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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打了多少下,才会伤成这样?
      裴同衣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陆澄倒在雪地里的场景,这画面不断放大,直至他与陆澄对视,看见那凄哀的笑。

      他的身子像是骤然触到冰般瑟缩了一下,两手指尖轻碰,有些心神不宁地说:“三十。”

      弥弥一直看着裴同衣,因此没有错过他任何稍纵即逝的表情。
      他这个人,平时总是面淡如水,像是黑夜里一道凌厉的影子,在等到旭日初升时便悄然退去;至于白天里的喧嚣热闹、五彩斑斓,于他似乎都是过眼云烟。

      弥弥认识他以来,唯有在松角巷初遇他醉酒那次和现在见过他纯然的情绪流露。这无关旁人,没有粉饰和遮掩,纯粹生于裴同衣这个人的心,故此最易触动旁人。
      她本想接着引导他说出在翼威军不同数量的杖责对应的罪过,并由此探出陆澄受罚的原因,但此刻她开不了口。

      众人从陆澄屋里退出来,烛火的影子在窗上宛若金蝶振翼,扑闪着熄灭。
      裴同衣侧目望向那屋子,弥弥也跟着他看去。片刻后他转了回来,握着剑柄心事重重。从弥弥的视角看过去,他的一缕发丝像是画匠失手的细细一笔,穿过了那远山气宇的眉,在唇角边停下。
      “我该走了。”他如梦初醒,“你……近日有写信吗?”

      弥弥缓缓点了点头。
      裴同衣几乎瞬间沉了脸色,乌眸中有着自嘲和无奈;他额角青筋隐约乍现,不多时又被克制下去,薄唇微启,欲说还休。

      他毕竟是武将,即便平静时也自带几分寻常人不会有的威压。弥弥见他神色变化,心里打起了鼓。这份突如其来的慌乱无关畏惧,却难以描摹抓拿。
      “裴将军一早就知道的,”弥弥轻声解释,“你知道的,这是我必须做的。”

      是啊,裴同衣心想,他应该从始至终记得,她本就带着目的来。
      他不受控地退后了几步,不料她竟主动上前,一双清眸定定望着自己。

      此刻她全身沐于昏黄的光中,与那日她捧着画递到自己面前时的神情无异,可裴同衣却觉得这光亮得刺眼,而她其实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想到无闻将,一股莫名的悲愤翻涌,他“嗖”的拔出剑来。
      “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他的剑离她的脖颈大约还有一寸的距离,他预想下一刻她便会如在松角巷初见时那样再试图巧言蒙混过关,亦或是花容失色。
      但不多时,裴同衣感觉剑尖抵住了一个柔软之物,他难以置信地顺着闪着寒光的剑身看去。

      昏黄的灯光投在剑身上,旖旎变幻出长短不一的奇谲线条。
      那白皙的肌肤此刻就与剑尖相触,脆弱如纸,只要他稍微用力,这柄剑便能正中插入那喉咙。
      她眉眼似水,清透淡然,笑意略含苦涩,目光似有魔力般将他攥住了。
      “我写信,是人证;你杀了我,我也是人证。”

      深深的无力感袭来,裴同衣缓缓垂下手,发觉后背冰凉。
      “对不起,我方才……”
      他竟然一时意气用事,差点酿成大祸。若她“平白无故”地死于翼威军将领之手,那么她背后的那位郎主根本无需再有他证,便会顺理成章地认为陆氏做了见不得光的事情。

      裴同衣心中一阵酸楚,忽然又听见她在旁低低地嘟囔:“我可以保证,我写信与我作画是一样的。”

      他记得那副山水。凑绝群峰,长风有状,满山林木银装素裹,山下的一湾水雾凇沆砀。笔触间的流韵意道,与裴策如出一辙。画中藏音,他见之如遇故人;若是裴策还在,不知会作何感想。
      人言画心画心,见画见心,当真如此吗?

