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无痕》姜怀瑾

27、日渐病弱

　　梧桐苑。

　　庭院内寒蝉凄切，梧桐树枯黄凋零，萧条冷落，锦鞋踏上铺满落叶的青石路，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夜风吹落桐花，散落在上官瑾肩头，身形竟与昔日上官旭重叠。

　　彼时正值初夏，花繁叶茂，上官瑾与父亲相对而立，而此刻已至深秋，花残叶落，只剩她独独遥望荧惑。

　　物是心非事事非，上官瑾裹紧披风，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扉，宛若烧红的钢刀刺入心头。她眼前发黑，差点跌撞进泉里，扶着树干方才站稳。

　　茫然间，从未如此强烈的乏力感油然而生，好似以往受的伤、欠的债尽皆找上门来。

　　只有她自己知道身上的伤还未养好，连孟羽都瞒着，断药赶路又受了父亲去世的打击，本就不强健的体魄已然一落千丈了。

　　她的娘亲、叔父、师父、爹爹已陆续离去，尚在人世的长辈唯剩独守恒山的师丈。她且年十又九，尚未至桃李年华，身子已日渐病弱，再有几年可活呢？

　　上官瑾一步一步挪进寝居，草草服药睡下。

　　数日后，辰时，叶璇端着药准点踏进梧桐苑，习惯性敲敲门，接着打算推门进去叫醒师姐，谁知师姐竟破天荒醒了。

　　上官瑾端正地坐于桌案前，如瀑的长发垂下木椅，如玉般的纤纤素手执笔写下一串墨字，笔走龙蛇，运腕如风。她看上去清秀文雅，字迹却遒劲有力，磅礴大气。

　　这些时日以来，许多强盗贼寇横行霸道，肆虐抢夺，不论是布衣百姓，还是江湖门派，皆深受其害，因那些作恶之人大部分都是叛离师门的江湖客。

　　而万剑宗在上官瑾的治理下井井有条，重振昔日风采，她亲自带领众弟子以破竹之势平息风波，给了恶霸们当头一棒。
　　——这任宗主无论是在下属心中的威望，还是追剿途中的纵横谋略，绝不比她爹娘差。尤其是那一身轻功，有人甚至没看清来人面貌就被一刀杀了。

　　上官瑾携万剑宗救助百姓时干脆利落，在面对其余门派时又是另一套做法，先让他们尝尝自己御下不当的恶果，待其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再一举平定。

　　历经此事，四海舆论也不知不觉间从“娇弱女儿继位，宗门没落，武林衰败。”转变成“新任宗主雷厉风行，后生可畏，战败邪道有望。”

　　若非受困于这幅身躯，她定是纵横武林的枭雄。

　　用敖子涯的话说：“天妒英才啊！”

　　叶璇把药搁在案上，对上官瑾说道：“师姐今日怎么醒的这般早？先前冥天教攻打三门派，自身也损失惨重，短时间内不会卷土重来，师姐歇一歇吧，再忙也得惜着身子。”

　　上官瑾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其实这方子已经没用了，喝不喝都无所谓，为让叶璇安心，仍是定时定点喝着。

　　她放下药碗，又握起宣笔继续写，垂首问着：“这几日忙，给了册基本功让思年练着，门里请的庄夫子素有美名，陈风与思年一同听学，功课如何？”

　　叶璇挨个回答：“程思年基本功练得不错，功课一塌糊涂，陈风倒是总被夫子夸赞。”

　　上官瑾闻言扬眉，道：“今日休沐吧，他俩在哪？”
　　叶璇道：“校场。”

　　上官瑾搁下宣笔，起身披上素雅鹤氅，同叶璇朝外走去。

　　校场，程思年正与陈风过招，准确来说是陈风给他喂招，程思年的三脚猫功夫对上血海沉浮的熟练身手，简直是蚍蜉撼树。

　　但初学成的少年往往怀着莫大的自信，还是个半吊子就迫不及待拉着陈风交手。陈风本不欲由着他，奈何程思年死皮赖脸，硬是半拖半拽把他带到校场。

　　说来也奇，陈风分明是待他最冷淡的人，程思年却总爱缠着他。换句话说，就是热脸爱贴冷屁股。

　　二人赤手空拳，单用肢体相搏，至于为何不用兵器，倒非是怕伤着彼此，而是他俩都还没有学。

　　“风哥哥，不必手下留情。”
　　陈风眼神没有温度，他牵起嘴角，面露嘲讽，忽然一个跨步，裹挟着劲风的拳头擦着对方脸颊而过。

　　程思年霎时便明白二人之间隔着天堑，他虽用尽全力堪堪躲过，单是那拳风便令人畏惧，要是结结实实落在脸上，指不定会打得他眼冒金星——这是一个小孩能拥有的力量吗？

　　虽畏惧，却并未心生退意，他轻叱出声，化掌为拳，转髋带动腰部力量，猛然出手。雷声大雨点小，陈风用手掌接住攻击，掌心旋转卸力，再倏地捏住他的手臂，咔吧一声，程思年的胳膊脱臼了，腰还差点扭了。

　　他倒抽口气：“嘶，风哥哥你好厉害。”

