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见青山》林钟汤汤

6、永宁寺

　　吃过早膳，天色已经不早，屋前院外的积雪已经被打扫一空。
　　略加休整，言青云带着初七走上京城大街，朝着永宁寺的方向而去。
　　镛都城的早市仍是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又加上再不过一月时间，就是冬至日节，满街已经张灯结彩。
　　冬至日在大周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这个节气也是一年所有节气的起点，重礼尚乐的大周按照惯例，会在每一年冬至这一天，天子祭天，百官休沐，百姓共乐。
　　如果是在贡年，天子除了在白天举办礼天崇阳的荐黍之典之外，夜晚还会在皇宫设宴，专门招待百官家眷以及前来进贡的番使。
　　在这样与民同乐的日子即将到来之前，整个镛都城的人似乎都跑了出来大兴采买，大街上简直史无前例地人多了起来。

　　言青云记忆中的镛都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十年未见这样熙攘的街市，周围的一切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新都镛都沿袭了旧都金陵的大部分建城格局，城中心为宫城大朝所在，由中军部队之中陛下最亲近的羽林军严防守卫，宫城以西为禁苑，是皇氏亲族王府圈地之处，幅员广袤，府门无不高大气派，宫城以东御道两侧则布置了府衙官署，以及各朝官大族，再往东则是镛都街市，百姓群居之地。
　　阊阖门脚下的永宁寺曾经是旧朝中某一位太后在镛都避难时候的旧宅，这位太后一生经历传奇，年轻时遭奸人所害被迫逃离皇宫，晚年历经千帆，携子还朝，她的儿子后来登基为帝，而她母凭子贵成为一朝太后。太后感念平生际遇，一心向善信佛，薨世后当时的皇帝便将这座宅院献为佛寺 ，替太后娘娘祈福。寺内庭院山石、叠水回廊依旧保留如故。
　　大周尚佛的民风由来已久，百姓每逢佛诞，必进寺庙礼拜祈福，永宁寺迄今五十余载，在当地许多大族世家女眷曾在寺内进香之后，都十分灵验，故其香火一直极为旺盛，及至昭武帝迁都镛都，朝臣女眷及皇室宗亲众人也常常来此添香，寺内香火便更盛从前。
　　大约七八年前，远渡西域归来的高僧法善大师，在民间享誉闻名，他曾足迹九州，一路向西，游履所及三十多个国家和城池，回到大周后，他将自己的求法经历著书立册，传教佛理，一时间法善大师的功德在民间广为流传，也深受信众的尊敬和爱戴。
　　陛下感念法师为天下万民求法的修为与功德，便赐其为永宁寺主持，于是，多年来，永宁寺便也成为了法善大师为世人开坛讲经的地方。
　　寒冬腊月，永宁寺内诸多花木已经枯萎，树叶零落，萧索一片。
　　昨夜纷纷下了半夜的积雪，一大早就被僧人们清扫干净，只余屋顶枝头一点点薄薄的白，整个寺庙更显宁静幽寒。
　　大殿之外几棵倾心低垂的梅树是寺中此时唯一鲜亮的颜色，一朵朵绿颚粉红绽放在高枝之上，散发出一阵沁人心脾的冷香。
　　永宁寺今日有贵人前来，羽林军便早早清了场，除了法善主持和寺内其他几位高僧外，其他沙弥都呆在各自的禅房之中，整个寺内，看不见闲杂人等。
　　颜夫人每每进寺上香，身边自是跟着宫女内监数人，而本次进寺之时，她身边还陪着一位芳华少女。
　　她带着那位少女一起，在庙中见佛烧香，依次跪拜，从前殿高台之上的释迦牟尼佛，到两面的文殊与普贤，再后面供奉的韦陀尊者，最后来到罗汉堂。
　　永宁寺中的罗汉堂是永宁寺中广为人知的地方，五百尊罗汉像，身姿各异，形态不一，嗔痴贪怨恨，怒喜悲慈笑，每一尊罗汉金身的面容也各有不同。镛都城中常常有人来此膜拜，问心求法，而他们求法的方式就是心怀念想在众罗汉尊重中穿行，直到心静步止，一念既定，便也是罗汉尊者福业所至。
　　颜夫人带着少女穿梭其中，心中默念，清心祝祷。
　　走走停停，颜夫人心下归宁，她停在了莲花净尊者的面前。
　　莲花净尊者是位无污无垢的尊者，度众生之极苦，济天地以利人。
　　颜夫人微微抬头，神情十分专注的看着眼前巨大的金身罗汉像，只见它双眼睁开，眉骨夸张，面相庄严。
　　言青云就是在这样的中情景中，隔着诸佛的金身泥塑像看到了她。
　　她父亲的庶妹，她嫡亲的姑姑。
　　她看着她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面庞，四十多岁的年纪，保养得宜，依然雪肤花貌，看起来仍如珍珠般丰腴莹润，她穿着一身素色的云锦宫装，外面披着厚厚的鹤毛大氅，满头的金钗珠玉，此刻有种说不出的雍容华贵。
　　颜夫人身旁的少女则是一身明艳的鹅黄纱裙，年纪不过十五六岁摸样，五官小巧端正，肌肤似雪，额间点一枚朱红的花钿，一头长长的青丝披在身后，身姿因为抬头仰望的姿势而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亦如一只美丽的天鹅。她挨着颜夫人立在那里，同样凝视着面前的莲花净尊者像。那样子宛若一对亲密无间的母女。
　　言青云记得这位后宫宠妃颜夫人的确有个女儿，不过那位小公主今年应该只有八岁才对，眼前的清丽少女的年纪和打扮显然并不像公主。
　　只是，见两人亲昵地神色，她猜测着这少女大约也是哪家的贵女，只是不知是何人能得这位夫人这般看重。
　　“听说这位颜夫人自十年前开始信佛，镛都城大大小小的寺庙她都去拜过，其中尤以永宁寺来得最勤。”耳边传来初七刻意压低过的声音。
　　“嗯，她以前不信鬼神之说，想来也是年纪大了吧。”她淡然地回道。
　　“少……大小姐要去见一见吗？”
　　言青云望着远处的二人，摇了摇头。
　　罗汉堂在永宁寺东面，是一个只有一个出入门的封闭大殿，在颜夫人进来之前便已清场，侍卫们都在殿门外侍候，殿内只有他们两位女眷在此。
　　隔着佛像，言青云不远不近地窥视着她们，竟一直也没有被察觉。

