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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麟邰镇小湾街与消金的南京北京都不一样,南京先生们的花花银子花在隆春楼女人身上,北平先生们的钱全砸在烟粉戏子上。麟邰镇是个偏地儿,不产女人不产戏子,产的是满街乞丐泼皮叫花子。
      这鬼地方,从有手有脚,偏偏不开坊子不干活,白天得了空往街上这么一跪,晚上就选个倒霉人家去跑上一遭,能换好几日饭钱。等手上钱花完了再去寻些旁门左道赚钱。
      那边新租界走出来个人,穿得就跟这些下城区百姓不一样。上头穿得是金丝细绒凤纹绢花裘,下头裹得是云绸乌锦反花马裙.头上顶着洋鬼子卖得火热的花顶帽,两缕小辫从鬓边垂下,绑成小麻花,后头剪得极短,露出脖子——租界里的人都这么剪,显得洋气。
      唱莲花落的眼瞧着大雇主来了,屁颠地就往上凑,后面跟着一群小鬼,不知道是去跟班的还是去讨债的。
      “桥头李,我听着你这莲花落儿里什么“美胜西施”,什么“天神赠”这,说的是哪家姑娘啊?我今几个来了兴致,正愁没去处。”过阔少听着词里有美人,刚在租界里给洋鬼子打的事儿一下就抛诸脑后。
      唱莲花落的桥头李从下到上打量了他一番,马裙上有鞋底印,脸巴上还有热乎的巴掌印,怎么看也不像是来了兴致。
      桥头李妓吾吾,一只手伸到阔少面前,食指和姆指搓了搓,示意阔少该给的还没给。
      “哎,您放心,不白讲,您瞧瞧,这些够吗?”
      “清琢少爷这不是我说这美人我是真不熟啊,您看看,要不?”这桥头李泼皮是真皮了,硬是逼着清琢把手上所有现大洋都掏出来,这才又说:“嘿嘿,少爷,这位可不是哪家姑娘,人家是正经小伙子,跟在薛司令后头办事的!”
      小鬼在桥头李身后要么撒丫子乱蹿,要么在地上扣黄泥,一个个灰头土脸、面黄饥瘦,衣服破得遮不住肚皮了,脚上连个过冬的鞋子也没有,都是赤着脚活蹦乱跳。
      清琢见了只觉得耳根一下子不清静了,看着眼前小孩人来疯,心里越来越烦,脸上的巴掌印又隐隐作痛。“什么?男的。那我跟你说个屁!知不知道你小琢爷我最讨厌躺男人怀里的断袖!今天出门当真是没看黄历……得,你把钱还我,我不同你计较。”说着就要伸手去抢。
      桥头李眼疾手快,钱命关天,这种时候他从不会让自己失望。一边顾着躲清琢来抢钱的手,一边说:“哎,这不太好吧,您钱给了,我该说的也说了,这买卖就算成。您现在要回钱去,这这说不过吧?小琢爷,您老人家钱多,咱老百姓就指着这些钱过日子呢!”
      清琢不想跟他费话:“少给我来这套,钱你拿去干嘛了自己心里头没点儿数?”说罢又欲抢。
      二人一进一退,一攻一防,全都是些花拳绣腿。
      本来抢不着,清琢心里就难受,旁边的噪声又更大了些,他一只手在腰上胡乱一摸,摸到一个硬物件就往旁边砸了去,还大喝一声:“祖坟被刨了还是怎么着啊?号什么?”
      可刚喝完,清琢心里就寻思不对劲,刚拍上桥头李肩膀的手也停住了。刚刚扔出的东西,摸着透凉的,有些硌手,好像还有花纹。坏了!清琢一拍大腿,那是戚老板赏的,从北平淘来的上好物件!琉璃雏儿!
