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那个绿茶》九月茶茶

1、一个电话

　　癸卯年晚春，太阳一挣脱群山，便慷慨地将淡淡的金色轻轻笼住整个布拉格。
　　圣维亚大教堂被公交的鸣叫声，汽车的催促声和商贩的交谈声唤醒，彩色玻璃窗如同雨水洗过，折射出神秘又迷人的色彩。
　　虽是晚春，但早上气温还有些凉。刚刚过完六十五岁生日的老东用手拢了拢身上的夹克，随后从随身携带的黑色皮包中拿出一包鸽粮。
　　附近的鸽子见状赶紧围了上去。
　　鸽群中有只喉部长了一小撮绿色羽毛，如同围了个围兜，甚是可爱灵动。它是鸽群中最大胆的。当同伴们只敢警惕地在老东跟前试探，它早已一路蹦蹦跳跳劲直落到东老头胳膊上，发出咕咕的催促声。
　　“小绿，你总是这么猴急。”原来这个胆大的鸽子竟是老东的旧相识。东老头嘴上责备，眉眼却笑着，打开袋子抓了一把鸽粮，捧到小绿跟前。
　　咕咕！小绿满意地跳到东老头宽大的手掌上，吃得欢快。
　　旁边的鸽子一看，着急地此起彼伏叫嚷起来，似是对偏心的东老头发泄不满。
　　老东见状，赶紧腾出手又抓了一把鸽粮，洒在面前的灰色石板地上。
　　这下，一众鸽子终于都满意了，纷纷埋头享用属于自己的早餐。
　　150克的鸽粮袋子很快见底。见东老头手上再没什么可吃，小绿和群鸽没有犹疑，干脆利落地哗啦一声飞向别处，仿佛刚才的热情只是一瞬泡影。
　　自私是动物的本性。
　　当象征和平的鸽子毫不犹疑展示其无情的本性，东老头却并不在意，反而往后惬意地舒展身体，眯起眼睛欣赏起不远处的樱花来。
　　今年的粉樱开得极盛，空气中满是它淡淡的香气，仔细闻还能品出一丝细微的甜味。那是春天的气息，是爱情的味道，同时，也是他爱人最喜欢的气味。
　　每年春天樱花盛开，他爱人总喜欢来这公园走上几圈，欣赏这一片轰轰烈烈的粉色。
　　“Jste Japonec？”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打断了老东的遐想。
　　“No, I am Chinese.”虽已移居捷克近八年，但老东只能听懂一点简单的捷克语。好在他英文还不错，足够让他在这个美丽的欧洲城市惬意生活。
　　男人脸上涌起一丝羞赧的神色，为自己认错而感到尴尬。据他所知，大部分外国游客对自己的祖国都很忠诚，认错国籍是一种非常冒犯的失礼行为，不少人因此大打出手。况且，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关系很玄妙。不过幸运的是，他并没有因这个失误遭受责难。
　　他真是一位有风度的绅士，年龄并没有消磨他的涵养，男人心想。
　　放下手中的徕卡，男人低头从一打照片中抽出一张递到老东跟前：“I'm sorry, please accept this apology.”
　　他做街头摄影师已有三个年头，一直在布拉格老广场抓拍来往的游客。今天这张却是他这几个月来最满意的作品。众所周知，并不是每一次快门都能诞生一张作品。
　　如果时间倒流到几十年前，老张一定会毫不犹疑地拒绝这个年轻男人。因为他不喜欢被陌生人打量或者拍照，不管对方是否心怀好意。可如今已经退休的他更加从容，真正的内心平和让对陌生人能够释放更多善意。
　　况且，面前的照片确实非常有魔力，瞬间吸引了他的全部关注。
　　照片上的他正低头喂鸽子，眉眼柔和，嘴角微微上扬，整个人非常放松，如同18世纪被春天赋予特别使命的诗人。
　　爱人肯定喜欢这张照片，老东心想。
　　爱人嫌鸽子聒噪，却从不阻止他的小爱好。兴致来了，还会举起手机咔咔拍他喂鸽子时的样子。只是，他技术实在不怎么样……
　　“Děkuji.”老东接受了年轻男人的好意，用捷克语说了声谢谢后将照片放进皮包。
　　见自己的作品被肯定，年轻男人非常高兴，用英语跟老东又聊了一会儿才意犹未尽离去。如果不是对方在等人，男人还真想邀请老东去他家里坐坐。
　　“跟那人聊什么呢？”
　　一个约莫耳顺之年的男人走过来，熟稔地递给老东一听本地人最喜欢的皮尔森啤酒。皮尔森闻起来有淡淡的麦芽香味，入口微苦，喝下之后却有种淡淡的香甜。他和当地人一样，如今也要每天喝上一杯才觉得舒坦。
　　“没什么，小伙子给我拍了张照片，还不错。”老东接过啤酒，将照片从包里摸出来递给男人。
　　男人在老东旁边坐下，把照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肯定地点点头：“是不错，比我拍的好看多了。”
