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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起:卓念 ...

  •   春节照例要回沛川老家,今年入秋后哥哥卓启帆的眼睛突然间坏得厉害,脾气变得越发阴郁,对父亲卓乘风的态度也日益糟糕,埋怨父亲把这眼疾遗传给自己。他们的父亲卓乘风为自己辩驳,他的眼疾是他的父亲给的,他父亲的眼疾又是他父亲的父亲给的,如果他的儿子非要怪罪,就怪罪他们祖先里第一个有眼疾的人吧。

      从族谱来看,他们的家族曾积聚过财富后又散去,曾拥有过权利后又被剥夺,曾享受过尊敬后又被蔑视,曾人丁兴旺过后又逐渐衰微,也许从古至今唯一不曾背离他们的只有这缠绕在血脉中的家族性眼疾。

      当生物课教到遗传病相关章节,卓念不由不猜测他们的家族性眼疾是种Y染色体基因缺陷,这似乎能够完美地解释为什么眼疾只遗传给了哥哥,而没有遗传给她。

      但这种科学上的解释只被她的父亲接受一半,卓乘风所相信的另外一半有极不科学的色彩,他相信这眼疾是种古老的家族性诅咒。这种在现代医学中被命名为视网膜色素变形的疾病的发病期在临床上没有定论,携病者有概率一辈子也不会发病,发病后控制得当有概率维持三四十年轻度弱视,而在最不理想的情况下,从发病到全盲只需要短短数月。卓乘风相信掌握概率使他们家族的长子必然陷入半盲困境之中的是一种古老的诅咒。卓乘风在三十岁时与一个男人的相遇更加坚定了他的这种想法。

      那个生前只与卓乘风有过几面之缘的男人,那个在照相馆打工的男人,那个帮他们拍下第一张全家福的男人,以落款的形式永远陪伴在他们一家人的背后——

      吾友梁国安拍摄于一九八二年春。

      单色全家福挂在卓乘风书房的墙壁最显眼的位置处,被后来逐渐穿上色彩的全家福们簇拥着。照片背景是画有尚京天安门的幕布,孩子们显得异常兴奋,而成人们则或多或少带着不自然的僵硬和拘谨,这些微妙的情绪在后来的全家福里很难再复现。

      第一张全家福拍摄时,卓乘风夫妻在沛川市里卖布鞋兼修鞋补自行车轮胎,三十岁的卓乘风左眼坏得连身边的改变都看不清晰,更别说看到远隔沛川千万里外的沿海城市金洲在经济改革后发生的事情,每日都在担忧左眼的眼疾会扩散到右眼去,做过最大胆的梦是未来能在沛川市中心广场旁的商场里开家鞋店,万万想不到自己左眼的眼疾还能好转的余地,而他自己会离开沛川前往金洲搭乘上强劲而温暖的改革春风,如鲲鹏抟扶摇而上九万里,怒而高飞。

      父亲卓乘风遇到梁国安时,卓念才两岁,同年冬天梁国安就病逝于老家莲月村,她实在没有机会留下任何关于梁国安的记忆。父亲说,不是打别的时候,就是打梁国安与他绑线的那天起,他的左眼就好了;母亲却说,从前她的男人又爱喝酒又爱去茶馆与人赌牌,喝酒喝得眼睛坏掉,赌牌赌得头脑昏昏沉沉,梁国安随手掷卦,照着书上念,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九四或跃在渊,突然间,她的男人就不爱喝酒也不爱赌牌了;父亲说,梁国安早就预测到他的事业在东方属水地,故而他在围困于群山间的沛川中不能有所成就;母亲却说,八十年代金洲设经济特区,百业兴盛,梁国安托在金洲画商刘壹贰为她的男人在金洲谋出路,刘壹贰设法使金洲大名鼎鼎的洪老板收了她的男人做徒弟;父亲说,他的子女命定是有才德有福份的人,梁国安说过的事情没有不成真的;母亲却说,常担心她的子女恃宠而骄走上歧途,因此慈爱之余不敢忘记保持严厉;父亲说,诅咒已经破除,如今他们一家有神明庇佑,无往而不利;母亲却说,恐惹神明厌弃,凡人力能做成的事不愿叨扰神明。

      线是什么东西?有大神通的人怎么会在照相馆里打工?莲月村出身的梁国安为什么认识远在金洲的刘壹贰爷爷?既然诅咒已经破除,哥哥的眼疾为什么发作得如此迅疾?如果绑线能够治好爸爸的眼睛,绑线是不是也能治好哥哥的眼睛?绑线要怎么绑?

