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无痕》姜怀瑾

23、各奔东西

　　群山后有一座惨败宫殿，殿外干枯尸骨堆积如山，尽是布衣百姓，他们睁着空洞双眼，神情定格在生前最恐怖的瞬间，皆是生生放血而死。血色夕阳映照在这片荒芜废土，犹如无间炼狱。

　　这便是天下门派围剿冥天教的缘由，权柄欲望吞噬人心，无辜百姓却是他们达成目标的人肉阶梯。邪道惨无人道，炼万民血蛊，造傀儡军团，起世间祸乱。

　　“这邪道老巢为何无人值守？”
　　“有恃无恐？”

　　上官瑾心头一跳，此处并非无人值守，而是已倾巢出动，她说：“因为我们已经来不及阻挡他的计划。”

　　卫徽音带着沈墨，道：“甚至已经实施了。”

　　殿内身影一晃而过，孟羽突然发疯般蹿出去。他跑得出人意料，连最近的燕四都未来得及拉住他，众人连忙追上去。

　　“师兄！”孟羽手指抠紧了药箱背绳，仰脖张了张口，不可置信地看着一直以来寻找的人，声线战栗不成音，“真的、是你……”

　　男子蓦地停住脚步，手缓缓背到身后，他眸光闪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小四，你怎么来了？”

　　孟羽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倏地拽过他身后的手，一把打开其中的盒子——血红虫子密密麻麻，数不清，散不尽，是血虫蛊。

　　泪水在他眼眶里打转，孟羽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血虫蛊就是你炼制的是不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说到最后几乎破了音，他声泪俱下，双肩颤抖，心里有种无法忍受的悲痛与无助。

　　“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救死扶伤、悬壶济世的神农门啊，居然潜藏着邪道余孽！我还像个傻子一样来找你。”

　　孟羽不停抽泣，咬着嘴唇，手背狠狠擦掉眼泪，失声嘶吼：“大师兄！你可是首席大弟子，师父的得意门生！”

　　孟济民用力握紧盒子，指尖因力道而发白，目光无处安放，只能紧紧盯着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蛊虫。
　　无声沉默半晌，他嗫嚅道：“我有罪，我有罪……我不该贪生怕死，我无颜面对同门，更无颜面对师父和你……”

　　孟羽往门外一指，他顺着手指看过去。
　　成山的尸骨已经堆砌到明处，孟济民与万民隔空对望，萧瑟秋风带起血气钻入鼻腔，仿佛感受到滔天怨气，听到怒吼质问。

　　“都是因为你！”

　　他引以为傲的蛊术，到最后竟是用来杀人。

　　他颠沛流离至中原，无处可去，是门主收留了他，授他以医术，冠之其姓氏，赐名为济民，乃是为救济黎民百姓，普渡天下众生。

　　孟济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毒液浇进木盒里，蛊虫化水蒸发，升起似红似黑的烟气，那是散不了的罪孽。

　　上官瑾突兀地问：“冥天教众人何时出动的？”

　　孟济民幡然醒悟，闻言如遭棒喝，他说：“七日前，教主集结了教内弟子与傀儡。他给了我个任务，让我刺杀来此暗查的人。”

　　孟羽却抽噎着问：“你不是邪道教主？”

　　孟济民点头道：“嗯，暗中来南疆的人有两批，一批……已经死了，其中万剑宗昆仑派长乐宗……神农门的弟子皆有。另一批应当便是你们。”

　　陈三道：“能查到这，看来四大门派还是有点真本事。”

　　卫徽音问孟济民：“他如此信任你？”

　　孟济民苦笑道：“他死了我也活不成，他在我体内打入断魂掌，隔段时日便会五脏俱碎，须以他内力相护才能保全性命。”

　　“所以你是被逼无奈？那、你是事先便知那些人的身份，仍义无反顾地派人杀了，还是事后才知？”孟羽又问。

　　孟济民低头看着他，对他道：“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都不重要了小四，我是罪人，你千万别步入师兄的后尘。”

　　孟羽不知该说什么，甚至无法描述自己心情。清风霁月的大师兄被胁迫成为邪道帮凶，他只觉有一团复杂的东西堵在胸膛，上不去，下不来。

　　“阿瑾，怎么了？”宫二看着上官瑾，自从她问出那个问题后，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好像一直在想什么。

　　七日前……是巧合吗，上官瑾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心跳快得让人感到窒息。她抬眸对上宫二担忧的眼神，最终问道：“冥天教主是何模样？”

　　“身量八尺有余，戴着面具，身形莫名有些眼熟。”

　　“他可有佩戴荷包？”
　　“有，靛蓝色，上面绣了朵白花。”

　　最后一丝希望被浇灭，此刻反而平静下来，她轻闭着眼，声音陷入记忆沼泽：“那是梧桐花。”