　　凝望许久，颜夫人才收回目光。
　　言青云见她身形一动，那黄衣少女便上前搀扶，她拢了拢袖口，搭上少女的手臂，满目温柔。
　　殿内安静极了，昏沉的日光照进来，落在她二人的锦衣上，周身仿佛镀上一层轻柔纱绢。
　　就在这时，颜夫人的声音带着笑意，在大殿之中清晰无比的传来，四周回荡出一阵空灵的回声： “阿若，这些时日，真是辛苦你了。”
　　黄衣少女抿嘴含笑，对着颜夫人却没有说话，而是用手比划了几下。
　　言青云看出来，那少女原来竟是有口疾之症，她方才用的便是手语。
　　颜夫人对少女似是颇为喜爱，读懂她的手语后，又赞了句：“还是你贴心，比我那榆木脑袋的睿儿体贴多了！”
　　睿儿，言青云想来就是这位颜夫人的儿子，亦是当今陛下的长子，梁启睿。
　　传闻这位皇子生逢其时，很得陛下喜爱，谋略和才情在民间也极有威望，在朝中与中宫皇后之嫡子为继储君之位，几乎形成了分庭抗礼之势。
　　可是立长还是立嫡，昭武帝却一直悬而不决。
　　黄衣少女在颜夫人赞许的目光中，始终垂着头，露出十分羞怯的神情。
　　二人相携着轻盈地朝着殿外走去，颜夫人的脸上始终带着柔和的笑意。
　　举步间，颜夫人似是想起来什么，吩咐道：“你帮本宫把带来的经文送去藏经阁吧，我去见见法善那老头。”
　　黄衣少女闻言，乖顺地福了福身，点了点头。

