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顾经年》苏打兮兮

13、茉莉蛋糕

　　第二天早上，梁顾很晚才醒过来。

　　他半坐起来，房间是空的，叶宁不在。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的数字让他惊讶。梁顾对自己一向很严格，简直是自律的典范，像这样的失态与失控，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

　　也许是因为不知不觉间，叶宁已经成了那个能让他信任与依赖的人，他在叶宁身边过于放松，以至于长久压抑的心魔，也开始蠢蠢欲动。

　　门轻轻打开，叶宁探头进来，“你醒了？”

　　“刚才东哥打电话来问你是不是在去公司的路上，我怕吵你，就去了隔壁说话。”叶宁在梁顾身边坐下来，“我说你可能有点不舒服，东哥说他来安排。”

　　梁顾面色憔悴，他了叹口气：“我错过了一个会议。”

　　“你太累了。”叶宁担心地看着他，“要不，今天，你休息一下吧。”

　　梁顾坐直身体，翻身下床，“我吃点止痛药，没关系的。”

　　他刚走了一步，头晕让他一个趔趄，叶宁忙上去扶他，梁顾眼前发黑，站立不稳，连带着叶宁一起重重摔倒在床上。

　　叶宁仰面躺着，梁顾沉重地压在他身上，胸膛紧贴着胸膛，没有一丝缝隙。

　　一切都好安静，时间仿佛已静止，只听到两个人的心跳，你追我赶地，跳成了同样的节奏。

　　许久，叶宁凝视着天花板，一手抚上梁顾的背，一手插进梁顾的头发，轻轻摩挲着他，“梁顾，你是铁打的吗？”

　　“你到底有没有关心过自己？”

　　“你对自己这么苛刻，是为什么呢？”

　　“梁顾，我好心疼你啊……”

　　梁顾把头埋在叶宁的颈窝，紧紧闭上眼睛，他所有曾经坚如磐石的倔强，在那一瞬间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

　　梁顾终于病了一场，或者说，他终于允许自己病了一场。

　　中午时分，梁顾发起烧来了，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着。叶宁想要带梁顾去医院，梁顾拒绝了，一个电话把郁清秋叫了过来。

　　郁清秋恰好今天没有安排手术，还算有空，没多久就赶到了梁顾的别墅。

　　他是梁顾的老熟人，进门之后也不用人领路，径自拎着药箱上了楼，咚咚地敲响了卧室的门。

　　叶宁打开门，“郁医生好。”

　　见到穿着睡衣的叶宁，郁清秋相当意外，这些年来，梁顾从来没有哪个伴儿带回家来过，更别提同床共枕地过日子了，他楞了一下，“你好。”

　　叶宁后退一步，郁清秋走进去，一边还不忘挖苦梁顾，“原来钢铁战士也有趴窝的一天，来，让我瞧瞧。”

　　梁顾虚弱得没有力气反击，只好任郁清秋一逞口舌之快。

　　郁清秋给梁顾量了体温，又问了问症状，“看样子是急性感染，问题不大，但可能会难受一段时间。”他转向叶宁，“烧得太厉害就吃点退烧药，饮食上吃点稀软的，不要碰油，注意补充水分，防止脱水。”

　　叶宁认真地点头，一一记在脑子里。

　　郁清秋看着和叶宁穿着同款睡衣的梁顾，促狭地眨眨眼，“放心，不是什么大毛病，有人照顾，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梁顾冷冷地看着郁清秋，决定一分钱医药费也不付给他。

　　郁清秋走后，梁顾愈发地浑身酸痛难忍，他身上越来越热，手脚却是冰凉的。

　　叶宁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比刚才还烫呢。”说着，拿过体温计对着梁顾的额头滴了一下，“哇，39度。”

　　他拿出郁清秋留下的退烧药，倒了一杯温水，小心地扶梁顾起来，把药喂给他。

　　梁顾吃了药，又躺回到床上。叶宁盘腿坐在他旁边，握起他的一只手，静静地握着，梁顾挣扎着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儿，看向叶宁，叶宁朝他微微一笑，捻捻他的手指算是回应。

　　指尖传来叶宁手心的温度，梁顾脑子混得像一团浆糊，心里却是一片清明，无比安稳。

　　梁顾又在家养了几天，除了一些重大的决策，很多事情他都交给了阿东和叶宁去处理。这两个他最信任的人没有让他失望，他们配合默契，相得益彰，等到梁顾回到公司的时候，一切都运转如常。

　　梁顾从来不相信有命运这回事，但他一直觉得冥冥中有一只手，把叶宁送到了他身旁。叶宁那副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身板儿，却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只要看见叶宁，他就觉得很踏实。他其实心里明白，他那自虐式的自律，不过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罢了。叶宁看见他的伤处，却不点破，只是默默地，在他崩溃的时候，给了他最奢侈的陪伴。