　　万剑宗梧桐苑，枝头桐花盛开。绣花针刺过靛青锦布，巧手勾勒霜白丝线，精美别致的荷包便制成。

　　上官瑾把它递给对面男子，道：“兄长，可好看？”

　　上官逸自然接过，指腹抚上布中桐花，而后将荷包系在腰间，他双眼眯起，露出极其温柔的笑容：“瑾儿绣的自是好看，兄长很喜欢。”

　　“那便日日戴着，我看着也欢喜。”

　　梧桐花瓣飘落至上官瑾鬓边，上官逸探臂为她拂去，顺道摸了摸她的发髻，应道：“好。”

　　昔日画面犹在眼前，温馨回忆掀起万丈波澜。

　　叶璇闻声陡然愣住，胸膛急剧起伏，她拉住师姐的手，指尖相依偎，分不清是谁在颤抖：“大师兄……”

　　为何独独万剑宗没有邪道线索，为何背后之人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因为宗门内有内鬼，而谁深得大家信任，最不会被怀疑？自然是万剑宗首席弟子，宗主义子——上官逸！

　　在街头遇上他那年，正好是冥天教覆灭那年，也是母亲死的那年……他便是当年被藏起来的少主，如今一路刺杀她的背后之人，冥天教的现任教主！

　　上官瑾早该想到的，但她不愿怀疑身边至亲，直至今日才捅破这层窗户纸，然而一切都晚了……

　　一只信鸽疾速飞来，停在陈三肩上，他取下鸽子腿上的纸条，随即道：“出事了，昆仑派长乐宗神农门皆受重创，掌门战死。”

　　气氛骤变，此言如平地惊雷，将众人炸得全身麻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久久回不过神。

　　“师父、死了？”孟羽才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见陈三颔首，他反射性地看向师兄。

　　“你们走吧。”
　　孟济民双眼赤红，取出一个小瓶塞进孟羽怀里，道：“冥天教主体内种有母蛊，可以号令傀儡身上的子蛊，此物能暂时阻断子母蛊之间的联系。”

　　他推了孟羽一把，重复道：“走啊！”

　　孟羽怔怔地看着他，腿像被灌了铅，胸膛那团复杂情绪又涌上来：“师兄……”

　　孟济民骤然掐住他的咽喉：“不走那便杀了你！我手中冤魂数不胜数，多一个也无妨。”

　　燕四提起少年的衣领，同其余人一齐离开这片废土。

　　众人前脚离去，孟济民便再也支撑不住，嘴里大口涌出鲜血和五脏碎片。这是最后一天，还好，遇见了小四……

　　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身体重重跌倒在血泊中，他注视着孟羽的背影，视线逐渐模糊，心中仍在祈祷：别回头。

　　不远处，几匹马候在林间，陈三瞧向叶璇，又瞥了眼上官瑾，问：“你们二人不问我万剑宗如何？”

　　哀莫大于心死，接连的打击使二人万念俱灰。良久，上官瑾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如何？”

　　陈三道：“暂未遇害。”

　　瞬息间，上官瑾拉过叶璇的手：“走！”

　　她扭头发现宫二正低头望着她，眸中情绪翻腾。与那日站在宗门外，父亲送她离去的神色如出一辙。

　　宫二深深凝视面前的女子，眼神眷恋，仿佛要把她牢牢印在眼底，他说：“堂主召我们回去，追杀令将出，他必须死。”

　　他在上官瑾额头印上一吻，反复摩挲着她的指尖，近乎贪婪地汲取指上温度。汹涌思绪涨满心头，还未分开便已开始想念。

　　“阿瑾，等我。”

　　上官瑾点头，与叶璇一同翻身上马。

　　陈三指着燕四手里的孟羽，对她道：“你带这小子去神农门。”

　　燕四“嗯”了一声，当即提着孟羽上马，回身说：“我尽快赶回无影堂。”

　　陈三却道：“别回来。”

　　燕四顿然明白什么，紧紧盯着宫二和陈三，瞬间红了眼眶，声音微颤：“打不过就跑，别死了。”

　　三人皆知这是不可能的，他们此去，必是拼个你死我活。

　　陈三颔首，注视着叶璇的背影，忽然叫了一声：“叶璇。”

　　叶璇闻声回首，眼里仍是红的。她静待后话，却听陈三转而笑说，“没什么。”

　　叶璇只觉他眼中的情绪让人看不清、猜不透，鬼使神差说了句：“回见。”

　　后来她特别庆幸自己说了这句话，它救了一个濒死的人，成了他重返世间的价码。

　　“驾！”

　　嘚嘚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宫二、陈三仍立于原地，目送几人愈走愈远。

　　待背影彻底消失，二人才驾马离去，疾风掠过驰骋的身影，陈三正色道：“蝗风不在堂内，我的人已准备就绪，宫二兄，我们只有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