      “我入府第一日,你对我说‘请以明目鉴事,无愧于心’。”弥弥的声音如玉珠滚过,“我其实早答应了。”
      “呵”,裴同衣别过头,“即便你如此,你郎主会如此吗?殿上人言如箭,孤者难存;是你会以身作挡,还是你郎主会出言驳之?他可舍得下自己的位置?”
      他其实本还有一句更伤人的话没有讲出,那便是“你的话重要吗”。

      这些天来,他能感受到面前的女子有着超乎常人的悟力、不囿于内院的胸襟以及惊人的勇敢,可她终归只是泱泱人潮中的行路人,与九重宫阙隔着不可跨越的鸿沟。人人站在阶下呼喊,她一人的声音又怎么能被听到,即便费尽心力被听到,也不及散朝时一声声为后梁风云变幻凿点计刻的悠悠洪钟。

      弥弥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因为他先前的质问而怔住,再加上他提及了先生,眼睛就不争气地酸起来。是啊,她虽然跟了孟念池多年,可那高墙宫院,她终究是没有进去过。在殿上孟念池如何举步维艰,她所知甚少,也无力相助;而在此间她同样欲有所为,却只能为陆氏写下一些文字——出自一个不为人知的女子笔下,在旁人看来太轻、太轻的文字。

      眼见着弥弥红了眼眶,裴同衣后知后觉,开始有些无措:“不早了,我……你早些歇息吧。”
      “我听闻,北狄攻占易州后,有个将军率三千人从岐州不眠不休地赶来。”
      背后一个压抑着哽咽的声音响起,“彼时北狄二万,难道他不是蚍蜉撼树?”
      “那一天炬定关箭如雨下,无人来援,难道他不是孤军奋战?”
      “你说,他明知……那样飘渺的希望,为何还是拼了命地冲向炬定关?”

      其声萧萧,裴同衣再也不可控地坠入心湖撕裂的口子,双拳紧攥,闭目吐气间,只觉一滴咸腥落入颤抖的双唇间。他不可能忘记那日的,旷野大片滴落的鲜红,一只只坠地的雄鹰。
      弥弥轻声道:“可是裴同衣,你赢了。”

      一时静默。弥弥无声地长吸一口气,转过身去,为落泪的将军留出空间。
      “还请将军明白,我会继续写信,也不得不写。”
      裴同衣再次抬眸时,她已恢复端正的站姿,两手交叠于腹部,平静地望向夜空。

      死寂中,纷扬的白雪证明着时间的流逝。她淡淡的声音传来:“我的信,同我的画一样,是什么,便是什么,绝无诋毁,绝无偏袒。”
      他突然笑了,温声道:“我知道了。”

      一阵风来,穿廊的灯微微晃动,地上两道斜长的影子忽然在某一刻靠近,风止时,并立。

      周遭的空气似乎又流动了起来。“云麾将军,陆澄。”弥弥犹豫着开口,“一般情况下,是不会罚这么重的。”
      能让陆归明对自己的长子下此狠手,怕不是与陆澄擅离职守这件事情有关。弥弥太想知道这其中的来龙去脉。
      “我能告诉你吗?”裴同衣似是在自问。

      多年来的经验教训告诉他,兵者藏心敛性,不可轻信旁人;可方才弥弥的那一番话,确实使他心念动摇,好比干旱的土壤接收了一抔久违的甘泉,那些沉睡的种子迫切地想呼唤雨水。

      裴同衣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陆澄受罚,是因为……他擅离了职守。”
      弥弥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她若有所思的挤出一个笑容,轻声道:“多谢。我送送阿兄。”

      两人向外走去,雪落寂静无声,一如这月先前的数天。
      在上一封信里,她写的事大多与裴策有关,算着时日先生应当是收着了。所以,这一次她终究是要写“云麾将军确有罔顾王法之罪”了吗?