　　老东听男人这么说，却突然回过味来，拉过男人另外一只手安抚地轻轻拍了拍：“不过我还是喜欢你给我拍。”
　　男人闻言不置可否，仍将照片放好。他又不是个小心眼的，别人给拍张照片还不许了？两人都这么老了，再也没人能将他从自己身边抢走。曾经时刻纠缠着他的那种不安感，早随着时间消散于宁静的伏尔塔瓦河。
　　“午饭回家吃什么？”这几年他跟着美食博主学做菜，手艺越发精进。在公园消磨一上午，再慢慢溜达去菜市场买中午要用的食材正好。
　　“我都行，你做什么我吃什么。”老东脾气很好的将选择权交给对方。他的胃还是更习惯中国菜，中国菜馆就那几家吃多了也腻。所以，对爱人愿意花心思研究做菜这事，他是十二分赞同。
　　老东站起来刚准备拿皮包，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嗡嗡嗡响了起来。
　　谁这么大清早给他打电话？
　　老东拿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的刹那，脸色有些难看。那个名字，如同夏天惹人厌烦的蚊子。
　　“怎么不接？”男人没瞧见老东的脸色，听见手机还在嗡嗡响，方才出声询问。
　　老东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滑动了接听键，同时漫不经心地往樱花树那走去。
　　他不想让爱人听到谈话内容，又怕走得太远显得刻意。
　　“老公，没打搅到你吧？”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女声，语气带着明显的讨好和小心翼翼。
　　老东眉头狠狠一皱，她永远都这样，喜欢装傻扮可怜，都说了不要这样称呼他，两人明明已经解除婚姻关系十几年了！
　　“什么事？”老东长长舒出一口气勉强忍住心底的厌烦，决定跳过称呼这个问题，否则对方又要哭哭啼啼好一阵纠缠，且最后还是一样不肯改口。
　　“嗯……也没什么，就是……你要不还是回来一趟吧？小鸿快高考了……现在的小孩高考，爸爸妈妈都会在身边小心照看，小鸿虽然不说，但你回来他肯定高兴！心情好了，在考场也能发挥更好对吧？还有，爸妈所在的墓园说要重新修整，可能到时候要移动墓地，我一个人的话恐怕不行……总之，你能回来一趟吗？”女人在电话那边弱弱恳求，怕好不容易找到的理由说得不够清楚，也害怕说太多惹对方厌烦。
　　“小鸿高考我回去也没用。墓园那边我再问问情况。就这样吧，没别的事我挂了。”老东说完干脆利落挂断电话，生怕再晚一秒对方又找别的理由劝他回国。
　　过去他如同禁闭屋中的囚犯，每天生活在窒息和绝望之中，定居捷克后才找到了梦寐以求的宁静和自由。可李淑宁总借着曾经的关系时不时跳出来往他平静的湖泊扔垃圾，甚至还企图再次将他拉回曾经的痛苦之中，实在可恶！他当初肯定是脑子进水才找了那么一个爱絮叨又神经质的妻子。还在，他及时止损，勇敢逃了出来！
　　抬眼看去，爱人又开了一听啤酒，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等他聊完。他有刻意压低声音，也不知道爱人有没有听到他刚刚跟前妻的谈话。
　　李东不想让爱人听到关于“过去”的任何事，因为“现在”太美好了，绝不允许被破坏。
　　李淑宁属于“过去”，应该离开自己的生活，只是她手中一直拽着儿子不肯退出。
　　或许，他早该狠心一些，将东方鸿那个犟小子直接绑过来。
　　十几岁的男孩，正是爱慕虚荣的时候。等他见识过外面的繁华，还会想着回那个小地方守着李淑宁吗？？如果他在布拉格走上几圈，一定会像他一样爱上这里……一家三口在夕阳下漫步的画面慢慢在老东脑海成型。
　　老东微笑着朝爱人走过去，决定找个时间好好跟他想聊聊自己的计划。
　　“埃尔文他们这么早就约你去钓鱼？”
　　老东摇摇头，眼神看向别处。
　　“那走吧！”男人见状不再追问，转头将长椅上的啤酒罐收好。沿着小路穿过公园，过了查理大桥再走一段才到菜市场，他们可以在路上慢慢商量等会儿买什么。
　　查理大桥是布拉格有名的景点，桥上人来人来，游客也不少。与几个年轻人擦肩而过后，老东自认为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话题，伸出手指了指不远处正仰头观看兽面人身雕像的青年：“那孩子倒有点儿像小鸿，小鸿你还记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