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逆转青春》问沸火

4、糖心烧饼

　　（199X年）

　　严嘉安这张乌鸦嘴，言出法随，丁琛的默写果然没及格。十二个词组，丁琛总共写对了四个，正确率只有33%，班主任气得头顶冒烟，命令丁琛放学后去她办公室重默。

　　丁琛有点难过，因为他们本来约好了今天放学后一起玩拍纸片的，这下泡汤了。

　　周瑞元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没关系，班主任重默一般会放宽标准，耽误不了多久。”

　　严嘉平也点头，“嗯，待会儿午休的时候，我陪你把词语全部复习一遍，几分钟就能搞定了，别怕。”

　　严嘉安因为昨天放学没有吃到小浣熊干脆面，内心还有点气气。他一把摁住哥哥，冲丁琛说，“不要嘉平陪你复习，我陪你，这次要不是我误导你写错车轮，你还能少抄一个单词。”

　　这是他们班的规矩，每个默写错的词语罚抄二十遍。

　　丁琛正握着铅笔运笔如飞，闻言直摇头，“不要。”他理由充分，“上次语文小测验你没及格。”

　　严嘉安听见这话，嘴巴都撑圆了，替自己据理力争道，“那只是我的偶尔失误罢了！”

　　“可是上上次你也没及格啊。”周瑞元嚼着橡皮软糖，不留情面地拆台道。

　　严嘉安扑过去，“周瑞元你！”

　　两个幼稚鬼扭打作一团。

　　严嘉平因为一包干脆面的缘故，还没跟弟弟和解，于是也不劝架，凑去隔壁桌，跟其他同学聊昨晚电视台放的七龙珠剧情了。

　　大课间结束，另有五分钟的眼保健操时间。平常班主任都会来视察，今天破天荒的班主任没来，丁琛用几块大大泡泡糖“贿赂”了负责监工的班长，获得了做操豁免权。

　　他独自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铅笔划过纸面，耳边响着沙沙的书写声。音乐从扩音喇叭里倾泻而出，整间教室上空铺满了轻柔和缓的钢琴乐。大部分同学都在专心做操，教室内非常安静。

　　抄得有点手酸了，丁琛甩了甩手腕，往后瞅去。

　　三排座位之后，吴书纶端坐在座位上，腰板挺得笔直，浓密的眼睫垂落在脸颊上方，形成一片阴影。

　　初夏的阳光闪闪发亮，犹如一只轻巧梦幻的蝴蝶，穿过树荫，飞进教室，停在吴书纶的睫毛尾梢，亲吻他的眼窝。

　　丁琛内心骤然升起一股扑蝴蝶的冲动。想把蝴蝶抓起来钉在墙上制成标本，尽管这是无比残忍的，丁琛心知肚明，但这是唯一能使它永不泯灭的办法，以至于坐立难安。

　　五分钟的眼保健操很快就播放到尾声了，丁琛的抄写本上没有多出一个字。

　　*
　　这天放学的时候，丁琛拖着沉重的步子去了教师办公室。办公室也有一些任课老师正准备下班。他们瞧见丁琛，好比饭店瞧见老顾客，熟络地打招呼。

　　“丁琛，又被叫来办公室啦。”

　　这个男孩儿生得讨喜，头发是天然卷，可爱得像只玩具小熊，再加上开朗乐观，逗他玩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搞笑效果，老师们就总爱捉弄他。

　　丁琛也不害臊，摆出了老顾客的派头，“昂。”

　　他轻车熟路地走向班主任的工位，摊开作业本，抽出夹在耳朵后面的铅笔，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老师，我来重默。”

　　结果拔笔四顾心茫然，掀起眼皮看见的，不是班主任，却是同样茫然的吴书纶。

　　丁琛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丁琛是有点自来熟在身上的，班里绝大多数同学他都玩得来，少有不合群，他也能凑上去聊几分钱的天。但面对这座来自伦敦的冰山，他的自来熟显然不大管用了。

