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远光》池边有树

3、插手

　　来人越窗进入殿中后便扯下了脸上的黑面罩，昌文帝并不看向那人，只拿过搁置在一旁尚未处理的政文专心批阅起来。

　　剑收入鞘，被平稳放置到一旁的方几之上后来人上前作揖行礼。

　　昌文帝挑眼看那人一眼并未应话，甚而也不让人平身，自顾自地在奏折上一笔一划写下个“好”字。

　　案桌之上堆积的奏折少一大半后，那人仍旧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态，昌文帝终于搁笔，道：“平身吧。”

　　来人却并未起身，寸步不让：“皇上赐婚后却又千万般劝阻，既是不舍其出嫁又何必硬凑两不相愿之人。”

　　昌文帝自认终究没了脾性，被人这般揣测圣意也没生起半点怒意，沉沉叹了口气后再拿过尚未批阅的奏折打开，看完折文后才问道：“江衍，你在怪朕吗？”

　　江衍收回行礼的动作，抬起头时昌文帝方见其脸上血迹，他却似乎忽然不觉，只面容冷然地站在殿中一语不发。

　　昌文帝心下微动，恍然间似乎又见到了江衍小时候的模样，也是这般场景，幼年江衍用那双杀红了的眼死死盯着高位之上的年轻帝王，分明是仰视的下位者姿态却对他不见半分敬意。

　　江衍一贯如此，不畏权势，自有一套为臣之法，明面上是前途大好的人臣，背地里却是皇室争斗下见不得光的一把刀，他生来效奉皇家，思想处从不屈居人下。

　　江衍答非所问，只一字一句不容人辩驳道：“陛下有心谋棋，不该踌躇不决瞻前顾后。”

　　停顿些许，又道：“臣自当护她，悔婚之事莫要再提。”

　　水流过涧，风吹叶飒。

　　宫人一路护送沈寄云至门前才离去，沈寄云拢了拢氅衣慢步回到寝殿，刚到寝殿门前守了半晌的映莲便迎上来为她卸衣梳洗，席间那番言语后二人再未有交谈，映莲服侍完她后便退出了寝殿。

　　沈寄云神色黯然地看着紧闭的殿门，许久之后收回目光熄灭床边的烛光，前世过往种种不断在脑中回环，直扰得她足足过了一更才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再睁眼时天已泛白，沈寄云是被殿外有东西倒地的闷沉声吵醒的，她揉了揉睡眼惺忪的双眼，拿过木架上搭着的外衣套在身上下床朝殿门走去，一打开门便见数宫人围在殿前神色焦急。

　　昨夜下了细雪，在殿前垫起寸微，沈寄云步步走来，在雪地上印下脚印。

　　“发生何事了在此聚众？”

　　宫人们听她问话纷纷回身行礼，沈寄云正欲阻拦，见其中一个年龄稍小的宫女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那双眼直愣愣盯着她，下一刻悲恸的泪水瞬间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求殿下救救映莲姐姐……”

　　沈寄云眸光一暗，从宫人堆挤的缝隙中看到了雪地里面色惨白的映莲，只一瞬间就反应过来对方做了件什么傻事，沈寄云三两步上前半蹲着扶起映莲，指挥宫人合力将她送回厢房，又派人去寻宫中太医来。

　　火盆在室内点燃，手炉被安放进被褥之中，沈寄云坐在床前看着身旁人儿苍白的面庞，问先前殿外的那个婢女：“她跪了多久。”

　　“昨夜殿下房中灯熄后便跪了，奴劝了几道没劝住。”

　　沈寄云多问了几句让她也退了出去，房内便只剩下了她二人。

　　房间静默许久，沈寄云伸手抚上她的面庞，鼻头一酸哽咽道：“原是我亏欠你多，傻傻的不明好歹。”

　　“咚咚——”

　　木门自外被人敲响，沈寄云收手抹去眼角的泪痕后为她拢好了被褥，起身走向门外。

　　原是前世在她失势后转投去皇后身边服侍不到一月就横死宫中的主管嬷嬷，沈寄云对她没太多看法，毕竟皇宫之中审时度势依附权贵才是人之常情。

　　这时的她倒还算衷心，值得沈寄云唤她一声陈嬷嬷。

　　陈嬷嬷走到她身边，低声道：“清福宫那边出事了，太医院得令不敢派人前去。”

　　沈寄云几乎不用想便知道这背后是谁下的指令，她答应这场婚事对何人的利益有损，又是何人才能在宫中有这般大的权威让一群太医胆敢对皇子的性命置之不理——

　　是她未做好防备，让慵儿白白受罪。

　　“本宫亲自去一趟。”

　　陈嬷嬷一惊：“殿下从不明面掺手，怎的这回……”

　　沈寄云面色冷如冰霜，眼中分明蓄着彻骨恨意：“若是不掺手一味忍让有用的话，事情又如何会发展到现今这步。”

　　清福宫，已故清妃所居之处——

　　沈寄云只带了陈嬷嬷一人前来，二人站在清福宫门前，借半开的宫门看这座荒凉了许久的宫殿宫门破败、窗棂半朽，角落处连片荒草丛生，冷风吹过风化破烂的窗纸飒飒作响。

　　近乡情怯，原本尚有些许犹疑的情绪在四周压抑无光的环境中荡然无存，痛楚悲冀的情绪再度涌上心头，沈寄云死命捏紧了双手，指甲嵌进肉里的痛意唤回些许理智，心底的压抑却如一块巨石沉沉压着她致使她喘不过气来，她拖着沉重的步伐终于迈进宫内往内殿走去。