      卓念的问题,她的父母回答不上来。都说童言无忌,于是卓念仗着孩子的身份又拿这些问题去问刘壹贰。刘壹贰没有娶妻生子,没有走往的亲戚,赤条条一人,把卓乘风夫妇当自己的儿子儿媳、把卓念兄妹当自己的亲孙子亲孙女那样疼爱,对他们多加照拂。卓乘风深受感动,来金洲后不久就拜了刘壹贰为干爹,像尊敬孝顺自己的父亲那样尊敬孝顺刘壹贰。

      梁国安是刘壹贰年轻时旅行认识的朋友。刘壹贰认识梁国安的时候,梁国安还不叫梁国安,而叫陈山安。但除此之外的问题刘壹贰也回答不上。

      刘壹贰对她说:“在沛川莲月村有个人肯定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她也是干爷爷年轻旅游时遇到的朋友,她是陈山安的师傅,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在你们沛川那边把有她那样本事的人叫做司娘子。今年春节干爷爷和你们一起回沛川,我们一起去莲月村找她请教这些问题的答案,好不好?如果运气好,她还住在莲月村的话,说不定她真有办法治好帆帆的眼睛。”

      “干爷爷你什么不先打电话问问那个婆婆现在住在哪里。”卓念提议说。如果刘壹贰说的那个人现在不住在莲月村了,怎么办?

      刘壹贰心里也没数,他活在白天黑夜里,不活在数字的时间里,天亮吃三顿饭,天黑合眼睡觉,今天是几几年几月几号星期几对他来说没意义。这会儿他掐着指头算自己的年纪,发现再过两年自己就要到花甲年,也就是说,张春丹如果现在还在世,就算没有九十多岁也至少得有八十多岁,怎么想也觉得张春丹不会是这么长寿的人。二十多年前他认识她的时候,她的肺上已经积着厚病。

      莲月村离沛川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盘山公路七拐八绕,卓启帆晕车吐了两次后便发脾气说不去了,他不怕当瞎子,为此挨了父亲一顿骂。卓念知道她的哥哥打心底里抗拒找司娘子看眼睛这件事,觉得神婆巫医一类全是骗子,只有傻子才会上他们的当。

      卓念相信科学,却也愿意相信自己的干爷爷和父亲,干爷爷说是很有本事的人那必然不会弄虚作假,而父亲忠厚之余有他自己的精明,更不会拿儿子的眼睛开玩笑,她奇怪为什么她的哥哥看不到这些。很多年后,卓念才知道当时半瞎的卓启帆不是不相信,而是因为相信所以对于冥冥中细小如虫振翅的无名低语感到恐惧,那个声音说,一旦踏进莲月村,他就真的没有机会再重见光明。

      从国道岔入乡道后,路面愈发窄而颠簸,他们的车在一处泥坑陷住。附近正巧有几个男女在一小石亭中打牌消遣,见状连忙过来帮忙。为把车从泥坑中推出来,车上的人都得下车,卓启帆脚下不稳,好在卓念眼疾手快从后面抓住他,才免去摔个狗啃泥的惨剧发生。卓念拉他的手,把他带到旁边一处坚实的平地上。

      一个男人说:“那孩子的眼睛……”

      “家族病。”卓乘风解释道。

      男人说:“听你口音像是沛川人,不知道你们来莲月村做什么?”