　　吴书纶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对丁琛解释道，“班主任开会去了，五点以后才会回来，你得等会儿。”

　　声音干巴巴的，宛若一只没有感情的复读机。

　　丁琛卡顿了片刻，理解了情况，说，“哦。”边说边往吴书纶那边瞅了一眼，吴书纶面前的作业本上写着几行他自己的名字。

　　可能在伦敦写惯了ABCD，一下子没适应方圆板正的中文字，落在纸面上的吴书纶的名字，怎么看怎么像黑色毛毛虫在蠕动。

　　丁琛心说，嚯，这可跟严嘉安那□□爬字有得一拼。

　　正要调侃几句，抬眼就看见吴书纶用手肘圈住作业本，不给他看，嘴里喃喃重复刚才的话，“班主任开会去了……”

　　言外之意是，你如果没事干的话，可不可以先去旁边凉快凉快，别老偷看我的作业本。

　　丁琛直觉吴书纶在提防他，应该说是小动物的敏锐？他倒没想给对方压力，想让对方卸下防备，奈何没什么妙招。琢磨了半晌，最后只憋出来一句话。

　　“我叫丁琛，咱们俩是同班同学。”

　　这开场白听上去贼奇怪，丁琛说出口就后悔了，可说出口的话好比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

　　何况不止他一个人有这种想法。

　　吴书纶也心觉这农村的小孩真的好古怪，难道不挑明，他就不晓得他们是同学了么？况且他不可能不知道他叫丁琛。

　　上午数学课的时候，丁琛被老师抓到打瞌睡，被点名叫起来罚站了半节课，全班同学都看见了。

　　吴书纶自然也看见了，所以他闷闷地说，“我知道。”

　　说完，便伏到台面上去继续练字。

　　为了使字体看起来端正，他写得努力，纤长的睫毛随同落笔的动作一下一下颤抖。

　　教师办公室正越来越空荡，关抽屉、锁文件柜、说再见的声音响彻一片。丁琛蓦地感觉那只蝴蝶飞进了他的胃里，牵动他的心脏颤抖。

　　于是他干脆带着作业本挪到了吴书纶身旁。

　　班主任工位是L型的，挤进去两个小孩并不显得狭小。吴书纶却不习惯这种热络，略微往角落里躲进去了些许。

　　他躲一点，丁琛粘过去一点。

　　他越躲，丁琛越粘。

　　粘到最后，吴书纶有点受不了了，沉默着抬起手肘，拱开丁琛，用眼神向这粘人的玩意儿示威。

　　奈何他眼睛太大，根本起不到威慑的作用，丁琛便耍赖皮似地用小熊爪子挠挠鼻头，难得露出一些腼腆的表情。

　　“我数学不太好嘛，你得允许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人有所不擅长的科目，待会儿借我抄抄作业呗。”

　　吴书纶转头望向丁琛的作业本，一指，“可你不是来重默的吗？”

　　丁琛又耍赖，“我的语文也不好。”

　　边说边指着吴书纶封面上的姓名举例论证，“这不，我才知道你的名字是绞丝偏旁的纶，周瑞元还骗我说是车轮的轮，哦，周瑞元是坐我旁边的那个奶团子——”

　　“我知道。”吴书纶打断。

　　他又知道，但就是不接话茬，丁琛被他搞得有点郁闷，把吴书纶的名字在心里默记上第三遍的时候，丁琛听见了吴书纶迟来的解释。

　　“我看见你们在一块玩儿了。”

　　说这话时，吴书纶依然神色平静，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可不知为何，丁琛却从这话里听出了浓厚的羡慕意味。

　　他认真地打量了吴书纶一会儿，主动提议道，“那这样，待会儿默写抽到不会的词语，你就给我打暗号。”

　　丁琛以为吴书纶也是来重默的，拍着胸脯向他打包票，“嘉平帮我复习了一遍，我心里头有数。”