      戚老板本是不想给的,扳不过自己死皮白赖的讨,这才赏了下来,今自己又当着玉佩扔了出去,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
      清琢顾不上抢大洋了,扭头跑去捡琉璃雏儿。
      前脚迈出去,清琢一下子被黄泥上的石头绊了个狗吃屎,人往前一扑就趴在地上,下巴在地上磕了一下,一颗被磕掉的牙飞出老远,直直扎在黄土地里。清琢嘴里顿时鲜血横飞,泪水也珠串似的不住往下掉。
      今天当真是冲了煞了,怎么一出门就霉事不断。
      清琢心里头越想越难受。太委屈了,在租界里吃了顿揍,钱被人骗了,琉璃雏儿还没来的及捡回来,这牙又找不着了。
      那琉璃雏儿是进到北平的西洋货。成色上好,通体透亮。传着是宋朝时西夏人上贡给老祖宗的,老祖宗把东西留给自己宫里相好的小太监,只带着自己的命根子闭了眼合了棺材板。
      老祖宗是半白,听闻自从佩着琉璃雏儿在身上,老祖宗竟有返阳的迹象。后人稀罕着这宝贝壮阳,都是高价竞卖。
      宝贝是宝贝,就是卖到南京之后给洋鬼子抢去了,这才叫了西洋货刚到西洋时,国内各处还都有传说自家玉饰店里有卖琉璃雏儿,其实净是些西贝货,正经东西在给洋鬼子壮阳呢。
      后面不知道怎么传进北平的,让刚好去北平办事的戚商戚老板碰着了,就给买了回来,挂在身上。清琢也是在这之后将琉璃雏儿讨来的。
      他寻思自己三天两头跑去找女人,不要点壮阳的东西放在身边不太行。可这刚到自己手上还没捂热手呢就给丢了,想起来就心口疼。
      这边心里还在犯嘀咕,那边的噪声更大了。
      清琢抬头一看,哪里是小鬼在闹腾?分明是两驾马车越驶越近。马车驶到清琢跟前停下,两片帘子直拉着,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人。高大一些的马车帘子间探出一根棍子,将帘子挑起来。细看看才发现这棍子是个长烟斗,里面还在呼呼冒烟。一片帘子挑起一半,清琢隐约瞥见车里有两双鞋。
      一双黑金线缝丹珠皮靴,一双云纹凤头锦布鞋,两双鞋紧靠着,看着两人应该是紧贴着坐。
      “清琢,你听闻我今日陪夫人出租界赏景,所以就一早赶过来顶着大冷天气趴在地上候着我?”里有个男声传出来,声音浑厚,听起来人约莫三十岁。“你嘴里这是……嘴给冻出血了?”
      “戚爷您别笑我了成吗我今日出门不知道是得罪哪位神仙了,命都快丢了!”清琢声音都哽咽了。
      “哟哟哟你瞧瞧这,挨近了看怎么浑身是伤,你先起来!”
      清琢试着站起来,踉踉跄跑好不容易站定,整个人就又像被人推了一把,直往后倒。
      前面身上刚糊了一层黄泥,紧接着后头又糊一层,只是可惜了清琢那几件名贵衣衫。
      另辆马车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人,打横就把清琢从泥地上抱了起来。大马车上坐的是戚商和他的夫人柳氏,旁边矮的马车上冲出来的人就是里斯。
      “你……又跑法夫赫那儿去闹了?我不是跟你讲了吗?你打不过洋鬼子的!你站着还没我肩膀高,法夫赫比我高了好几个头!我都陪诉你了晓莲那事儿你别管,她跟在法夫赫后面照样吃香喝辣。你看看你这、你牙怎么掉了?”里斯用标准的中文把清琢骂得狗血淋头。
      里斯与清琢是打小放在一块儿养的,但身体里有半个洋鬼子血统,骨子里那股做劲儿和掌控欲也与洋人一般无二。打小就把清琢欺负得跟乖孙子似的,屁都不敢放一个。清琢打小也就当了里斯的跟屁虫。
      清琢最受不住耳边叻叻,刚刚小孩儿吵得他头晕眼花,这会儿里斯又催命似的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他抬起手想捂住耳朵,里斯就在那抬手的瞬间掂了他一下,清琢一个没稳差点往左滑掉下去,两手慌乱中直接搂住了里斯的脖子。
      这一搂两人都愣住了,清琢着实被这举动恶心得够呛。
      他最讨厌两个大男人搂在一块儿,这下自己又恶心自己。
      这会撒手又显得自己心里有鬼,思来想去,清琢决定把手往下挪了挪,装作在抚里斯的背说:“别怕了,我知道你担心我,我经常被你揍身子特别抗揍了已经!”
      这话清琢说着,喘了好大口气,明显是刚才被折腾得撑不住了。但这人嘴里说出来的话还是让人很想揍他,显然就是在暗贬里斯。若不是听着这话音微弱极了,只有自己听得到,里斯一巴掌怕是又要拍下去了。
      清琢说话时嘴一张一合,满是血。里斯心里揪得疼,看着清琢这副软软惨惨的样子,咽了下口水,没作声。
      戚商与夫人看着这俩人终于和和气气,很欣慰戚商将烟斗收了回去,帘子便又垂下来合上了。
      桥头李就有些找不着北,不是说最讨厌男人吗?这怎么就跟人家抱在一块儿了?