　　又是咔吧一声，脱臼的胳膊被装回去，陈风面无表情，心中毫无波澜。

　　程思年疼得连连抽气，偏头揉着右臂，喃喃自语：“好痛啊……”

　　“听说你功课很糟糕啊。”
　　程思年顿时抬头望向由远及近的上官瑾，手不疼了，腰不酸了，心情也瞬间明媚了，他糯声道：“师父。”

　　随即又意识到师父说的话，眉眼耷拉：“我也不知为什么，老是走神，瑞雪阁为何叫瑞雪阁，是因冬天下雪了会很好看吗？山上的胜春还开着吧？英俊哥哥到底何时来呢？脑子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夫子讲学。”

　　上官瑾见他蹲在地上念念叨叨，活像个糯米团子，听见“英俊哥哥”又有些黯然神伤，宫二在无影堂还好吗？是否无恙？追杀令久久未下，应当是成功了……

　　叶璇也被程思年的话牵起思绪——“望卿莫忧，待尘埃落定，定携胜春化南风，寻吾心安处，无恙，勿念。”明明是由陈风平铺直叙念出来，她却仿佛看见陈三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程思年见二人皆未说话，像是在走神，不由得疑惑道：“师父、师姨，你们在想什么？”旋即脸色一变，惊叫道：“不会是在想如何罚我吧？！”

　　上官瑾笑道：“罚你作甚？我今日前来，乃是为教你轻功。”
　　“轻功？”一听这话，程思年眼睛瞬间发亮。
　　陈风抄起手站在一旁，见状睨着他讥笑了声。

　　“别高兴太早。”上官瑾目光怜爱，摸了摸小糯米团子的头，而后示意叶璇上家伙。

　　一炷香后，脚上绑着数十斤重沙包的程思年，面露潮红，一边继续跑着，一边重重喘息，豆大的汗珠沿着鼻尖滚落在地。他拖着沙包跑得很慢，每步都格外艰难。

　　“师父……要跑多久……”
　　“呼吸吐纳别乱，跑到撑不住为止。”

　　程思年心道他不会主动停下，他要成为师父那样优秀的人，凡事不做则已，做则必做到底，做到事事拔尖，令人望尘莫及。

　　于是乎，每当上官瑾以为程思年要停歇时，便见那小孩扭头看了眼自己，继而打起精神，重拾希望，接连重复好几次后……生生晕了才被迫停止。

　　叶璇评价：“耐力不行，精神可嘉。”

　　二人把程思年和陈风带回瑞雪阁，安置好程思年后，上官瑾问陈风：“在这可住的惯？”

　　陈风板着张脸，嗓音生硬：“嗯。”末了似是觉得不太礼貌，又补充道：“跟大人那差不多。”

　　陈风这个小孩，常被门内弟子腹诽，说他整天拽的跟二五八万似的，那张冰块脸不是没有表情，就是讥讽嘲笑，唯独面对上官瑾与叶璇稍好一些。

　　上官瑾不禁回想起初次见他的画面，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说哭就哭，跑得飞快。陈风像是看出她在想什么，嗓音更不自然了：“任务需要。”

　　上官瑾含笑点点头，转身欲走。

　　陈风满脸欲言又止，就这么走了？上官瑾顿住动作，疑惑地瞧着他，听他说道：“我以为你要让我辅导程思年的功课。”

　　“顺其自然罢，万事随缘莫强求，只求他平安喜乐，安度一生。”上官瑾轻笑，眼里带着看不清的东西，对他们道，“你也是。”

　　是夜，自从瑞雪阁出来后，上官瑾就一直忙到了戌时末，胡乱吃了几口饭菜就继续忙，反正于她而言，这些菜皆食之无味。上官瑾扭着脖子活动几下，揉了揉发酸的肩。

　　突然，一道身影从窗外飞速而入，掀起冰冷的夜风，挟着风霜撞了上官瑾满怀。

　　“阿瑾。”
　　宫二紧紧抱着她，将脸埋进上官瑾颈间，近乎贪婪地攫取她的气息，清幽沉香木、她独有的暖香，还有药味……

　　上官瑾贴近他胸膛，闭着眼细细感受宫二炽烈的心跳，和独属于他的味道。

　　拥抱能令人感觉到踏实，是两颗心离得最近的距离，化解了所有疲累与烦躁，让人心安。环着她的手臂越收越紧，像是要把她揉进骨子里。

　　“阿瑾，我好想你。”
　　“宫二轻点儿……快喘不过气了……”

　　宫二松了力道，手仍虚搭在她纤细腰身上，他眼睫还带着雨珠，望着面前许久未见的上官瑾，恨不得一股脑地看个够，将此前的都补回来。

　　“阿瑾为何不唤我二郎？可是久不见生分了？”

　　与他深邃炙热的眼神对视着，上官瑾居然生出些许心虚来，觉得自己像一个辜负好人家的薄情郎，她软了语气：“不是的二郎，我想你想得紧——”

　　话音未落，眼前人的五官陡然放大，宫二含着她的嘴唇舔舐，撬开贝齿，逐渐深入，释放出汹涌的思念，拥吻缠绵激烈，带着无尽爱恋。

　　“唔……”上官瑾跌坐回椅中，仰脖承受急风骤雨。宫二一手撑着椅子扶手，一手抬起她的下颌，轻轻啃咬已经红肿的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