　　*
　　有数个屁。

　　因为记住了吴书纶三个字横撇竖捺怎么写，结果就把先前死记硬背的词语全忘光了。

　　班主任开完会回来给他重默，丁琛抓耳挠腮老半天，差点把门外偷看的严嘉平急出心脏病，才勉强贴着及格线低分飘过。好在班主任把吴书纶叫来办公室，并不是为了重默。

　　丁琛稍微松了口气。

　　班主任一边给丁琛的作业本无情地画下小叉叉，一边问吴书纶，“你在英国怎么学的中文？”

　　丁琛一边揪心地看着满面小红叉，一边偷看吴书纶的表情。

　　吴书纶神色淡淡，说，“我在汉语学校学过，平常在家妈妈也会要求我讲中文。”

　　“哦，”班主任说，“我今天叫你来呢，是想跟你商量课后补习的事情。你落下一大段课业进度，我不能放任你拖班级后腿。其他任课老师也都跟我聊过了，同意帮你补课。”

　　班主任瞄了眼一旁偷听的丁琛，不避讳地说，“当然这件事情还要征得你妈妈的同意，但我今天给她打电话，她没接。”
　　吴书纶便说，“妈妈有时候会睡午觉。”

　　班主任不太接受这种借口，“那不管有没有睡午觉，总之你今天回去把我的话转告给你妈妈，如果可以的话，从明晚放学开始，每天来我办公室补课，OK？”

　　班主任的英语发音有点蹩脚。

　　吴书纶说，“好。”

　　班主任于是红笔冲丁琛鼻尖一指，说，“这次先放过你，下次默写再错那么多，当心翻倍罚抄。”

　　然后她冲窗台上趴着的另外三根小萝卜喊道，“你们几个快来带丁琛回家了。”

　　周瑞元和严家双胞胎都没走，好朋友就是这样的，平常吵架拌嘴，关键时刻从来不会率先开溜。

　　丁琛走出办公室时，严家双胞胎当场表演起了心肺复苏术。

　　严嘉安捂着哥哥的小心脏说，“我们嘉平差点被你气死，你怎么回事？”

　　严嘉平配合地大喘两口粗气，说，“老班叫你默写‘葱绿’，你为啥又没写出来？我不是都给你复习过了吗？”

　　丁琛对着手指，没好意思承认他满脑子吴书纶写的毛毛虫。

　　只有周瑞元置身事外，拽着拽丁琛的胳膊，催促道，“快走吧，我要饿死了，想买糖心烧饼吃。”

　　严嘉安趁火打劫，道，“提议丁琛请客吃烧饼。”

　　严嘉平点头道，“臣附议，算作我的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

　　丁琛想了想自己还剩多少零花钱，说，“只能买两个，一人一半。”

　　严嘉安从来不落下风，见好就收，“两个足够了。”

　　丁琛还想问吴书纶要不要一起，回头望向办公室门口，却发觉那里早已没有了人影。

　　傍晚六点的晚钟铛铛敲响，一群灰鸽在楼宇之间飞翔盘旋着。糖心烧饼的甜味融化在味蕾上，又甜进心坎儿里面。

　　四个小崽子埋头专注啃烧饼，话比寻常减少大半，边吃边排成一溜，往家的方向走。

　　奔驰小轿车从他们身旁驶过，车轮碾过碎石子，制造喀拉喀拉的声响。四个男孩于是逐个停下脚步，行注目礼。

　　周瑞元舔着嘴角的蜜糖，说，“我认为小轿车不如烧饼。”

　　经过和哥哥多番的死缠烂打，终于成功买到干脆面的严嘉安，此时心情大好，愉快地说，“我同意。”

　　严嘉平把烧饼掰开，一半分给丁琛，转了个调，“但是我看他一个人也挺孤独的，课间都没人跟他玩。”

　　目送小轿车消失在红绿灯外，裤兜里仅剩的两个硬币被丁琛捂得发热，他忽然有感而发，觉得其实他可以再买一个烧饼。

　　全部送给吴书纶。