      “我们一家人旅游途经此处,想起有位故友曾说过他的妻儿住在莲月村,所以想替已经逝世的故友来看看他们近况如何。我这位故友姓陈,他妻子姓梁,单名一个巧。”

      男人说:“梁巧啊……她跟她娃儿相依为命,结果把两条命活成了一条命,她儿子走了之后没好久她也就跟到走了”另一个男人以难以置信的语气感叹道:“投井的上吊的服毒的听得多,在莲池中自溺的她倒是头一个。那水也才半腰高啊。”

      卓念插嘴:“会不会她没有想要陪儿子殉葬,只是不巧中暑晕倒或低血糖晕倒。”母亲的手肘以极轻微的力度与不可违背的威严触碰她的上臂,叫她闭嘴。小孩不该自作聪明插嘴大人的对话。

      卓乘风问:“张春丹还住在莲月村吗?”

      这个陌生人一下子提起两个好多年大家都避讳提起的名字,男人露出点警戒的表情,指着卓启帆和卓念,用问题回答问题:“两个都是你的小孩?”卓乘风说:“对,都是我小孩。他们还小就跟我到金洲,大的个还勉强能说几句沛川话,但小的个就只会听不会讲了。”

      男人的注意力在金洲这两个字上滑了一跤,“金洲?你们一路从金洲开车过来?”男人对眼前这家人的身份模模糊糊有个猜想。在得到卓乘风肯定的回答后,莲月村的人相互交换加密电报般的眼神。男人说:“张春丹肺里长瘤子,他们一家人为了给她治病,搬到省城里头去,之后就没再回来。他们搬走这事儿也有将近二十年咯。”

      卓乘风把这些话用金州话转述给刘壹贰。刘壹贰叹口气,再见到张春丹,他能够说什么呢,他到现在也没有想好,见不到虽遗憾,但何尝不是为他卸下一桩难事。刘壹贰安慰卓乘风,也安慰自己:“尽人事,知天命。本来就是不抱什么希望的事情。只是既然都到莲月乡,我们怎么也要去给他们上柱香。”

      当年梁国安把卓乘风带到金洲,在刘壹贰的接待下于金洲小住半月后,忽然说自己恐将不久于人世,愿落叶归根,于是告别刘壹贰和卓乘风两人。不久后,刘壹贰和卓乘风便收到从沛川寄来的讣告以及梁国安的绝笔信。

      怕车子再陷到坑里,他们决定下车徒步过去。卓启帆不愿意去,于是他独自待在车上等他们。卓念抬头看看阴沉的天空,和远处绿得发黑的山,忧心地想,她的哥哥是怕进到林子里会迷失,看来他的眼睛真的坏得很厉害了。

      梁国安和梁巧的坟包紧紧贴合彼此,由于无人打理,早已长满野草和低矮灌木,若不是还有两块石碑立在前头,任谁也看不出那里是两包坟。卓乘风提议把两包坟重新修整过,刘壹贰却说:“何必呢,他们本来就不想再被提起。”适时起了一阵风,树叶婆娑的声响绕着耳廓打转,落下的枯叶盖到坟上,像是梁家母子的魂灵在说,谢谢你的好意,但请让我们被遗忘,我们乐意被遗忘。

      风朝卓念脸上吹起几片火星,卓念没有躲闪,右眼进了灰,她揉揉眼睛,揉出两三滴生理性泪水。

      右眼说不定就此也会坏掉,轻微的细菌感染也能导致极可怕的神经坏死。可不知为何,她的内心淡淡的欣喜没有被动摇,因为她紧接着想到,这或许是种交换,用一只她的眼睛去换一只卓启帆的眼睛,她想这是很划算的交易,黑暗依然能够得到两只眼睛,而她和卓启帆都还能看到这个世界。而且如果她的右眼坏掉,那么她将成为他们家族史上第一个眼睛坏掉的女性。

      更进一步地,她漫无边际地想,也许眼睛坏掉后,她就能够看到黑暗中过往所有的祖先,能够在他们的带领下深入到魂灵的居所探究鬼神的真身。与此同时,她没有忘记更大的可能性,也许黑暗后面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没有,黑暗只是黑暗,苦难只是苦难。

