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缘》某个周三

3、冰激凌小姐

　　斯蒂芬以为很快会听到搬家货车的轰隆声，但郊区一片宁静。每天吵醒他的闹钟再次恢复成知更鸟耳鸣般的啸叫，果然迷信人类书籍是没用的，他起来时啪的一声按倒了摆在床头的《杀死一只知更鸟》。
　　是的，吸血鬼并不是每天都睡在棺材里，至少斯蒂芬不是。
　　事实上，他还挺费心地从网上订购了一张木床，快递到了才发现需要自己组装。大大小小的螺丝钉分装在不同的封口袋里，他对着说明书一个一个量尺寸，结果还是把床板钉裂了。最后只好勉强用胶布拼起来，还好不影响使用。
　　谁在乎床板中间有块凹陷呢？
　　好吧，他承认，吸血鬼就算不睡在棺材里，也会睡在类似棺材的替代品里。
　　就像人类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自己拥有过的最好的东西的替代品。
　　他越来越经常把人类和自己相提并论了，这有点不妙。
　　但想到上次领略的丰富口感，他又觉得没什么不好，人类在进化。从前他最常遇到的是半夜瘫倒在人行道上的中年男人，咬开喉咙首先灌进来的就是劣质威士忌的味道。而新邻居的血是干净的，纯粹的，懵懂的。虽然他能闻到对方颈间刻意用浓烈香水盖掉的汗味儿，不仅仅是搬个纸箱就能造成的程度，更像是高强度运动后被行李压垮了最后一丝精气神。那种紧绷太久一瞬间松懈下来所绽放的幽香，是闻过就难以忘怀的味道。
　　像蛋卷深处最后一口冰激凌。
　　也许吧，反正他没吃过。
　　斯蒂芬从不吃人类食物，这是他坚持得最好的一项吸血鬼准则，至于为什么。他的脑子告诉自己：吸血鬼对人类食物没有消化能力，不管他们看起来有多么诱人，滑进肠胃就会迅速溶解成一滩酸水。而他的心表现得更简洁，为一点口腹之欲殚精竭力毫无必要，否则他也不会待在这么清闲的郊区。他家族的其他吸血鬼大都住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那种打个车能遇上四个去华尔街的，六个去时代广场的，还有一排拿着手持摄影机同时用手机和观看直播的粉丝打招呼的地方。如果说他们像是玩飞行棋时总能抄到近路的胜者，斯蒂芬就是为了掷出一个完美的六点而在起点蹉跎的戈多。他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但他不确定那个东西什么时候会来。能抽身的机会早早就错过了，现在他只能坐在巨大的沉没成本上指望那个东西不要只是等待本身。
　　他最近滥用了太多比喻句，大概是追剧的后遗症之一。
　　又或者是吸血补充的精力到现在还没有用尽，说起来那真是他最满足的一次进食，以至于他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戏谑感，驱动着他从房屋中介那里拿到新邻居的所有申请资料。拿到的过程很有趣，中了迷魂的人类总是会变得面目全非，他愉快地看中介大骂了半小时住户才收回咒术，并在客套话中翩然离开。但当他坐进扶手椅阅读文件时，又觉得一切都了无生趣。
　　洛斯格林，26岁，往下的职业生平无意义地蜕化成乌黑。
　　他喜欢看电视剧不代表愿意忍耐生活中的狗血戏码，最后是责任心促使他按下发送——
　　“你的血液很美味。”
　　原本设想不会再有回音的联系人在午后发来简介，“谢谢，我是O型血。”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喉咙条件反射响起的嘶嘶声。
　　不怕吸血鬼的人类吗？

　　次日他在亘古的沉寂中被敲门声吵醒，惊异得连愤怒都延迟，瞬移到玄关后他不急着开门，反而把眼睛贴到猫眼上。
　　门外的人从头发到五官都被拉扁，映衬得身体变得更小，任何人都会在这样的视角下变得幽默起来。但笑过之后再看，就会注意到对方被扭曲拉伸后顺滑的轮廓，锋利的线条，混合着东西方风格的一张脸，隐隐透露着熟悉。
　　冰激凌小姐，他一瞬间想到了这个有效代称。
　　木门吱呀一声沉重地挪开，冰激凌小姐笑意盈盈地端着一大盘焦糖色的火鸡出现在他面前，一丝不苟的盘发连风都吹不起来。
　　“打扰了，我是刚搬来这里的住户，请多多关照。”
　　他面无表情地合上了大门。
　　差一点。
　　冰激淋小姐用烤盘轻轻松松别住了门板，笑眼纹丝不动。
　　“这是我早上才做好的火鸡，花了一晚上解冻，里面的面包干也是提前烤好的，为了让火鸡更入味我还给它做了两个小时的按摩，你知道给火鸡按摩应该从哪里开始吗？是从……”
　　为了避免听到更多细节，斯蒂芬敞开了大门让冰激凌小姐和她的烤盘进来，自己则转身去了厨房。都说酒解百毒，他打开冰箱面对空空荡荡，恶心感仿佛也被冰冻了。紧随其后的冰激凌小姐惊呼了一声，原来你也是刚搬来的吗？
　　他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转身抬了抬下巴。
　　冰激凌小姐顺着他的指示往对面看，在一整面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柜前噎然。当然，那些大部分都是父亲的东西，人类以自己浅薄的灵魂制造出来的所谓作品，向来是父亲的珍藏。用父亲的话说，蚍蜉撼树是一种罕见的美感。他谈不上赞同，也不反对，这么多年只是任由父亲把房子堆得繁复聒噪，即使现在不需要再忍耐了也一再忍耐下去。他只有一点点好奇，那些被父亲束之高阁又百般爱护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于是他从书籍看起，然后是画作，唱片，滤到现在，他会恍惚自己已经成了父亲。
　　冰激凌小姐用下一阵惊呼截断了他的思绪，“原来你也有这张唱片！”
　　他看到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黑胶在对方墨绿色的指甲间隙闪耀，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几步，一伸手把唱片够了回来。
　　冰激凌小姐看起来没有受到一丝伤害，耸了耸肩便接着浏览起别的，但斯蒂芬看得懂，那并不是一种漫无目的的好奇。这让他有些感兴趣，父亲有什么值得她大费周章找出来的东西吗？
　　好在冰激凌小姐并没有耗空他的耐心，大概看到一半的位置就突然目标明确地蹲下来从角落抽出一份文件，红色的血缘标识很快吞没在她随身背着的黑色皮包里。而之后，冰激凌小姐突然就对他的房子失去了兴趣，斯蒂芬几乎是面带微笑着听对方说出拙劣的离开理由，陪她走回门廊。
　　晚上的空气格外清新，他如释重负地扶着门框和对方告别。
　　“晚安，格林小姐。”
　　“我有说过我的名字吗？”
　　冰激凌小姐狡黠地一笑，却没有捏着他的失误大做文章。只是一个恍神的假动作，她便轻飘飘地消失在了薄雾里。
　　斯蒂芬重新关上大门，懊恼地试图把“洛斯格林”这个名字连同烤盘一起丢进垃圾桶。不过火鸡自由落体的瞬间，他看到某家知名连锁店的LOGO正从垫纸背面翻过来。
　　哈，两个小时的按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