　　他为此而感激叶宁。

　　***

　　梁顾在病中想了很多，病愈后，人也变了许多，他给自己留出了更多的时间，不再像以前那样只一心扑在工作上了。

　　有一天叶宁因为公事替梁顾出去跑腿，晚上回到家，发现梁顾罕见地出现在厨房里，锅碗瓢盆四下铺开，一片狼藉。

　　“梁顾，你要干什么？”叶宁惊诧地问。

　　梁顾面前的平板电脑播放着烘焙教程视频，他手里拿着大筛子，正照着视频摆弄着面粉，“上次聊天你说我没有爱好，我想起来了，我有的。”

　　叶宁大跌眼镜，“梁顾，原来你的爱好是烤蛋糕？！”

　　一米八几的威猛大汉，系着从厨房阿姨那里借来的粉红色围裙，捣鼓着一堆鸡蛋牛奶面糊糊，画风怎么看都十分清奇。

　　梁顾对叶宁的震惊很不以为然，“我高中的时候有段时间很喜欢，断断续续学了好久，后来……”

　　梁顾回想起那个夏天，那时的他真是用心啊，有空就跑到厨房去钻研，一切的付出，都只是为了给那孩子一个惊喜——

　　“一二一，一二一。”

　　全校学生在绕着操场跑圈，梁顾远远地看见小景班级的队伍跑过来。小景穿着雪白干净的校服衬衫，额头上微微带了汗珠，待跑近了，朝梁顾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梁顾挤挤眼，做出夸张的口型：“放—学—等—我——”

　　说话间两人已经擦身而过，梁顾回头看去，小景把右手背到背后，比出一个“OK”的手势。

　　那时的他和小景已经很熟络了，小景单纯，问啥都说，梁顾送他回了几次家，就把关于小景的各种信息摸了个底儿掉。

　　小景是单亲，跟妈妈一起，住在离学校不远的一片住宅区。梁顾去了几次，都没见他妈妈，据说他妈妈是做财务工作的，很忙，总要加班，经常很晚才回家。

　　梁顾好不容易抓心挠肝地熬过了最后一节课，下课铃一响他就往外冲。他跑出校门，小景坐在在街角的一个石墩上，抱着英语书在专注地背单词，长睫毛一眨一眨，红红的嘴唇嘟嘟地翘着。

　　“小景，”梁顾兴冲冲地跑过去，“我爸出差，我妈回娘家了。我一个人也没意思，不如你去我家玩儿吧。我新买的游戏机，还没开封呢。”

　　小景站起来背上书包，“行，不过你得让我先把作业写完。”

　　梁顾撇撇嘴，“你念书这么刻苦你妈知道吗？”

　　“我妈知道啊。”小景好像永远听不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认真地回答。

　　第一次走进梁顾家花果飘香的大院子，小景很惊讶，对眼前的桃源仙境羡慕不已，连连感叹好漂亮。路过那片茉莉花丛，他兴奋地一头扎进去，“啊，好香。”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嗯，好喜欢这花呀……”

　　梁顾把小景带到客厅，让他在大桌子上写作业，自己跑到厨房去，用碟子装了一份儿厨师刚刚新烤的蛋糕。

　　梁顾知道小景特别喜欢吃甜腻的东西，尤其喜欢各种口味的蛋糕，来者不拒。他献宝一样把那碟香喷喷软腾腾的蛋糕推到小景面前，“等下再写，来尝尝这个。”

　　果然小景一见蛋糕就双眼放光，拿着勺子吃得美滋滋的，不停地点头说好吃。

　　梁顾一手托着腮帮子，笑眯眯地坐在旁边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伸了根手指，从小景腮边刮下一点蛋糕渣儿来，抿进嘴里。

　　后来梁顾发现每次小景去他家都要往茉莉花丛里扑，就灵光一闪，突发奇想——要是能做出一款茉莉香味的蛋糕，那孩子该有多开心呀。

　　那时的他，心里满满的都是小景，跟着了魔一样。

　　那个年代烘焙还没流行起来，远远不到全民玩烘焙的地步，梁顾的发明之路走得格外艰难，他和家里厨师反复沟通，结果做出来的都不满意。后来他干脆自己上阵，跑去西点店找甜点师傅学艺，在盛夏的厨房里，在烤箱旁，忍受着热浪的煎熬和炙烤，反复地试验，反复地琢磨——

　　那样纯真的时光，那样真挚的少年的心，那样赤诚地喜欢一个人，真令人怀念啊。

　　再后来，梁顾记得清清楚楚，他就是在那丛茉莉花下，夺走了小景的初吻……

　　***

　　“喂——”一声呼唤把梁顾从那个遥远的暑假拉了回来，叶宁五指在他眼前晃着。

　　“怎么不说啦，”叶宁问道：“后来怎么了？”

　　梁顾楞了一会儿，笑容惨淡地接下去，“后来，又荒废了……”

　　不是所有的年少纯情都有美好结局。

　　一直到最后，小景也没有吃到那块他专属的蛋糕，他甚至不知道，曾经有一个人，为了这独一无二的茉莉蛋糕，怀着炽热的梦想，付出了青春沸腾的热血与勇气。

　　那是梁顾最后的勇气了吧，从那以后，他就停止了对这个世界的探索，他的青春，也在那一年的夏天，草草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