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时有雨》慕槿念璨

2、第2章

　　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秦韵竹完全是数着日子在过。她那本就静不下来的心思已经完全被即将到来的国庆假期占据，半点也分不到学习上了。班上有不少人和她一样心不在焉，整个班级的氛围透露着一种被压抑过但是实在抑制不住的浮躁：连方小华这几天持续强调“把心放在学习上”、甚至提了几个“心思不在课堂上”的典型出来批评了一顿，都收效不佳。七天的假期实在太有吸引力，连紧随其后的、由万恶调休带来的七天连课，在假期的衬托下也暂时不显得面目可憎。
　　浮躁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星期四，距离国庆假期还有两天。这一天，老师们开始布置国庆作业。最先发作业下来的是物理和化学，每科五套试卷，两位老师笑眯眯地站在讲台上一唱一和，默契十足地统一口径，说这已经是减少过后的作业量。白花花的卷子散发着新鲜的油墨味，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哀嚎，哗啦啦从第一排传到最后一排。
　　英语课在下午最后两节，英语作业于是顺理成章最后一个发。方小华特批两个英语课代表不用参与大课间跑操，让他俩去教师办公室里堆着的、预备发给全年级的五套英语试卷中数出三班的份，装订好之后拿回教室发掉。
　　“大工程啊，也不知道半个小时搞不搞得完。”还没走进教师办公室，秦韵竹就已经透过门上的窗户看到了堆在地上的几堆存在感十足的卷子，不由得感叹一声。时琛的表情看上去也很悲壮，一边叹气一边开门：“抓紧时间吧，分完一套是一套。”秦韵竹跟在他后面走进去，刚想转身关门，却见时琛一直扶着门站在一旁，见她进来才把门关上，接着往大办公桌那边走去。
　　这人还怪有教养的。秦韵竹心里想着，确信这是自己初中三年第一次遇到会给走在身后的人抵门的男生。可能是她少见多怪，不过秦韵竹私以为初中年纪的男生确实很难看出来有什么好教养。她快走几步追上时琛，冲着他的背影说了声“谢了啊”。这时的时琛已经站在了一摞卷子旁边，秦韵竹凑过去看一眼，认出来是第三套试卷的A卷，于是找到对应的B卷准备开始数。担心时琛没有经验，她没忍住多说了几句：“记得一共要数57套卷子出来，小、方老师的也要数。拿不准就多数两遍，尽量别数错了。要是实在数不清楚，那就宁愿多数几张，发完之后把多的放回办公室就行。少数最麻烦，要统计每张卷子缺的数量，还要被方老师支使到处跑去要。最烦的是跑了一圈之后发现经常是啥也要不到的，最后只能去复印，瞎忙一场。”
　　她说完了，时琛却还没有开始动作。秦韵竹有点疑惑地抬头看他一眼，就见时琛微微皱着眉头，脸上也是个迷惑的表情：“你谢我干什么？”这话题跳得太快，秦韵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啊？”她反应了几秒，才莫名其妙地用手指着门口的方向：“谢谢你刚刚帮我抵门……？”
　　时琛看上去还是有点疑惑的样子，不过他克制住了自己没有继续发问，点了点头说了句“没事”，开始低头数卷子。秦韵竹也低下头，悄悄吐了吐舌头，手上数着卷子，心里同时嘀咕了一句：“说谢谢还要听理由，真是个讲究人。”
　　“然后呢然后呢？”放学过后，当秦韵竹把这件事告诉王璐心时，果然也在对方白净的小脸上看到了和自己当时相似的、有点疑惑又有点尴尬的表情，还带着点吃瓜吃了一半的微妙兴奋和急切。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呀，抓紧时间数卷子了。整整五套呢，半个小时差点没数完。”秦韵竹耸耸肩，充满怨气地抱怨了一句：“文印室的老师简直有毛病，第三套的B卷和第四套的Ａ卷放一摞，第五套的A卷和第一套的B卷放一摞，没人比ta更懂排列组合！”
　　王璐心同情地拍拍秦韵竹的肩膀。她当过两年的数学课代表，自然也明白文印室的老师们突发奇想的天才排列会给课代表们带来多大的灾难。
　　说话间她们已经走到了公交车站。王璐心等的6号公交车正好到站，她只来得及冲秦韵竹挥了挥手，就一甩书包三步并作两步挤上了人满为患的车厢。她的背影混入一群同样穿着校服的蓝白色身影中很快消失不见，没一会儿又奇迹般在窗边闪现，冲着秦韵竹使劲儿招手。