　　此间，二人话毕，眼看就要离开罗汉堂。
　　颜夫人忽然回头，无缘无故地向身后望去。
　　初七在她回头的一瞬间，便携着言青云攀上罗汉堂高高的穹顶，隐藏住二人的身影。
　　他身手极快，丝毫没有引起任何动静。
　　颜夫人当下不知何故，冥冥中感觉到身后仿佛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她，那目光灼热，让她如芒在背。
　　罗汉堂殿大空高，她的身后并无异常，只看到立在那里的无数尊金身罗汉像。
　　她又看了看四周，秀眉微蹙，仍然没察觉出什么，便疑心自己是多虑了，殿外侍从严阵以待，这罗汉堂她来过不止一次，看起来也不像是能藏住人的样子。
　　黄衣少女见她驻足，神情似是在寻找什么，不由得也随她望去，也未曾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她略带不解地看了看颜夫人。
　　颜夫人迎上黄衣少女问询的眼眸，暗自压下心中的疑虑，温笑着道：“没什么，本宫眼花了下，我们走吧。”
　　此时，若是她们向高处看，便能发现言青云和初七倒扣在穹顶之中。
　　他们屏息在大殿至高之处，望着二人缓缓离去的背影，直至完全消失，才下来。
　　初七道：“大小姐，我们还跟上去吗？”
　　言青云若有所思，摇了摇头道：“不必。”
　　话毕，他们二人便消失在永宁寺中，无人察觉，亦如他们的到来一样。

　　颜夫人带着黄衣少女从罗汉堂出来后，二人分道，黄衣少女去了藏经阁。
　　颜夫人则在众宫女内监的拱卫中，走上另外一条僻静的小道。
　　小道曲折，一路清幽，路两旁花木枯萎，堆砌着不少残枝，没过多久，路的尽头出现了一间广阔的禅房，禅房外一个小沙弥正立下檐下，似是等候多时。
　　小沙弥抬首见贵人到来，忙上前双手合十见礼：“娘娘万福金安。”
　　颜夫人似也是认识他，只听她淡淡道：“免礼吧，你师傅可在？”
　　“娘娘请进，师傅候此多时了。”小沙弥说完，便连忙转身推开禅房大门，将颜夫人一行人迎了进去。
　　禅房内寂静一片，只坐着一位穿着一身半旧禅衣，手中捏着一串漆黑珠串的老僧人，他听见声响抬起头来，见来人，便兀自慢悠悠地从蒲团中站了起来，垂着双目双手合十道：“娘娘这个月来得早了几日。”
　　老僧人须发斑白，满脸沟壑，看起来沧桑不已，连说话的声音也极温极慢。
　　颜夫人见他起身，也合十双手向他还了一礼道：“法善大师别来无恙。”
　　原来老僧人便是这永宁寺主持法善主持，他点了点头，在旁侧又清唱一声：“阿弥陀佛。”
　　颜夫人在宫女的搀扶中径自走向禅房伸出，跨过一扇门，便可见屋内一整面墙上供奉着的长明灯。
　　法善主持跟在她身后，见她在长明灯前凝视不语。
　　眼前的长明灯一盏一盏的亮着，没有署名，在白日明亮的日光下，灯火显得格外细微，虚虚幻幻，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一般。
　　默然许久，颜夫人随手拿起一根拨棒点了点最近的几盏烛芯，才对法善主持说道“无妨，本宫这几日总觉心神不宁，就想来请大师诵一篇经文，以成净心。”
　　“世事无常，怨亲平等，娘娘当放则放。”法善主持规劝道。
　　他说完便转身，静坐于身侧的蒲团之上，开始点数手中珠串，轻诵起来。
　　一时间，禅房之中只听得他低喑的声音，满含慈悲普渡之意。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