　　走进内殿方有一阵阵游玩打闹的嬉笑声在殿内回荡，沈寄云朝陈嬷嬷使了个眼神，陈嬷嬷得令先一步往声音传出的方向走去，便见男男女女四个宫人聚在一张木桌前打着叶子牌。

　　“我们这样不会有事吧？他毕竟还是个皇子。”

　　“你可怜他？还不如可怜可怜你自己呢，这皇宫内的宫人哪个不是拿着一堆丰厚的奖赏，就我们跟着个倒霉催不受待见的病秧子皇子，月银被人克扣不说，宫内那些奴才婢女谁不是狗仗人势对着你我颐指气使的？”

　　“就是，清妃去世后谁还管他？后宫那些嫔妃巴不得他死而后快，连他父皇和他那最受宠的亲皇姐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旁观，你还敢对着干？”

　　“好端端地你们又提这些干什么，来来来，继续打牌。”

　　“……”

　　待这群宫人结束对话继续手里的叶子牌，陈嬷嬷才终于出声咳了一声，那个本些许过意不去的奴才先听到了声响看清了来人，慌乱丢掉了手中的牌起身行礼。

　　“陈嬷嬷——”

　　剩下的人这才反应过来都转过身上前行礼，恭恭敬敬地全然没了先前打牌那副架势。

　　毕竟宫人私论皇室在本朝乃是重罪。

　　陈嬷嬷冷眼挑眉冷哼一声：“公主驾到何不来迎？”

　　沈寄云在内殿之中听完了全程，等那四个宫人接连跪到了面前，侧殿处又跑出一个太监跪在四人中间后她晦暗不明地伸手附上沉积着灰尘的木桌，送到眼前细细看了眼，问道：“谁是掌事太监？”

　　他们这群伺候小皇子的宫人从不受人待见，鲜少有机会能见到宫内的达官贵人，自然也对沈寄云并不熟悉，真说起来或对其废柴公主的名头更为了解，可只这单单一句问话，却让众人生了些怯懦。

　　“回殿下，奴才是。”

　　沈寄云架着步子一步一步走得沉稳，直至走到这中间的奴才跟前停住，突然蹲下身子与他平视，后者下意识低下头避开她□□的对视，却被沈寄云先一步用那只沾满了灰尘的手托起了下巴。

　　“小皇子不值当你费心照料，本宫亦不该动众让你迎接，皇宫内纵人聚众议论皇室却是你本职……”沈寄云仍旧笑着，一字一句说得清楚，笑意却分明未达眼底，双眼阴测测地死盯着眼前之人。

　　“奴才万万不敢……”

　　下一刻，那拖着他下巴的那只手却猛然发力将他的脸甩到一边，灰尘随着袭过的风钻进他的鼻腔内，逼得他打了个喷嚏，那奴才赶忙哆嗦着跪得更低。

　　“说！小皇子在哪儿！”

　　那奴才被这一吓赶忙应答，无人看到沈寄云身后的陈嬷嬷慌乱了神色。

　　剩下的宫人皆从房中出来，跟在沈寄云身后，随着那掌事太监的带领来到侧殿门前停下，只沈寄云、陈嬷嬷和掌事太监三人进入殿内。

　　殿内太久未得扫洒，充盈着一股灰尘的气味，陈嬷嬷一路替沈寄云挥散些，三人却还是抬起了袖子压在鼻尖。

　　掌事太监一路走来心虚地低沉着头，只能眼睁睁看着沈寄云坐到床沿，摸到床被浸染的湿意。

　　沈寄云听闻出事后紧赶着前来，尚未了解清楚事情本末，掌事太监一边说她一边掀掉附在沈子慵身上的被褥。

　　“殿下今早原在御花园中玩耍，那般早的时辰本无人经过，可后宫今日恰巧正备赏梅宴，殿下一时未留意与皇后娘娘宫中宫女撞上打翻了其预备的吃食，后来姜嬷嬷前来处理让那群宫女围了一圈，后面再看见殿下时已经掉落水中了。”

　　沈寄云拿过挂在一旁的棉巾替沈子慵擦去身上发丝上多余的水分，期间陈嬷嬷上前搭手亦被她拦下。

　　“掉水几时？”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姜嬷嬷不再阻拦后奴才便下水将殿下救回岸边作了简单处理，但宫人前去请太医时却无人前来。”

　　沈寄云手中的动作顿了一刻，继续问道：“然后呢？为何不为他更换衣物？”

　　那掌事太监再次跪了下去，声音泣然恳求道：“望殿下明鉴，宫内下人因所受待遇不公皆心生怨怼，加之奴才们得罪不起上头的贵人，更不敢尽心服侍。”

　　她分明知晓些其中缘由，可上一世她确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亲见亲闻才知前世愚钝，只不过未想到，中间反水之人早于此时有了动作。

　　沈寄云回过头深深望了一眼身后站在一旁的陈嬷嬷，将腰间准备好装着银子的荷包亲手递到掌事太监手上，命他分发下去让下人尽心打扫好宫殿并为沈子慵打好热水清洗冷意。

　　“陈嬷嬷，你现下去太医院请赵太医过来。”

　　陈嬷嬷得令退出清福宫往太医院去。

　　掌事太监却仍有犹豫，跪在原地拿着荷包没有动作，沈寄云看穿他的想法，蹲下身去扶他起来。

　　“你自去安排，今日之事本宫自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