　　秦韵竹也笑眯眯地冲她挥手，目送着公交车慢悠悠地离去，一转头，对上时琛的目光，吓了一跳。现在移开视线显然已经来不及，秦韵竹只能僵硬地提起嘴角试图露出个微笑，并且在收到时琛的回应前挪开了视线。
　　太尴尬了啊啊啊！秦韵竹心里的自己缓缓滑跪，做出个挠墙的动作，脸上流下两行宽面条泪。刚和朋友咬完耳朵就发现话题的主人公出现在身后的感觉实在太可怕，秦韵竹默默祈祷着时琛没听到自己方才和王璐心的交谈，突然从余光里看见时琛正在向她这个方向走来。
　　好像有点不妙的样子。秦韵竹不安地咬了咬唇，一边想着“秦韵竹你别多心，时琛往这边走只是个巧合”，一边又觉得“秦韵竹你别傻，世界上哪来那么多巧合，他这不一看就是听见刚才那些话了，来找你算账呢”。最终她决定装作什么也没发现，低下头去盯着脚尖发呆。直到时琛走近喊了一声“秦韵竹”，她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啊？”
　　在时琛走过来的短短几十秒以内，秦韵竹已经在心里构思好了三种“就本人和朋友在时琛背后议论他一事在此向时琛郑重道歉”的说辞，时琛一开口，她却一种也没用上。因为时琛问的问题是：“你准备直升吗？”
　　“啊？对……”秦韵竹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上一句“对不起”就要脱口而出。幸好她及时反应过来，思维给话音刹住车，却发现自己没过脑子说出的话头正是时琛问题的答案：“……吧，我有考虑过直升。”
　　她虽然没问出口，但估计是脸上的表情里充斥的疑问太过明显，时琛自觉解释了起来：“上次月考完方老、小花找我谈话，问我高中什么打算。我说我还没想好，她就建议我可以找成绩差不多的同学交流一下，尽快确定目标。”
　　“这样啊。”秦韵竹没想到时琛还记着“小花”这个称呼，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同时礼貌性地附和一声。见时琛还在盯着她看，没有结束谈话的意思，秦韵竹只得接起话头继续说：“我觉得直升挺不错的，能比中考多一个月暑假呢。不过现在也还早嘛，我也还没真正确定下来，还是想先努力准备中考吧。不过这个呢，最后还是看每个人自己的想法吧，除了中考和直升，不还有指标到校的名额嘛，也可以考虑一下。”
　　她不习惯向时琛这样不太熟的同学袒露心声，因此只是打了个哈哈，三言两语带过了这个话题。时琛估计也没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确切的答案，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秦韵竹又开始盯着自己的鞋带发呆，待到她等的12号公交车到站，她拼了老命挤上去之后左右一打量，却又对上了时琛的目光。
　　秦韵竹惊得差点跳起来，只得又扯出个微笑，同时脑筋飞快转动：之前也没在这趟车上见过他啊？时琛显然也有点惊讶：“你也坐这趟车？”“对，我坐两站，到万荣花园下。”秦韵竹抬头看向斜上方的12号公交车路线图，看似示意，实则逃避和时琛的对视。和不熟的男同学讲话什么的，完全是一场为她量身打造的尴尬酷刑！
　　余光里，时琛的表情更惊讶了：“我也到那儿下。”“啊？”秦韵竹再次在心里确认自己两年来一次也没有在这趟公交车上见过他，“你也住那儿吗，我怎么从来都没在这附近见过你啊？”
　　“才搬过来不久。这里离学校比较近嘛，可以省点路上的时间。”时琛回道。“哦哦，这样啊。”秦韵竹干巴巴地接话，在心里感叹时琛真可怕，连交通时间都要省下来学习。她有点想问时琛住在哪一栋，又觉得他们好像还没有熟到需要问这么清楚的地步，于是闭口不言了。好在时琛也没有跟她尬聊下去的想法，接下来的路途中两个人一路沉默。
　　嘴巴是没说话了，秦韵竹的心理活动可没有停止。她透过公交车模糊的玻璃看向窗外，心思依旧若有似无地缠绕在刚刚时琛提起的话题上。和嘴上的模棱两可不同，秦韵竹心里是坚定直升的。究其原因，一是她的体育太过差劲，立定跳远练了三年还是只有1米6，七八分刷刷扣下来，和其他体育拿到满分的人相比，在中考赛道上就有那么点吃亏了。而直升，别的先不说，首先是不看体育成绩的，这对秦韵竹来说显然更有优势。
