京,为尽快抵达边关,乌屏于闵州与他人分行,在驿站换了快马先走一步。

      十日后,乌屏自边关发来急报,言易州失守,陆澄不知所踪,朝廷哗然,一时流言四起。大半辈子都顺风顺水的林封此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老天对自己的眷顾。

      他确实是善缘之人,得神佛庇佑;陆氏如此,谁还有空在意莫名其妙死掉的朱丕?
      所以半月后战事方休,林封便当着满殿的人慷慨陈词:“此次北狄犯我岐西六州,青武节度使陆归明有失其职,险将我西北关要莽州拱手让人!其子知易州军府事陆澄未得旨令擅离驻地,致易州城破;臣,请陛下治陆氏父子失职、罔顾王法之罪!”

      不畏权贵,弹劾重臣,他当然还是一个明辨是非的贤臣。林封激愤语毕,还未平复情绪,就听得身后有一武官驳斥;他正欲与之辩论,顾立竟不疾不徐地出声支援。

      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顾立,是等同于左相一般的人物。
      他当真是有善缘的人。

      后来林封在宫道上遇见肃王赵观全数次,每每站定行礼,恭顺至极。赵观全却只待他如擦肩过客,手捻佛珠,含笑自在踱去;至于先前种种,如昙花露水,好似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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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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