      他们等待着香烛与钱纸烧尽,没有再说话。卓念察觉到,三个长辈的沉默有着微妙的不同,干爷爷的沉默弥漫着惆怅,像香那样极缓慢地在内部燃烧,当烧出的灰在积累到一定程度时百年无声地折断,坠地,化成细粉;母亲的沉默饱含温情,那亲切的朋友每每想起总使她内心暖热,她感激他,想要回报他,不愿意忘记他;父亲的沉默起初介于干爷爷的沉默和母亲的沉默中间,渐渐地却变得茫然起来,他终于不得不向自己承认,他只是单方面地被他的朋友所洞悉,而始终未能深入地了解他的朋友,他皱着眉头久久地凝视着梁国安的墓碑。

      卓启帆独自在车上等待,冬日的太阳把他的脸晒得很暖,几乎听不到任何外界的声音,即使看不清晰,他也依然睁着眼睛,天空是浅橘色的海。一种多余而卑劣的忧虑不断地戳刺着他,他的父亲母亲妹妹和干爷爷不会再回来,他已被无情地遗弃。

      他把车窗打开一条缝,让冷冽的空气流进来,把烦闷的空气换出去,然后他开始数数,以此对抗内心不断滋生的绝望与孤独。一千三百七十一。一千三百七十二。他听到有人靠近他的车,但没有在意,直到一个声音在他耳朵边上很近的地方爆炸。

      “你们是来接我的,对吗?”

      那是一个男孩的声音,年龄不会比卓念更大,卓启帆在最初的惊吓过去后,很快就恢复镇定,这样小的一个男孩不可能对坐在车里的他造成任何伤害。但男孩也不是很小,从空气和光线的改变,卓启帆察觉到男孩的脸堵住了车窗的缝隙。

      有一点点与太阳光不同的温度落在卓启帆的眼睛上,卓启帆知道那是男孩的视线。他对上那道视线,起初只是为了不露怯,但很快他发现男孩的脸变得越来越清晰,那是种不正常的清晰,就好像在他们之间没有隔着一户贴有隔热玻璃膜的车窗,就好像连空气与灰尘都不存在,就好像他不是看到了他,而是在脑海里想起了他。

      卓启帆推开车门,把男孩撞翻在地。他贪婪地看着这个突然间无比透亮的世界,看到棕褐色的泥巴路,看到路上的每个积水的坑,看到两侧大片的莲塘,看到它还未到来的许多个春夏,看到它已经过去的许多个秋冬,看到不远处的小镇街道,看到来往的人,看到山,看到树,看见云,看到风,看见雨,看见日月同天,看到对如母子般彼此依靠的石碑,看到他的父亲、母亲、妹妹和干爷爷,他还可以看得更远,但他把目光停在这里,看着家人们略带悲伤的脸,不在乎世界上其它事物的形状和色彩。这就是卓启帆完全失去光明前所看到的最后一眼。

      那个送来最后通牒的男孩是个被遗弃在山里的孤儿,他被在山中采药的谢大夫捡到养育大,有个斯文的名字叫谢广晏,也有个好养活的小名叫麻雀。自懂事起,他常待在村卫生站的楼顶,因为从那里可以同时看到进莲月村的东西两个路口。他一直在等一辆车开进莲月村带他走,后来他也真的被一辆金洲来的黑色小轿车带走。

      莲月村的每朵莲花每棵树都能告诉你,卓家夫妇不是谢广晏的亲生父母,遗弃谢广晏的另有其人,但金洲距离莲月村路途遥遥,就算是风想要提醒谢广晏这一事实,从莲月村走到金洲也要好几天,因而谢广晏自己常常忘记这点。不过这点不甚打紧,因为后来的卓启帆卓念兄妹也常常忘记谢广晏是如麻雀般突然从天上飞下来的野弟弟。当与卓家人待在一起时,就连刘壹贰这样有丰富人生阅历的聪慧长者,偶尔也会搞混一些事实和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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