　　二是，对于指标到校名额而言，虽然只要求拿到名额的学生中考成绩达到重点线，但能和S中互相交换名额的学校教学水平大体上都在同一梯队，为什么要舍弃近在眼前的S中，非要走一遭中考，再去到一个水平差不多的学校呢？而且，指标到校名额不保证高中能进重点班，分班还要看入学考试成绩；但S中的老师们在谈及直升时，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很明显：相当一部分名列前茅的直升生有机会在高中入学时直接升入年级的重点班之一。
　　综上所述，对于秦韵竹而言，直升是性价比最高的方式。“不看体育成绩且有重点班保证”的加持下，直升这个选择在她心中那叫一个闪闪发亮，光芒万丈到其它两个选项几乎成了背景板。
　　当然，秦韵竹残存的理智也在拼命提醒她，直升的缺陷仍需要考虑。就像每个硬币都有两面一样，直升这个选择当然也不是十全十美的。其中最客观的问题，就是S中的整体教学水平并不高，在S市内顶破天是个第二梯队，更别提放眼全国。一想到高考竞争的激烈程度，秦韵竹就对自己待在S中高中部的未来感到一丝担忧。
　　但比三年之后的高考更迫在眉睫的，是大半年之后的中考和高中入学考试。秦韵竹还算了解自己，在学习这件事上，她有一定的虚荣心。在S中顺风顺水的初中三年让她已经把这个学校视为自己的舒适区，要是换到其他学校，她很害怕“在初中还算个尖子生，到高中就连重点班都进不去，塞进平行班泯然于众人矣”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只是在脑海中稍微构思一下这种未来，秦韵竹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实在不愿意接受这种身份上的落差。那么就从头扼杀掉这一切发生的可能性，直升吧——更何况直升根本也不算差嘛，说不定这就是那个更适合她的选择呢！
　　秦韵竹一边努力进行逻辑自洽，一边极力忽视心头那一点点不知为何出现的遗憾。她现在还不明白那遗憾是为何，抑或她其实是明白的：那是她渴望踏出舒适区、想要真正在没有保底的情况下全力以赴努力去做一件事情、“不成功便成仁”的渺小的勇气在发出声音。只是现阶段的她，对于“尖子生”身份的虚荣心过于强大，对于失去这个身份的担忧太过沉重，那些微的勇气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公交车晃晃悠悠，秦韵竹的心思也飘飘扬扬，以至于两站过后，她差点没反应过来下车。匆匆忙忙跳下车后，秦韵竹习惯性地微微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慢慢吞吞往前挪。她喜欢这样走路，完全放空地看着自己一步一个脚印，有种脑袋空空的充实感。而今天，为了不跟时琛再一次尴尬地碰面，她走得比平常更慢。
　　好不容易挪到小区门口，在秦韵竹开始翻书包摸门禁卡之前，值班的保安就帮她打开了门禁。她稍稍抬起头一瞥，发现不是面熟的那个爷爷，顿时失去了和保安对视的勇气，胡乱冲值班室的方向点了个头就埋头冲进了小区的大门。
　　小跑一段路之后，秦韵竹才又慢下了脚步。抬头一看，时琛的侧影微微一晃，正好消失在道路尽头。于是秦韵竹不期然又想起了那个她思考了一路的问题：中考、直升、指标到校，面对这个他们人生现阶段最重要的选择，时琛会怎么选呢？
　　她试图根据她对时琛的印象来揣度他可能做出的选择，却发现自己对他着实算不上了解，因而也做不出什么合情合理的猜测。不过秦韵竹很会自娱自乐，她天马行空地构思了好几种出现在时琛身上的不切实际的未来，在自己的脑海中玩儿得不亦乐乎，差点对着路边的草坪笑出了声。
　　不过等回到了家，这一茬就已经完全被秦韵竹抛之脑后了。家里的大厨——秦韵竹的外婆邓云筝女士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弥漫的香气通过嗅觉挤占了她的全副心神。于是任何其他的东西就都暂时先被扔到九霄云外了——她甚至都忘了对自己的外婆提一句“今天我发现我们班有个同学也住在我们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