      弥弥想起望坡,想起那棵孤独的、向天空延展的枯树,还有裴同衣在雪原里牵着乘云领着她向前走的情景。
      他算是陆澄的属下,若陆氏获罪,那他会受牵连而死吗?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她一大跳。

      裴同衣迁就她放慢了步子,随口问道:“你是合州人吗?”
      “啊?不是。”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步子轻快了些。
      “就快到元日了,你在府里可要忙起来了。”
      听见元日,弥弥的眼也亮了些。“还真是,”她抚着脖子歪歪头,“街坊杂卖,关扑酬酒,歌舞连天,戏过朱台……”
      裴同衣不动声色地勾起嘴角,抬眸望向远天。
      “算着时日,元旦我得写一封信,”弥弥小心观察着裴同衣的神情。
      裴同衣淡淡道:“写吧。”
      这下弥弥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她压低声音:“我……你可知我要写什么?”
      “陆澄确实未得令离城了,”裴同衣侧首,明亮的乌眸里坦坦荡荡,“我若否认此事,便是欺瞒。”
      “或许明天,你就会听见城中流言,说大将军以擅离职守之罪杖责了陆知州。”他脸上分明是无奈和悲哀的,可现在他却好言宽慰起弥弥。“我听说,那些文官表面上斯斯文文,私底下用刑却狠毒。你的郎主叫你写,那你便写吧;不然交不了差,你怕是没有好下场。”
      这……他怕不是误会了先生。
      “跟文官有什么关系呀……”弥弥掩饰着。
      裴同衣道:“你年纪不大,得了这样的差事,想必也是苦命之人。”
      “咳,”弥弥被搅得有些迷糊了,眼看裴同衣就要一脚迈出大门,她想也不想地叫住他:“裴同衣!”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讲清楚!”
      裴同衣狡黠一笑,“你不是说,绝无偏袒吗?”
      “明日城内流言四起,我今日所说,你很快便能验证了。”他敛了笑,连呼吸声也小了许多。
      “但你定还有很多事没讲。就凭一句‘陆澄确实擅离职守’,我从何落笔?”

      听闻此话,裴同衣神色微动,“你说过画山要见山,今日你也亲眼看见了陆澄有伤,眼见为实,不是吗?”
      “好啊,”弥弥被气笑了,“将军是还防着我,怕我知道的多了从中做文章。”她跺了一脚地上的雪,提着衣摆走到裴同衣面前。

      甫一抬首,就见裴同衣眼中有光闪烁,神情格外认真,等待着她的下文。她一愣,垂眸定了定心神,慢慢找回了在书斋和先生对答时的那种从容。
      “从前我相信眼见为实,可后来我发现,人间的事不能眼见为实。那日追杀我之人,半个时辰前容色卑微怯懦,每行至有亡者的人家会合掌祈祷,表面慈悲若佛。”
      “你不怕我写,定是有了其他方法助云麾将军脱罪,”她再度抬头,脸上浮现出一个了然的笑容。“但若我这般写了,我便与满口胡诹的无赖没有区别。”
      “你想说什么?”面前少年眉梢微挑,含了笑轻声问道。
      “比起眼见为实,我更愿意相信一个人的本性。是怎样的人,便只会做怎样的事。”弥弥伸手接住一片要落到裴同衣肩上的雪,无视他微微后倾的动作。

      “近些天来无事,我在城中四处转了转,意外得知陆知州用自己的私钱给当初因为城破而罹灾的人家都发了额外的赈给。他爱民,所以不会无故弃城;有谣言说他要领兵会师造反,可谋逆之人,又怎会将钱财花在军备之外的地方?”
      她话音刚落,裴同衣就轻轻拍了拍手掌,赞叹道:“你很聪明。若你真的是裴小娘子,早些来易州,说不准也是个学兵法的好苗子。”
      他赶在弥弥恼怒前赶紧解释:“今日已经晚了,改日再讲。”
      “那封信,不急于这一时。”说罢他转身,唇角的弧度连自己都未察觉。

      弥弥看着裴同衣跨出门去。
      少年高挑的身姿行在风里翩若踏云,衣袂翻飞间自带俊逸之气,腰间一刀一剑,好似便能坚定无畏地奔向广袤的天地。

      他翻身上马,忽然又向她而来。乘云认得她,嘶鸣了一声。
      “你露馅了,”裴同衣俯下身来有些得意地说,模仿着弥弥的语气:“街坊杂卖,关扑酬酒,歌舞连天,戏过朱台。各地过元日的习俗大同小异,这没什么问题……”

      “可是啊,这朱台……不是只有上京才有吗?”

      坏了!弥弥的脸一下子红了。
      马上人见状赶紧补刀:“原来小娘子,是从上京远道而来的细作。”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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