      清琢:“成了哥,你把我放车上送回家成吗?我去看看大夫。”里斯原本是与戚商和柳夫人一起出去游耍,这会儿正要回家,将清琢带回去也是顺路了,就抱着清琢上了车。
      扭头掀开窗帘冲戚商那车喊道:“戚爷,我先送琢儿回去,您慢慢逛就成,他现在身子耽搁不得。”
      戚商也掀开帘子应了声,尽管他不知道在这黄泥土地上有什么好慢慢逛的。眼看着里斯那驾红裹小车拉着走了,戚商又将桥头李喊了过去。
      戚商:“老先生,我表弟他是怎么了,怎么弄得混身是伤?”
      桥头李品味了一下“表弟”,清琢是他的表弟,那他不就是戚商咸老板!想明白这点,桥头李马上低头哈腰:“不瞒戚老板,小的迎面走来就瞧着清琢少爷身上处处是伤,猜着就是被那洋鬼子打了!少爷听着小的唱的莲花落新鲜,就给了小的几个钱向小的打听词里的美儿是谁,听小的说是个男人之后又想将钱讨回去,结果不知怎么的就摔了,牙都碰掉了……”
      柳夫人听着扑嗤一笑,戚商也笑着问:“那词里唱的什么美人儿?您也唱给我听听?”戚商从车中甩出几张大洋,桥头李接了就开始唱。
      戚商听完随口一问:“曲中这明玉泉是谁?真有这号人?”
      桥头李:“有的!明玉泉名为濡泉,是薛司令手底下的小差,小的瞧见过几回,哎哟,美得那叫一个出水芙蓉。不论男的女的见了他都会忍不住多瞧上几眼!”
      他突然凑近车,压低声音:“小的悄悄跟戚老板讲,那濡泉还不如小的有钱,之前小的拿了些钱去澡堂子泡澡,钱只够泡大场的 。嗨,谁知道?那明玉泉也穷得泡大场!”
      “当时小的就这么瞧着他,他半边身子泡在水里,上边露着的别提有多白!长得是桃花眼、樱桃嘴,鼻挺脸小下巴尖。他身上还缠着水雾,就衬得他晶莹剔透,比那窑子里的婆娘不知道好看多少倍!要是我能睡上他一回,让我把裤子当了都成!”
      “住嘴!我夫人还在!”桥头夸马上停了嘴。
      “那……那他那么穷,哪来的钱出国留学?”
      桥头李回答:“回戚老板,是薛司令给出的钱。薛司令私底下管他叫泉儿,谁知道两人什么关系。”
      跟薛司令有关系?那为什么还那么穷?
      戚商细想,又想回了桥头李那句“比豆腐还白”,随即扇了自己一巴掌。
      这反应把柳夫人吓了一大跳。她早听闻戚商精神时常不好,有时会突发疯病但自己与戚商在一起的日子里并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也就没有把这传闻当真。
      但戚商刚才这举动让她想起了一些事情。柳夫人与濡泉是旧识,两人一起在东洋留过学。
      那时两人关系就不错,濡泉与柳夫人常会在茶余饭后聊点国内的趣闻。
      那天吃中饭,柳夫人清楚地记得吃的是牛乳薏仁粥和肉酱蛋包饭,濡泉逮着有牛乳就胡吃海喝。一张嘴里都塞满了,腮帮子鼓得老大,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几句不明不白的话:“小妍……嗯,我跟你讲,你那未婚夫,就是那什么戚商……那小子,他不是个好人!不是个正常人!”
      那年濡泉32岁,戚商28岁,柳夫人27岁。
      “戚商他脑子不太好,就是个俗人,有点钱而已。之前麟邰的军火库着火那件事儿你记得吗?哼,就他干的,我当时在军库擦我的新枪杆子,那火蹭得就烧到我衣服上来了……我当时没多想就把上衣给脱了,捂着口鼻往外跑。跑到外边走廊上,你猜怎么着?我就看见戚商那小子拿着火折子晃,还要蹦到火汤里去!”
      濡泉接着喝了一口粥,柳夫人听得正入迷,看他突然不说了,有点着急:“然后呢?你接着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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